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绽星芒(1)
暑热包围着灞桥,阳光一层层落在大地上,沉闷的热带着重量,在地面上扩散开来。人们纷纷躲在树荫和屋檐下,不必要的时候,不会让灞桥的青石地面烫伤自己的脚板。
除了海风大作的落月湾,此刻灞桥最清凉的所在就是被浓荫包裹的圈龙坊了。这样的天气,坊中也是静悄悄的,不见人们走动,而圈龙坊最为古旧的陨星阁中,却站着一高一低两个满身大汗的人。
一身青衣,背手立在一旁的,是前几日震惊全城的杀使事件参与者,原礼宾典使占祥。而此时正在地面上巨大的星盘中游走的,正是南渚大公赤研井田的小儿子赤研敬。
“师父,好麻烦,我解不开!”赤研敬的声音有些烦躁。
赤研敬今年十三岁,柔软的黑发和薄薄的嘴唇带着鲜明的赤研家族特征。他个子不矮,但身体瘦弱,在坊中一群纨绔子弟中,这个大公的儿子各方面都很不起眼。
自从带出了南渚世子赤研恭之后,圈龙坊主周道就老迈得再也无法承担教师的工作。为了教导自己的儿子,赤研井田特别指令占祥担任赤研敬的老师,他是圈龙坊中最好的青衣教习之一,哪怕后来他被赤研井田提拔到南渚礼宾典使的高位,赤研井田依然时常过问他对二公子的教导情况。
“不许停!”占祥沉着脸看着赤研敬在硕大的星盘中忙乱地推演。
杀使事件发生后,赤研井田派人把占祥直接捆到了青华坊中。当然,他还是活得好好的出来了,但经过青华坊长长的甬道时,他听到了各种恼人的议论和窃笑。
“他呀,没办成过一件漂亮事,今天还能面红耳赤地活着,都因为他是敬公子的老师。”他面色铁青,衣服被绳子勒得皱皱巴巴,一言不发地从他们身边匆匆而过。如果善于打架,占祥一定会撕开他们的嘴。
“我就要离开南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虽不用参选少年天机,但你是大公的儿子!你一定要比所有人强!”占祥口气严厉,他这个人虽然偏狭好怒,但在星算这一门中,确实是南渚数一数二的人物。赤研井田对孩子管教一向严格,因此赤研敬对这个老师也颇有几分敬畏。
赤研敬抹了抹头上的汗珠,只得继续。
地面上,平滑如镜的黑石中嵌着金银勾勒的凹槽,生铁铸成的滚珠代表天空中的五星七曜,在精巧的滑轨上缓缓移动。这个巨大的星盘结构极其精巧,模拟着天上星辰的运转,每隔半个时辰,星盘转动,对应星野上的主星位置也会随之变化。
此刻,赤研敬走过的一条星路上,那些隐藏在星盘深处的凹点正在被依次点亮。他深吸一口气,把手中的算石用力一握,小心翼翼地踏入了一块完全晦暗的星野之中。
这次他要计算弥尘星的走向,弥尘是执掌八荒神州混乱杀伐的主星,南渚的黑衣僧们叫它犬頡之怒,而来自熊耳的更为古老的黑衣僧侣,则称它为鸦之眼,但占祥教导他的第一课,就郑重其事地告诉他,“真正的星算师不会被人间的荒诞迷信所左右,我们叫它弥尘,你绝对不会把这一颗星和其他的星星弄混,因为在它划过星野的时刻,将吸收所有星星的光芒!”
但是它三个月后将在哪里?赤研敬越来越烦躁,为了这盘星局,从清晨到午后,整整三个时辰,他水米未进,他觉得他就要虚脱了。
“抓紧时间,”不知道占祥是不是也饿了,他的催促显得底气不足。
看来不弄出点什么结果,他这老师是不肯善罢甘休了。赤研敬很不高兴,生铁的星辰发着幽暗的光,而磷火和蚌珠点亮的繁星明明灭灭,他实在没有办法冷静思考,“那就赌一把!”他忽然说了这样一句。
占祥耳朵一动,好像正想听他到底嘟囔了一句什么,赤研敬却一声大吼,“破!”
他的身形划过七曜中的火曜,右手的蠡星尺点在了星盘上毫不起眼的一块空白上,发出了当地一声轻响。
赤研敬头上的汗珠缓缓滑落,滴在地面上。只停顿了微小的一刻,一簇蓝色的火苗在蠡星尺下呼地腾起,他得意地长出一口气,抖开手中算石,放在那火上,那蓝色的火苗竟被缓缓吸入石中。
“好,果然有进步!”占祥终于举手拍掌,咧开嘴笑了起来,掌声在空旷的大堂内回响。
星火已燃,这预示着赤研敬准确地预测到了三个月后弥尘星的走向,并通过算石得到了星辰之力的确认,这对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来说,实在难得。占祥对他的期望远没有这样高,本来,他只要能够扑捉到弥尘流过的轨迹就已经很好了,能够兜头将正在燃烧滑动的主星分毫不差地点中,只怕全南渚也没有几人。
“你过来,”占祥的声音中带着惊喜,也藏着深深的不安。
巨大的星盘缓缓停止了转动,被汗水浸透的赤研敬走到老师身边。
“现在诸州的形势变化不定,南渚内部也纷乱异常,你也不小了,要学着去关注大人们的事情。”他上前一步,遥指着那星盘,凝固的星野仿佛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你说说,弥尘星在这个位置停下,代表了什么?”
