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赤研星驰 (1)
熹微的晨光中,箭炉青石砌起的内城在山脊上留下了巨大的暗影。在南渚,拥有圆筒状内城的军事要塞独此一家。它的大半部分依托奔流河畔的赤石山营建,山下是低矮石墙圈起的外城和日夜咆哮的奔流河。
薄雾升起,露水打湿了马蹄,赤研星驰勒马行走在奔流河畔,河畔的艾蒿一丛一丛,枝繁叶茂,散发着微苦的香气,蜿蜒的平明古道在青色的天光下显得异常苍白。不远处,奔流河畔的鲤鱼渡人声鼎沸,这一夜,又有新的士兵渡过奔流河,来到箭炉集结。
箭炉虽然是一座坚固的要塞,但规模并不大,无法容纳越来越多的军队,他们像一条条小溪,从南渚四处汇聚于此,除了中军护卫,后来的骑兵营和步兵弩手,已经散落在外城驻扎,这几天来自桃枝的部队再没有了立足之地,只能在奔流河畔支起营寨。
他回望身后,军帐中的炊烟袅袅升起,稻米的香气混杂在蒿草的苦味中,在河岸缓缓飘荡。都说扶木原是南渚的粮仓,还好它也名副其实,现在驻扎在箭炉的军队已经接近三万,这许多人的日常开销暂时由箭炉行营一力承担,还算过得去,但是箭炉城守关大山显然承受着巨大的补给压力。新调过来担任南渚赤铁军总都统的,是平武城城主李秀奇,在他的调度下,箭炉仍在源源不断接纳士兵。
前日,关大山已经派出陈兴波前往紫丘征粮,那里是扶木原的备用粮仓,想必能够供应大军日常所需。南渚近十几年来相对太平,上一次启用紫丘的粮仓,还是十四年前赤研洪烈准备东征吴宁边的时候。
他暗暗叹了口气,那时候父亲刚刚回到南渚不久,正统领着极盛时期的野熊兵,而他不过是个十一岁的男孩。
也是一个这样的清晨,赤研洪烈带着他来到了奔流河边。他的小马要努力奔跑,才能不被父亲一行丢下。他给赤研星驰指明向东蜿蜒的平明古道,道,“看到了么?顺着它一直走,你可以东达宁州,也可以北上木莲,你要记住这条路。总有一天,你会是威震天下的王者,你和你的赤铁军将会奔驰在这条宽阔的大路上。各州的百姓,都会向你供奉金灿灿的粮食。”
那个早晨虽然清冷,但是他却被父亲口中那许多金黄的粮食晃花了眼睛,他跃跃欲试地想要打马跑上平明古道,惹来众人的大笑。
可是一切都过去了,他死了,死得那么突然,自己也没有成为世子,叔父赤研井田成了南渚大公,世子是他的表弟赤研恭。很快,自己就被送到了木莲,像幼年的父亲,去充当人质。
就算是清晨,空气中也带着闷热,湿气浸透了赤研星驰的内衣。他努力摇晃着脑袋,驱赶过去的影子。
父亲一直都在,好像从未死去。爷爷还是一样的疼他,教他骑马、射箭、读书、识字,他那时候还觉得,迟早有一天,他还会坐上父亲的位子,成为南渚大公。然而赤研易安也死了。父亲真的一直都在,他像一个笼罩着他的巨大阴影,永不消散。他是前世子的儿子,没有人敢和他扯上关系,他也渐渐收起了童真和骄傲,学会了曲意逢迎,学会了小心翼翼。
一晃,那个十六岁离开家去做人质的少年,回到南渚也已经两年了。七年在木莲各州颠沛流离的生活,已经让赤研星驰长成了一个审慎的青年,他在木莲作战勇猛,人人称羡,回到南渚,他恪尽职守,尽心尽力,在极短的时间内显现了非同一般的能力,但是现在,他突然开始怀疑是不是一切都错了。
不会有人给他机会。
他的父亲在野熊兵中还有极深的影响和人望,甚至他的妻子,十四岁就嫁给她的道家的姑娘,在他流浪在外的七年里,一直没有改嫁他人。直到他两年前回到南渚,见到这个陌生的女子,仿佛自己重新又结了一次婚。是的,托爷爷赤研易安和父亲赤研洪烈的福,年纪轻轻的赤研星驰依然在南渚有着深远的影响力。
他小心翼翼地在两个叔父之间周旋,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的僭越,但他觉得依然有无数眼睛紧紧盯着他,他只挂虚职、无法统兵,回到久别的南渚,等待他的是儿时生活的海神庙被废弃,黑衣僧侣们都被遣散,是妻家被族灭,只有她一个人,由于是他的妻子,得以幸免。
父亲手中精甲天下的野熊兵,一部分被平武城李秀奇重新整编,成为了赤研井田的心腹武装,而镇守东部,对赤研洪烈忠心耿耿的白安伯卫中宵,被逼不断削兵削地,终究以谋反为名,和他的长子一起,被处死灞桥。
而他,野熊兵最为名正言顺的领袖,却奉命去白安讨伐起事的卫曜。
这次出来前,他少见地在家里大发脾气,怒骂赤研井田对他不公,“我绝没有夺回我的位子的想法,他们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
道婉婷亲自关上房门,任他将屋子里的东西一一杂碎,等他发泄够了,她亲自将地上那些锋利的陶瓷碎片一一拾起,一边说,“你刚才已经说了,那是你的位子。”她的声音有些尖细,“不管你要不要,你怎么能觉得南渚是你的呢?”
