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鸦之眼（4）
当阳光利剑般破开黑云密布的天空，露出刺目的金芒时，马车猛地一顿，扬一依从混沌中惊醒，是赤研恭拉开了车帘，车外依旧是雨丝连绵，但广阔的平原和远处的山峦已经转换成了湿漉漉的青石街道，眼前是在雨水中沉默伫立的高大建筑。
“公主，青华坊到了，请下车吧。”赤研恭世子之尊，亲自来替扬一依打帘，没有人敢再上前来说半句闲话。
织金绣银的翡翠华盖遮住了阴暗的天空，扬一依迈出马车，脚下小鹿皮白马靴踏入了青石缝隙间的积水，靳思男替她提起了长长的裙摆。
通往青华坊的甬道两侧站着气势轩昂的士兵们，雨水冲刷着他们闪亮的甲胄，他们身姿英挺笔直，但目光却大都集中到了这位吴宁边娴公主的身上。
在青华坊门前，遥遥站着一排模糊的人影，赤研恭松开了她的手，小声道，“我的伯父和堂弟亲自来迎接公主了。”他松手之前，手上轻轻用力，若有若无地捏了一下扬一依的掌心。扬一依不由得心中一动，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多谢世子！”扬一依保持着脸上的笑容，向前走去。
赤研恭走在众人之前，打躬道，“伯父安好！弘弟好！”他这话一出，纵是在雨中，四周的众人全都向赤研瑞谦拜了下去，只有米容光和仍站在赤研恭身边，只是半礼。对面那个身材微胖的华服男人等待众人见礼已毕，方才对赤研恭回礼，沉声道，“世子实在辛苦了，这样的天气，还要累世子亲自前往青水长亭，替犬子迎接娴公主的凤驾。”
一旁的赤研弘早已按捺不住，大声道，“哥哥真是辛苦了，”作势要踏步上前，旁边的赤研瑞谦一声冷哼，赤研弘才收住脚步。
“伯父，弘弟已经被大公收为大宗嫡子，我这个做哥哥的为弟弟做些事情，也是题中之义。”赤研恭微笑着。
在氤氲的水汽中，赤研瑞谦的脸上神色看不清楚，他沉默了片刻，才又道，“世子说的对，弘公子已经入了大宗，是我一时疏忽了。”
这赤研恭的回答虽然看似漫不经心，但话中有话，充满了锋芒，而赤研瑞谦的倨傲态度，也实在出乎扬一依的意料。短短的两句话，这叔侄之间的关系不但并不融洽，反而波涛暗涌。
扬一依不及细想，轻摆纱裙，对着赤研瑞谦和赤研弘见礼，柔声道，“吴宁边扬一依问瑞谦将军、弘公子和诸位大人好。”
自扬一依从花车上走下，赤研弘的眼睛就不曾离开过她的身子，纵是天气阴沉，他眼中却大放光芒。“娴公主落落大方、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赤研弘这里有礼了。”他强按住内心的赞叹，这句话还是说得万分喜悦。
华盖的阴影下，看不清赤研瑞谦脸上的表情，他带着众人回礼，道，“公主远道而来，实在辛苦，大公已经在坊中等候，现在，就请公主随我来吧。”
他说话已毕，便回身在前方引路，赤研弘却凑了过来，甩开自己的华盖，径自挤进扬一依的伞下来。
扬一依微微一笑，略微向一旁让了让，赤研弘身子健壮，伞下空间有限，扬一依这一让，不免让雨水扑湿了半边衣襟。
靳思男在后面为扬一依提着长裙，赤研弘这死皮赖脸的一挤，扬一依一动，她慌忙跟着挪向一边。雨天路滑，险些滑到。不由得横了赤研弘一眼。
赤研弘一门心思都在扬一依身上，哪有功夫去理睬靳思男，他嘴角上翘，挺着胸脯凑了过来，小声道，“都说你美貌，果然不凡。”说着便把一只手搭到扬一依的肩膀上来。
扬一依下意识轻轻一闪，赤研弘这手就滑在一旁，他一愣，脸上便显出羞恼的神色来。他在南渚本就横行一时，尤其在父亲身边，更是骄横跋扈，如今这扬一依即将嫁给自己，居然还有一身臭架子，万分矜持，真是毫无道理。
他嘴角挂上一丝冷笑，和扬一依稍稍拉开半寸，又道，“公主记好了，虽然我与你那妹妹有些过节，但既然你嫁与我，便是一家人，只要你能取悦我，那之前的小事，咱们便一笔勾销好了。”
扬一依本来心中腻歪，突然听得赤研弘提起扬归梦，不觉一惊，难不成小妹真的陷在南渚赤研家手里？这样，吴宁边的命脉，赤研家岂不是握住了一大半？她猛地回头，看着赤研弘那张汗津津的脸。
赤研弘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嘿嘿一笑。
