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绽星芒(3)
乌桕不安地蹲在火炉前,刚才的药被打翻了,他不得不重新熬起来。仅仅晚了一个时辰,封长卿开的方子又有了变化。
“用药需应和天地四时、星辰涨落,人的气息就像茫茫大海,只有适合潮汐的规律、才能收到最好的效果。”封长卿一边说着,一边大笔挥舞,接连写下飞燕草、乌头、黄鱼藤等数味猛药,道,“好了,就按这个方子去吧。”
乌桕天生记忆力奇佳,封长卿只说一遍,他就牢牢记住,忍不住回嘴,“您这是要治死梦公主么,这些药平常人只要用上一味半味,都得被攻个半死,您这一味辅药也没有,如此湿寒,她身体那么弱,怎么承受得了!”
封长卿一翻白眼,“现在居然学会顶嘴了!小姑娘心火太旺,又被火力摧毁了经脉,现在只能用这些清热利湿,大寒入髓的药来慢慢打通,若你问的是刚才打翻在地的药为何又是大躁大热的汤水,只因为这时辰转换了,没见到外面要起风了么?”
“好吧,”乌桕明白封长卿在传授自己医药之学,便竖起耳朵,格外注意去聆听体味,近日封长卿带他一同为扬归梦诊脉,经常会对他进行提点。
“施药者也未必每次判断都正确,”封长卿收起了一幅吊儿郎当的模样,少有的叹了一口气,“行医问药这种事情,难免判断失误,只要是个救人者,难免都有悔不当初的时候。这时候你需要做的,只能是担起责任来。”
“老师也有搞错的时候吗?”
封长卿一瞪眼,道,“啰嗦,赶紧去把药抓来!”
乌桕伸了伸舌头,转身迈出了海潮阁。
空气闷热,圈龙坊里面的青石路依旧被晒得滚烫,古旧的陨星阁黑黝黝地立在金叶池边,池中鸳鸯仍在双双对对地悠然来去,垂柳随风摆动,他和扬归梦藏身的假山和往常一样沉默,蝉拼命地鸣叫着,一切都那么熟悉,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然而他就要离开这里了,和扬归梦一起踏上未知的旅途,他什么都不知道,就像当年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被收入圈龙坊,今天,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离开。
陨星阁黑黝黝的大门敞开着,这个闷热的下午,还有谁在里面推演星盘?
他加快了脚步,不知不觉向它靠近,这个他经常去偷书的地方和往常一样安静。他胸前塞着那本《黑曜七玄》,也该把书放回那布满尘灰的架子上了,他的手摩挲着书皮上的裂口,要走了,竟然什么都舍不得。
陨星阁门口起了风,乌桕看到一只翡翠灵落到了它的窗口,鸟儿的羽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说实话,他一点都不想走,也无处可去,从他记事起,他就生活在这里,圈龙坊中有不少他这样的孩子。他们来历不明,被认为有学习知识的出色才能,经过考察和鉴定,被圈龙坊抱养了来。能够进入圈龙坊,恐怕没有哪个孩子的父母不愿意。但如果这种荣耀要以他们永远失去自己的孩子为代价,恐怕又没人愿意。只是从来没有人问过孩子们的感受。
这次我们是要去木莲,一定是,乌桕心中默默地说,乌桕拼命学习星算,有他的目的。
风忽然大了起来,翡翠灵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惊到,扑棱棱腾空而起,飞快地飞离了陨星阁。乌桕一惊,大步跑向陨星阁内。
昏暗的大堂中,平滑的黑石地面抖动着,金银打造的星轨上,玄铁铸就的十二大主星在疾电一般飞旋,金属之间的摩擦爆出了闪亮的耀眼火花,无数凹陷的星槽内绿色的萤火和白色的珠光交替明灭,固定星盘和轨道的铆钉剧烈地抖动着,风从疯狂转动的星盘中央激发开来,吹得乌桕立足不稳,在暴风眼中,站着一个茫然失措的瘦长身影,他的蠡星尺当地一声落在地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
巨木制成的梁柱也开始摇晃起来,发出咯吱的声响,完了,陨星阁要塌了!乌桕努力睁开眼睛,那疯狂旋转的星盘中站着的少年,正是萨苏。
心与神游,意与气和,守正抱奇,可夺天地……乌桕努力按下心头的惊惧,凝神搜寻着星盘运动的轨迹,这样剧烈狂暴的扰动,只有弥尘才有这种能量!