“弥尘从螭猷天穿出,是代表人间将有战事。”赤研敬表情严肃,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清亮。
占祥叹了口气,“你还是没有完全领悟,算了,你说的也不能算错。现在你父亲发兵原乡,引起满朝哗然。当然,他们都不满他对吴宁边的一味妥协,毕竟,现在的南渚已经很强盛了。但这些草包怎么能理解大公的远虑和苦心?!”
“在这种时候,你们这些小孩子也要注意,不要整天混在一起打打闹闹的,”他犹豫了片刻,续道,“尤其是二大公的那位弘公子,你最好离他远一些。”
“是,”赤研敬回答的很快,但心里却非常不以为然,自从占祥定盟吴宁边的事情被他二伯赤研瑞谦搅了局,他这老师对这一家的成见便比灞桥的城墙还要厚上几分。
为什么要和赤研弘保持距离?快马已经带来了消息,吴宁边的娴公主已经出发,不日就将抵达灞桥。赤研弘对美若天仙的扬一依垂涎已久,又加上最近扬归梦和他结了梁子,这一场大戏是有多值得期待!
赤研弘咽不下扬归梦这口气,日日琢磨怎么报复,无奈灞桥经过了一场打劫般的谋杀,赤研井田已经将扬归梦牢牢控制了起来,他想接近也没机会,只是急得跳脚。
就算他要和赤研弘保持距离,也一定要看完这场热闹再说。
“老师,这次父亲让你去澜青实在是太危险了,要不我跟他求个情,你还是别去了。这不等于杀人么!”赤研敬显然知道了占祥此行的目的,开始转换话题,父亲和臣僚们对话时,从来是他在把控话题。
“有什么办法,自己惹的祸自己收拾摊子。”占祥哼了一声,“可惜星算只有大势可观,那些演算个人命运的星算师都疯了,要不我还真想好好算算,为什么我占祥总是遇到各式各样的疯子!”
他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好徒弟,不是我多嘴,这人世间的事情谁也说不清,但天道却是不偏不倚的,既然星盘推演八荒神州将有猛烈的战火,南渚恐怕也无法独善其身。你大哥最近要回到灞桥,正赶上大公此次收了赤研弘入大宗,不说世子,赤研弘年纪比你大,若是安心做一个公子倒也罢了,但这种事情……”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觉得这话说得不太妥当,说了一半,就又收住了。
赤研敬飞快地接话,道,“看老师这话说的,好像要一去不归了一样,不管战火怎么烧,只要烧不过灞桥城墙,烧不进青华坊,我家又能有什么危险?倒是你,最好还是不去,带着烧成焦炭的尸首长途跋涉,想想就让人恶心。何况那卫成功的家人看到他这个样子回来,不杀了你才怪!还是好好想想自己吧!这两次的事情只是运气不好罢了,朱鲸醉定盟,父亲尚且对二伯避让三分,你有什么办法?灞桥畔杀使,那吴宁边的扬慎铭表面上装出一幅糊涂模样,不料下手如此狠辣,谁又能想到?”他拍了拍胸脯,道,“让我去和父亲说,他是知道你的,他教过我,忠诚是第一位的!”
占祥一直看着他这个自信满满的徒弟,这些话听起来也很动人,毕竟他对自己还是关心的。七八年的相处,他对这个孩子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赤研敬虽然天资不高,但也还算努力听话,只是如今他已经说得太多,看样子他是半点也没听进去。
占祥张了张嘴唇,终于还是没有说出他想说的话,只是道,“我此行不会有危险,但却不知何日再见,今天你能独自捕到弥尘星,我很高兴。如果星算再有明显预兆,你还是要第一时间求证周道坊主,并且请他提醒大公!你的话,你父亲会听!”
“他会听才怪!”赤研敬嘟囔着。
占祥笑了笑,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道,“在星算上,你做的比当年的我还要好,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占祥终于走了,赤研敬肚子饿得咕咕乱响,不由得快步向厨房走去,想到自己的饭菜定是凉了,他就很不高兴。然而还有让他更不高兴的事情,刚才捕捉弥尘星关键的一点,那个莫名其妙的位置,是另一个比他还年幼的少年告诉他的。
他吐了口唾沫,口中诅咒着乌桕的名字,把一路遇到的每根柳条上的叶子都撸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