这赤研弘和赤研恭一般，身着青黑底红缎海兽服，他年纪虽幼，但膘肥体壮，已经略略高过扬一依，下巴上已经有了稀稀落落的柔软胡须，看起来，确实不像十四岁的少年，即使是在这样的雨天，他的额头也爬满了汗珠，这赤研弘有着暗红的脸膛和厚厚的嘴唇，和赤研星驰和赤研恭颇不相像，很难想象这几人同属一个家族，具有血缘关系。
不知道是不是对赤研弘的印象不佳，扬一依觉得赤研弘身上有一股奇特的难闻味道，哪怕在雨中，也无孔不入地弥散过来，她强忍着心头的反感，道，“小妹离家已经颇有时日，不知道弘公子在何处与她相见？如扬归梦现在尚在南渚，可否安排我们姐妹相见？”扬一依的话语中带出了一丝急切。
赤研弘却道，“我和她自是在灞桥相见，就在圈龙坊中，说实话，你的小妹长得不错，只是太过顽劣，但若论起性格修养，和你就差得太多，等我们圆房之后，我自会和你细细比较。”赤研弘被扬归梦算计，胸中一口恶气憋了数日，几乎憋出内伤来，好不容易等到扬一依来到南渚，有了报复机会。看她刚才对自己的强作欢颜的样子，心中不禁发恨，本来没有的事情，也被他信口开河编出许多故事来。
他这样一说，倒好像扬归梦已经落在他的手里，吃了大亏一般。
扬一依听赤研弘这样一说，身子一晃，脸上的笑容僵硬起来，道，“公子真是说笑了，等到大礼已成，梦儿就是我们的妹妹，说不得我要好好训斥她，她自小骄纵惯了，公子可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就是。”
“见鬼，骗人的。”扬一依方寸已乱，顾不上分辨赤研弘的话是真是假，而靳思男在一旁看得仔细，那赤研弘说出污蔑扬归梦的话来，得意洋洋的神色全无，却露出一份咬牙切齿的样子来，想必刚才一番话不过是他一个人在意淫，看样子八成是在扬归梦那里吃了不少亏。
她气不过扬一依被他三言两语惊得慌乱，便在一旁低声嘟囔了一句。
“什么？”这一句话说出口来，赤研弘大为恼怒，他本来就是借此机会来口头泄愤，不想却被旁边一个小小侍女识破。
“放肆！”他黑下了脸。“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小小的婢女竟敢质疑我？！”
扬一依本是冰雪聪明，看到赤研弘反应过度，再结合他刚才说话的语气神态，对他的色厉内荏已是了然于胸，她暗暗出了一口气，心道，归梦没事就好。只是这样的场合，靳思男的话也未免太让赤研弘下不了台。
“思男！”扬一依只好也把脸沉了下来，“快向弘公子道歉！”
“小姐！”靳思男涨红了脸。她看到赤研弘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几乎所有人都停止了前进，回过头来看这意外。
“我没见过站得这样直的女婢！”赤研弘大声说。
扬一依心里恼火，这赤研弘毛糙简单，胸无城府，实在讨厌，仗着在自己的地盘，居然如此不知进退。但她还是说，“思男，见礼！”
靳思男气鼓鼓地站在地上，反瞪着赤研弘，勉强弯下腰去。
赤研弘倒是架子十足，冷哼一声，抬头望那天上垂落的雨丝，看也不看靳思男。
“跪下，道歉！”扬一依胸口起伏，看赤研弘不说话，这句话说的严厉而又冰冷。
靳思男咬紧了牙关，泪水充满了眼眶，但还是跪了下来，双肘及地，对赤研弘说，“弘公子大量，是贱婢口无遮拦，这里给公子赔罪了。”
赤研弘厚厚的嘴唇张开，还要说些什么，旁边的赤研瑞谦却回过身来，冷冷看了赤研弘一眼，赤研弘看父亲神色不对，把吐到嘴边的话生生憋了回去。道，“算了，看你不知道轻重，公主这样美貌贤惠，居然会有你这样的女婢，真是好生奇怪。”
众人继续前行，扬一依本想让靳思男站起来。赤研弘却及时追了一句，道，“公主，这女婢已经认错了，还是不要再多加责罚了。”
扬一依僵在当场，赤研弘这样一说，倒好像她不责罚不对了一般。
她开始后悔顺着赤研弘的话头让靳思男道歉这件事。但此地已经不是吴宁边，寄人篱下的生活前途未卜，她强压下内心的恼怒，对靳思男道，“你自己掌嘴，我们先走了。”说罢拎起裙摆，继续向前走去，只是她的长裙华美精致，裙摆太长，没有了靳思男的照顾，后面百褶青纱全都拖在了泥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