“深渊之下,我是水的僧侣;群山之上,我是火的护卫。我没有亲人、友朋、兄弟;我摒弃财富、权势、欲望。我是春晓的花朵,我是凛冬的冰霜……”
这些誓词是封长卿教他修灵的时候让他密诵的,乌桕还从未在公开场合说起过。
文字带着银色的幽光在他眼前飞旋,乌桕的内心渐渐安定,那些颤抖的轨迹在他灼热的目光中渐渐清晰,飞跃的光焰缓缓凝结,“我没有自己的名字……”他走进了星盘之中,对着已经赤红闪耀的玄铁珠一掌拍下,坚定的诵读声穿越了金铁摩擦的巨响,“我守护我的信仰!”
哧地一声,青烟冒起,他握住了那颗狂暴不安的星,整个星盘凝固了,剧烈地晃动着,一道金色的光芒横着爆裂开来,化作一道光圈,穿透陨星阁的梁柱墙壁,荡漾开去。
短短的一瞬亮白过后,乌桕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和萨苏都摔倒在地。世界已经恢复了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笨蛋!你在搞什么!还好我到的及时,要不你就要把陨星阁弄塌了!”乌桕跳起来,大声叫道。
“别说了”,萨苏情绪低落地说,“我这些天不断用星盘演算自己来着。”
“什么!你可真是什么都敢做!”乌桕吓了一跳。
“你的手怎么样?”萨苏脸色苍白,想起乌桕刚才那一掌,星盘飞驰时带着巨大的热量,恐怕乌桕这只手要保不住了!
“对啊,我的手。”乌桕刚在着急救人,已经忘了自己掌心蚀骨的灼热,他抬手去看,却发现挥去白色的水汽,这只暗红的手掌竟然毫发无伤。他自己也惊得张大了嘴。
“那,麻烦你了。”萨苏对着乌桕鞠了一躬,他破旧的麻衣被适才飞溅的火花烫得千疮百孔。“原来我真的不是星算师的料。”他的表情极其沮丧。
“你怎么不是,你已经比所有人做得都好了!”乌桕不忍心看到萨苏颓唐的模样,道,“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星算师们可以演算世间万物,唯一不能算的,就是人么?”这句话还有一句,旁人的命运固然不能算,但更加不能算的,是自己。
“有这样的说法?这么说,我的基本算法并没有错?”萨苏的眼眸亮了起来。“没人教过我这些。”
“这是自然的,五天神以来,几乎每代星算师中,都有人试图预测自己的命运。”乌桕顿了顿,“他们都是不世出的天才,但他们都疯了,或者死了。”
封长卿当初给乌桕授课,星算的第一条铁律,就是星算师绝对不能通过星盘来推演个人的命运。这是喧明天神疾荒庐为星算师们定下的。
乌桕回忆着,复述封长卿的话,“所谓经天蠡地,就是星算师在天地的尺度之内,寻找万物变化的相对因果。尺度越大,线条越粗,规律就越好寻觅,而那些在极小的尺度内试图确定未来走向、特别是人世兴衰成败的预测,都是极度危险的,因为人们就像随风滚动的蓬草,他们飘忽不定。”
他搓了搓手掌,看萨苏在极认真地听着,继续道,“最好的星算师,可以推测人间的兴衰祸福,那些成神的星算师,譬如疾荒庐自己,也许可以推测到某些团体、战役、年份、事实的前景,但没人能预测个体在尘世间的生老病死。”
他极为认真地说,“这种预测已经不是天道,而是魔道了。”
乌桕的话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萨苏头脑中的混沌,“是了,所有行动都会对未来产生影响,也就是说,算筹中那些可能的未来,会在更多的可能中湮灭。如果我们推算自己,哪怕星算师仅仅是神念一闪,那么前一时刻的计算就完全失去了意义,因为未来已经改变!”
“是的,这是星算师们的死结,星算师们会被自己的算式锁死,坠入永远不能完成的计算之中,直至神衰精竭而亡。”
萨苏没有像乌桕期待的那样后怕,反而眼中透露出了恍然大悟的喜悦,道,“谢谢你,我明白了,”他一挺胸脯,“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会突破这个禁忌!”
乌桕被他的积极昂扬吓了一跳,这萨苏不过是喜爱星算,竟如此不可救药。
但他没有权力去指责谁,他自己心心念念的,却正和萨苏一模一样。乌桕也曾催动星盘,使算式逼近失控的边缘,但他有封长卿的教诲提点,每次都能及时控制,而不致脱轨。
和萨苏不同的是,每次面临失控时,他毫无兴奋,只有恐惧,并且庆幸自己并没有足够的技巧和实力去完成算式,他只不过是无法控制自己在海潮阁中疯狂地走了一遍又一遍,把星盘点亮了无数次。
和萨苏相同的是,就算再害怕,他一样没有放弃推算的努力。在千百次的推演中,他得出了一个比萨苏更为靠谱的结论,为了推算自己从何而来,他需要一个更大的星盘——木莲火曜之阵。
“进入木莲城,到了那里,我才能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每次从那个奇怪的梦中醒来,这句话就会在他的头脑中不断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