道婉婷是个罕见的姑娘,她生于贵胄之家,却没有富贵人家的骄奢淫逸之气。
道家是赤研易安时代红极一时的南渚重臣,一直坚定地站在赤研洪烈一边。说她的父亲道逸臣是顽固也好,古板也罢,在赤研洪烈死后,他没有像其他的朝臣一样,迅速投到二公子或者三公子的阵营之中,依然坚持履行未竟的婚约,将自己的小女儿嫁给了十五岁的赤研星驰。
一年后,赤研星驰离开南渚的时候,道婉婷还只是个女孩,他握着她的手,两个人一起哭了。她不能跟他一起走,于是,留在南渚的道婉婷目睹了家族以谋逆大罪被赤研井田满门抄斩的全过程。谁也不知道这个逆臣之女,瘦弱的女孩什么时候成长为了一个冷静果敢的女人。
道婉婷的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猛地将赤研星驰打醒。没错,说是不争,他内心仍旧牢固地认为,那铁木海兽座上最该坐着的人,是他。他的冷汗湿透了衣襟,道婉婷却安慰他,道,“就算你不争,也没有人觉得你真的不去争,只是觉得你还没有那个实力罢了。你一天不死,他们就不得安宁,那还不如就把这果子摘到自己怀里。”
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瘦削而冰凉,但却充满了坚定的勇气,他长久地注视着道婉婷瘦削的脸庞,这是一张刀子一样的脸,带着三分刻薄的面相。他一直不喜欢她,只因为道家的人一个个骄横跋扈又冷面冷心,但他把她拢在怀里的那一刻,他终于知道她是不一样的。
想到妻子,他嘴角不由自主带上一丝微笑,这次出来前,她怀孕了。然而这种喜悦注定是苦涩的,如今他就像一只风筝,道婉婷和孩子就像这风筝的长线,被握在他的两个叔叔手中。
“将军,一会太阳就会出来了,我们回去吧,昨天一晚,你几乎没有休息。”
他身边跟着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明亮是渔夫的儿子,额头宽阔,粗手大脚,靴子要特制才行。这少年极是憨厚,跟着自己做内侍已经有半年多了。赤研星驰身边没有南渚贵族的子弟,有大公和二大公在,他们犯不上和他扯上干系。
赤研星驰看着明亮,他还没上过战场,过于青涩,很爱护刚刚长出的毛茸茸的胡须。
“再等一刻,人们都醒了,就太喧闹了。”
他脑海里又出现了在阳宪激战过程中那些衣衫褴褛的野熊兵,他们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罪犯和流民,没有练习过格斗的技巧,没有好的铠甲兵刃、他们都很单纯,爱着维护他们的卫中宵,甚至也爱那个疯疯癫癫但却颇为豪爽的酒鬼卫曜。
相比那些闪亮的铠甲,我只有他们,他又看了一眼明亮,这些人知道我是一个军人,言出必行,对他们生死相托的军人,在他们的心中,我姓什么,是谁的儿子都无所谓。
“将军每天要处理那么多的事情,有这时间,回去躺一会也是好的!”明亮仍旧不肯放弃。
“好好!”赤研星驰也确实累了,他大清早地来到河边,一是想自己静一静,理一理自己的思绪,另外,也想知道,吴宁边的扬一依是否会星夜兼程,在这个清晨赶到箭炉。
只有她及时赶到箭炉,事情才能有更大的把握。如今他已经不敢再确定什么事情。就在几日前,赤研井田面授机宜,决定发兵花渡,不料这个消息传到了吴宁边的使节扬慎铭和李子烨的耳中,居然产生了谁也无法料到的结果。
李子烨不知从哪里得到澜青特使卫成功也在南渚的消息,居然趁夜色纵火突袭卫成功的官邸,把澜青人全部烧杀殆尽。这样的残酷凶悍震惊了整个南渚。面对赤研瑞谦和诸朝臣的质疑,赤研井田的脸青得如同铁块一般。
幸而盟约未破。
回到箭炉的他,从箭炉行营指挥的职务上解职,转而担任李秀奇统领的赤铁联军前锋官,他也知道此刻流言四起。他在出发前,最想确认的是扬一依的到达。
就算还有变化,她的到达也会大大增加南渚与吴宁边联合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