第38章：大安城（4）
扬一依眯起了眼睛，天光从一个窗格换到了另一个窗格，一身黑衣的疾白文再一次站到了众人之前。这么说他才是诱敌深入、决战观平的设计者？扬一依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认识这个人。
他四十岁上下年纪，瘦削的身形隐藏在宽大的黑袍中，身上没有半点装饰，唯一的色彩是开始斑白的鬓角，他有着一张中年人的脸，头顶柔软的短发已经开始变得稀疏，两道浓眉下是略带疲惫的双眼，眼袋上有细细的皱纹，深深的法令纹给这张脸带来了严肃的意味，而那高高的颧骨则昭示着他来自遥远的北方。
“柱国，各位大人，固守观平是个好计划，但澜青大公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战胜的人，”空气中的杂质在穿透明瓦的光束中飞舞，他抖了抖衣袖上的浮尘，“以防守为目的的战略不是好战略，尤其是在敌人过于强大的情况下。”
“柱国的风芒骑兵可以及时到达战场，只要迎城候贡献出他的商船。”众人都看向梁群，他负责经营和宁州的贸易往来，手中有水陆两条商线，一条通过迎城陆路北上宁州东部，另一条则始于木莲大城固原，经观平、百济直达宁州中部，走的正是宽阔的风旅河。这支船队规模宏大，自战火爆发以来，百济以东的水路贸易已经完全停止，此刻他的商船都除了少部分在百济和宁州之间奔波外，绝大部分都停在了百济。
“是的，我愿意，”梁群挂着一丝嘲讽的笑容，回头看着浮明焰，“原来我除了收破烂，还能拯救这个国家。”
疾白文不理梁群，转而对着浮明焰，道“伯爵，接下来，我们必须要主动出击。”
“击哪里？”浮明焰有些迷惘。
“恐怕我们要调毛民兵力北上，在柴城和您的部队汇合，西进夺回商地。”
“商地？这样做有什么价值？平明古道的贸易一时难以恢复，就算得到恢复，商地对澜青来说，也无足轻重。”蓝仓伯有他的疑问。
“是的，商地没有意义，但是我们继续西进，就有了意义，我们要拿下平明城正南二百二十里的花渡。传说这块百花竞放的土地得到神的眷顾，因此一向是澜青的粮仓。四马原的秋粮还没有收割，澜青东进的大军带走了他们今冬的粮食，如果再失去这一茬收成，明年澜青就算拿下大安城，守住的也只有饥饿。”
“可仅商地离花渡就有三百多里，你这是让我们孤军深入澜青腹地。”显然，梁群也被这个大胆的计划震惊了。
沉默了片刻，浮明焰咬牙道，“妈的，我去”，后半句他没说，虽然这分明是送死。
“是的，我们深入，但绝对不能是孤军。”疾白文转过身来，对着扬丰烈道，“商地是平明古道重镇，自从两年前被澜青占据，经营不善，现在的宁州贸易必须转而绕到毛民，南渚包括箭炉镇在内的周围城镇都受到了不小的影响。攻击商地，我们可以得到商城伯旧部和附近百姓的支持。还是比较容易的。”
他看着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的扬一依，停了片刻，道，“娴公主，我们要讨论最困难的话题了。”
到了这个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明白他将要说什么了，这个话题在扬一依踏进祥安堂之前曾经引发了剧烈的争执，却由于扬一依的出现而被暂时搁置。那就是，扬觉动还没有回来的情况下，吴宁边还要不要履约将扬一依嫁到南渚，以换取南渚对吴宁边的明确支持。
“距离花渡最近的城镇，是南渚的原乡镇，两地直线距离只有不到一百五十里，如果我们拿下商地的同时，南渚愿意发兵攻击花渡，加上我们商城、毛民、柴城三镇的兵力，我们必定能拿下徐昊原的粮仓。”
这是一个过于大胆的计划，这意味着吴宁边将调动其南部三大兵镇的全部力量，长途奔袭近五百里，在保证速度的同时，还要攻克已经在澜青手中的商城，并获得南渚友军的全力支援。
“这意味着南渚对澜青的正式宣战，而大公最大的期望不过是南渚的中立和名义上支持。赤研井田为什么要这么做？”扬丰烈咬着牙。
疾白文望着扬一依的眼睛，道，“因为如果大公不归，我们送去的，已经不再是娴公主，而是整个吴宁边。”
这句话让整个大堂内再次鸦雀无声。
扬一依嘴角挂着微笑，是的，如果父亲真的回不来，那么继承吴宁边的权利，最先落在他的三个女儿身上，大姐杨苇航在木莲、嫁给了木莲战神、固原公李慎为，小妹不知所踪。接下来的发生的事情不难预料，就是李慎为和赤研井田将会打着杨苇航和自己的旗号，争抢着吞并吴宁边，把这里变成血与火的战场。
她看着眼前的这些元老重臣，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是的，如果按照正常的思路，将她送往南渚，只不过是换回一时的优势，但是却会给南渚吞并吴宁边以充分的合法性，绝对是引狼入室。但眼前的这些人中，不知道又有多少希望她早早离开，她继承顺位的前提在于父亲这些元老重臣对她地位的承认。但糟糕的是，扬家的天下是当年和扬叶雨一起出生入死的军中兄弟一起打下的，吴宁边几大家族对扬叶雨的服从并无根深蒂固的宗族血脉基础，完全是基于他的个人魅力和领导能力，所以扬觉动统御吴宁边才格外艰难，不得不异常冷酷。但他们完全没有必要服从一个孱弱的君主，尤其是一个女人。
