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暗月(6)
几人渐行渐远,说话的声音也渐渐模糊起来,乌桕和扬归梦在竭力分辨蝉鸣中传来的人声。
“既是如此决定,那澜青的卫成功和吴宁边的李子烨我们怎么办?”
“在扬一依到来之前……”
后面的话语已经模糊不清。
乌桕扶着扬归梦钻出洞来,坐在洞口的大石上,扬归梦仍是气喘,她适才情绪激动,又不能做声,此刻在日光下,竟有些头晕目眩。
“小乌桕,这次你真的要帮我个忙。”
乌桕看着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些什么。
扬归梦道,“我要你去找他们刚说到的李子烨,他是我家派来为我姐姐说婚的使节。告诉他,想办法即刻返回,不要停留,更不要将二小姐嫁过来。”她开始咳起来,“赤研井田已经答应了澜青的要求,只会按兵不动,这里除了一场灾难,什么都没有。”
“我不知去哪里找……”乌桕的心砰砰跳得厉害,他虽然年纪小,但也明白,一旦他同意,他就卷入了木莲几大势力之间的角力,再也不是圈龙坊中的一个普通的小童了。可是她的姐姐要嫁给赤研弘了,乌桕想起了当日阳坊街上,扬归梦为马掌柜出头的情景,那时候,他和越家兄妹,都觉得她是如此高大。
他终于点了点头。
“好,去青华坊对面的商市街,外来的使节会被安排在商市街的官驿,他是个喋喋不休的大个子,大概二十多岁。”扬归梦从怀里掏出了一枚铁钱,“把这个交给他。”
乌桕小心地把那铁钱接过来,它上面刻有一条盘旋的龙,黑黝黝地并不起眼,上边布满了红色的锈迹。“可是灞桥有无数这样的大个子”,乌桕等她又一阵猛烈地咳嗽好些,忍不住说道,“这太难找了”。
“他有一口难听的毛民乡下话……啊!对了,他的左边眉毛被一道刀疤截成了两段,这特征应该足够明显了。”她眼睛弯弯,仿佛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对,就是他,两年前他父亲带他来到大安城,我砍了他一刀。”
“他是什么人?你怎么会砍了他一刀?”乌桕很惊讶。
“谁让他想要娶我。”
看到乌桕张口结舌的模样,扬一依笑道,“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了。毛民是南方的穷乡僻壤,但又是我们最重要的军镇。李精诚叔叔嘛从小就对我很好,这个小哥哥我从未见过,因此我老爸命令我参加欢迎他们的宴席,我就去了。这李子烨是有名的使刀好手,我那时候跟着我的老师练刀,正痴迷得不得了,就存了和他比试一下的心思。”
“宴席上,我就坐在他的身边。说实话,他人还是不错的,只是被一身礼服扎得像个粽子。这人喜欢大声说话,生怕别人忽略掉他,很是热情,我只不过小小调戏了他一会,他就被我气得半死。后来我们偷偷溜出去私下比武,他一不留神便被我砍了一刀。”
乌桕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觉得自己的头上也出了汗。
“哎呀,那时候我好抱歉,又有点得意,可后来师父告诉我,李精诚是带着他来向我家求婚的,他就算再不济,也是上过战场的男子汉,不会输给一个十四岁的小孩。他不过是自负轻敌,想要让我,结果失了手。”
“哈,你知道的,人脸上一见了血,不管多么小的伤口,血流得到处都是,就会很没面子,所以他很是沮丧了一阵子。虽然我们都不提这件事,但是我还是被我爸爸骂死了。不过和贵族子弟相比他已经很不错了,那些怂货用繁文缛节就能让我自杀。李子烨自信满满、爽快磊落的样子,还是蛮可爱的。”
“后来呢?”扬归梦这故事有趣,乌桕想知道他是不是扬归梦的那轮月亮。
“后来嘛,我父亲和他父亲都认为我们之间动刀动枪太不像话,这婚事当然就吹了。我不信师父的话,又找他打架,果然没有一次打得过他。”
“所以你信任他,是吧?”