她先看扬丰烈，扬丰烈皱着眉头，也在看着她，叔叔不够强势，无法维护我，她想；浮明焰抬头望着高高的梁柱，铁青着脸，这是她唯一确定会全力支持她的人；梁群翘起一边嘴角，双手交叉，两个大拇指在绕着圈圈，他是个商人，必要时可以出卖一切；伍青平应该也会愿意支持我，但他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封地，而他所有的兵力和唯一的儿子此刻都在前线上，他没有这个力量；毛民伯李精诚是父亲的绝对拥护者，但他远在八百里之外的边境……蓝仓伯楚穷会支持我，他求之不得，但我必须付出代价……
楚穷在冲她微笑，眼神中充满渴望，是的，他家世显赫，实力雄厚，而且他对我的欲望从孩提时期就开始，并非完全为了野心。
楚家世代为将，在扬一依的爷爷扬叶雨杀掉吴王白赫、夺取吴宁边之前，曾是吴国著名的军人世家。扬家感激楚家的支持，虽然这支持仅仅是楚家部分家族成员的选择，而且来的太晚，但楚家依然替扬家坐镇箕尾山北的蓝仓镇——吴宁边最为富庶的地区之一。
如果我嫁给他呢？我会不会在他、小叔和浮叔叔的拱卫下坐上麒麟座？
“我坚决不同意送阿团去南渚，”浮明光果然站了出来，“如果大公真的已遭不测，大公主又不能返回，她将是我们的新大公！更别提赤研井田捏造出来的什么婚事！”
他叫我阿团，扬一依心中一暖，这是她的乳名，浮明焰和浮明光一样，把她当做自己的至亲，他绝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说句不该说的话，如果娴公主和大安城一起陷落，那等待着她的又是什么呢？”南津候的话语中总是带着一丝苦涩。
“我也不赞成娴公主出嫁南渚，”梁群的话让所有人意外，人们本以为他会是最积极将她送出的贵族之一，因为迎城候富甲天下，实力雄厚，又和宁州保持着密切的关系，也是吴宁边大公位置最有利的竞争者之一。
他转头面对扬一依，笑着说，“娴公主如此美丽端庄，怎么能嫁到遥远的南渚，与其嫁到南渚成为一个公子夫人，还不如留在吴宁边，我们这些忠心耿耿拥护大公的臣属们，都愿意同公主结为姻亲，我们必将誓死保护您的权利。”
他这话一出，楚穷听得大为畅快，忍不住走上一步，道，“梁侯说的对，豪麻随大公一同杳无踪迹，如果真的遭遇不幸，还希望公主能够节哀，在下愿意以鲜血和生命捍卫公主！”说着，他抽出随身佩刀，横放在左手腕上，单膝跪了下去。
“起来吧，梁侯说的不是你，是他的儿子，不要搞错了对象。”浮明焰冷冷地说。
楚穷大怒，站起身来，正要找浮明焰理论，却看见梁群脸色颇为狰狞，当下明白浮明焰也不是话出无由，不由得恨得牙痒痒。
眼看局面又要陷于混乱，疾白文清了清嗓子，又道，“如果大公不归，娴公主便极有可能成为我们的新大公，我看这件事还是留给娴公主自己决定好了。”他的声音闷闷的，“如果娴公主留下，我们自然尽力辅佐，哪怕战到最后一兵一卒，也要保持大公声威不倒，但若娴公主愿意为了吴宁边的未来委屈求全，我想日后有朝一日重返大安城，该是娴公主的，想必谁也拿不走！”
“够了！”扬丰烈一声大吼，“说了半天，好像我哥哥已经死了一样，如果他今天在堂上，看到你们这班猥琐模样，你们自己想想要如何收场！”
扬丰烈这一句恰似霹雳，众人多出了一身冷汗，的确，扬觉动生死未明，他们这一群人就开始忙着争抢权势，甚至谋取买卖他的孤女，假若那只老虎没有死……
“我知道百济公的思路，想必是要等扬大公返回大安后再做决定。”南津候伍青平幽幽地说，伍某无能，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义，但为大公归来再尽最后一点力吧，我即刻驰回观平，诸位，告辞了。”说罢，他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你、你、你”扬丰烈连说了几个你字，卡在那里。
“叔叔，天下既乱，又哪有一个女子的容身之处呢？”扬一依俯身轻盈一拜，“请即刻派出使节，我决定嫁往南渚，并敦促赤研家立即出兵掠取花渡。”
所有人都呆住了。
“阿团，你不要上当，他们是骗你的，你去了，赤研家也不会出兵，只会坐收渔利。”浮明焰的声音竟然微微发颤。
“浮叔，他们会的，因为他们想要的是吴宁边，而不是一个死了的娴公主。”扬一依缓步走出祥安堂，把幽黑空旷和呱噪的人群抛在了身后。我是个女人，但我是扬家的女人，她想，所有轻视我的人，都将付出代价。
空气干燥，炽热的太阳正向一望无际的尘世散发着无穷无尽的热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