“也许吧,他愿意这个时候到南渚来。他后来告诉我,来大安之前,他在毛民已经有了一个姑娘。他本来是百般不愿意来的,但是他拗不过我的精诚叔叔。”扬归梦理了理她的长发,道,“直到我们同桌吃饭之前,他还打定主意随时逃跑呢!不过呢,见了我之后,他就知道我不是那种娇柔又一身脾气的贵族女子,所以呀,最后他说,如果不是这一刀,他还真有点想娶我的——做小老婆。”
扬归梦说到这里忍不住就笑了出来,道,“娶大公的女儿做小老婆,亏他想得出来。”
乌桕也笑了,这故事可比他最近听过的那些故事美好多了。她的确不是那种娇柔女子,但这一身脾气可真是不小,乌桕在心里偷偷嘀咕,不敢说出来。
“找到他,告诉他,我姐姐来到南渚前,他应该是安全的。让他快走,带着我的消息。”扬归梦的声音低了下来,回忆终究是回忆,现实并不美好。
乌桕用力点点头,把铁钱贴身放好。
“小姑娘,不要乱走,你的伤还没有好。”
乌桕吓了一跳,不知道什么时候,假山后走来一个人,他不由得面露喜色,还好还好,是自己的老师封长卿。
此刻的封长卿已经不是礼送扬觉动出城时候的利落模样,他没穿官服,也不着正装,头发太短,露出了头顶的青皮,身上的黑衣污渍斑斑,在初夏的日光下显得厚重滞闷,眉毛和胡子上还挂着不少水珠,在阳光下亮晶晶地散发着五彩的光芒。
“封老师,你又掉到湖里啦!”乌桕笑嘻嘻地跳了一下。
“我口渴、喝了两口水!你这个小混蛋也在这里!”好像刚刚见到他一样,封长卿蹲下来拍他的肩膀,笑嘻嘻的,一张口,浓重的酒气混杂着口臭,几乎把乌桕熏昏过去。
“来,我来送你回去,”封长卿伸手去扶扬归梦,他脚步不稳、东摇西晃,虽然脸上都是冰凉的水珠,还是一副睁不开眼的样子,他瘦削的脸有两个肿眼泡,一度似乎要蹭到扬归梦身上,扬归梦大为紧张,抬手将暗暗拾起的一块尖利的碎石扎进他宽大的黑袍中。
乌桕知道扬归梦手段,“啊”地叫了出来。
扬归梦等着封长卿的反应。不料他毫无反应。
封长卿把扬归梦扶了起来,晃出了假山,向海潮阁方向走去,走了几步,才缓慢地“哎呦”一声,伸手去腰间摸索,当地一声,碎石片落在地上,他抽出手来,掌中满是鲜血。
他把手举到眼前,凝神看了一刻,道,“有蚊子。”
他喝了多少酒?扬归梦简直哭笑不得。
“小姑娘,这几日星辰对冲,日月不轨,这种时候,最好不要出来乱跑。知不知道把你搞活过来费了多大的劲啊!”封长卿嘴里絮絮叨叨。
“什么?”杨归梦抬头看天,太阳已经西斜,但还明晃晃地挂在天上,连丝云都没有,这人在说什么。
“是的,老师,七曜术不准了,星野要乱了、我算的……”乌桕小心地补充。
封长卿瞟了他一眼,目光又变得锐利起来,“所以啊,你还是不要去找那个劳什子李子烨了,这世间事,充满了偶然与假象,找到他,无非再流些血,又能改变些什么呢?”他叹了一口气。
乌桕和扬归梦对视一眼,都目瞪口呆,他是怎么知道两个人的谈话内容的?
“最近一段时间,弥尘星掠过螭猷天,这是杀伐将起,生灵涂炭的征兆啊!”封长卿自顾自地说话。
“可是,大公想要她的姐姐嫁给赤研弘,而且不会履行发兵的承诺,这总是大大地不对……”
“是么?是这样的啊!这世间有什么对错可言。姑娘总是要嫁人的嘛,嫁给谁又有什么不同?发兵打来打去,还不是左死一堆右死一堆?”封长卿用空余的那只手挠了挠头。
“当然有对错,跟百姓相比,君王永远是对的;嫁给喜欢的人和厌恶的人当然有很大不同;左右有人要死的时候,每个人都希望死的不是自己!”扬归梦忍不住反驳。
“但有时候你前一刻觉得自己是对的,后来忽然发现其实错了,怎么办?你发现你费劲心机求到的人忽然变成了你最痛恨的人,怎么办?长生不死来承受无聊痛苦和开心快乐早早结束生命,哪个更好一点?”封长卿松开扬归梦,从怀里拿出一袋鸿蒙酒,说,“我有答案。”
扬归梦并没有倒下,她发现力气在渐渐恢复,她和乌桕都在等着封长卿的那个答案。
封长卿用牙齿撕开麻叶袋,咕嘟咕嘟喝了几口,用宽大的袖子抹了抹一塌糊涂的胡子,道,“我选择喝点酒。”
乌桕和扬归梦都被这句离题万里的话惊到了,对视了一眼,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两大一小三个人就这样向海潮阁走去。
封长卿一直在喝他的劣质鸿蒙酒,“圈龙坊中的灵师们从来不关心百姓的死活,他们只信奉天道循环,于是就有了反对他们的叛徒,他们自称黑衣僧。他们自诩守护着五神兽和五天神,意图摧毁无情无义的天道星算。”
“但这是不对的,很不对。”封长卿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我们通过星辰可以预言世间的血与火,是因为星辰无私。命运轮回总是相似,而人们的眼睛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才一遍遍重蹈覆辙。怨憎、怜爱、欲求只会蒙蔽人的心智,只有死亡的深流和战争的烈火,才能擦亮智者的眼睛。就像那轮月亮,它一直在。”
他抬眼望着湛蓝而空旷的天空,道,“而你们睁大眼睛,却看不见它,就像看不到真相,”他醉意朦胧地说,“因为真相从不主动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