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七里香（3）
林口是扶木原上的一块高地，稀稀落落的皂角树林围起了这个普通的小村落，平明古道在它的南侧通过。传说一千年前，小芒山下的树林覆盖着整个扶木原，而奔流河则是林中盛大的溪流。
关于森林的种种传说一直流传到今天，人们都说，第一代南渚王李高极兴建箭炉城时，举全国之力，采石伐木，蒸土筑城，终将扶木原上的森林砍伐殆尽，用三万民夫的血肉，筑城了一座不朽的城堡，也让这个处在深林尽头的小村落变得有名无实。
“老子才不信李高极那个老头能砍下来这么多的树！”伍平一路都在嘟嘟囔囔，由于没有在林口得到补给，他们已经吃掉了仅有的一点干粮，不得不加赶夜路，期待遇见还有人烟的小村落。
天色已暗，刚才天空飘起的丝丝缕缕的云还火焰一般燃烧，只一会的功夫，林口已经变成了平原上一道沉默的影子。
甲卓航讨厌疲累的感觉，虽然在战场上，他可以冲锋陷阵，但是他不习惯这样枯燥无味的旅程，更不喜欢悬而未定的迷局。甲卓航十五岁之前，是大安城中悠游自在的公子哥，弄笛赋诗、倚红偎翠，潇洒倜傥，然而就在他十五岁这一年，甲方田将他送入了扬丰烈的军中。
“你太过散漫，这样下去，家底要被你败光！”作为富豪甲方田的第四个儿子，甲卓航从小锦衣玉食，挥金如土，对财富毫无概念。琴棋书画、骏马美人，他样样喜欢，美食珍玩、歌舞盛宴，他绝不错过。为了争得大安城中名妓姜红杏堂上的一个座位，曾经甩手千金，把他那靠贩卖宁州鳞甲发家致富的父亲气得半死。
甲方田曾和迎城候梁群并称为吴宁边两大富豪，民间素有“东甲西梁、天下富藏”的说法。他为人精明、做事爽利，都说他不用带算盘，只消扫上一眼宁州来的商车，便知道这个季节车上载得是哪路货色。
然而甲方田偏偏拿这个儿子没有办法。就在这一年，听雨楼，甲卓航为了姜红杏的一曲琵琶，居然和扬家公子扬慎铭大打出手。若论拳头，十五岁的甲卓航注定打不过二十六岁的扬慎铭，但甲卓航银票一散，根本不用自己动手，一群食客争相恐后把扬慎铭这个落魄公子打了个鼻青脸肿，自然，那时候众人并不知道扬慎铭的身份。
“你这个兔崽子迟早要搞死我！”甲方田花了数万金来摆平这件事情，气得嘴都歪了。
“要我做什么你就说好了，反正这样的日子也没毬意思！”甲方田气势汹汹踢开房门的时候，甲卓航正瘫在听雨楼的软榻上，把脸埋在姜红杏浑圆的奶子中间，睡眼惺忪。年纪轻轻，他已经慵懒得不像样子。甲方田每日忙着放贷生利、买空卖空，又何尝管过自己的儿子？
甲方田叹了口气，道，“那你就去给老子挣个功名好了！”
于是，甲方田动用了所有关系，把甲卓航塞进了军功卓著的风芒军中。
甲卓航糊里糊涂就成为了一名风芒骑兵，在从军的前两年，他从来没上过战场，每日里只是陪着主官吃吃喝喝，过得还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后两年，许是无聊，他主动请缨，参加了几次战役，似乎曾经射死了个把敌人，随后又在宁州和吴宁边之间跑动军需机要，凭借天生的生意头脑，把风芒军的补给工作搞得有声有色。
直到四年后，战争改变了一切。这一年，吴宁边和澜青爆发了第一次严重冲突，扬觉动借着这次机会，不仅对反对他的重臣进行了残酷打击，并打劫一般灭掉了大安城中的几个巨富之家，来充盈捉襟见肘的国库。
就在这一次，大安城守邹远山被控“交通贿赂、侵渔百姓”，被扬觉动枭首示众，而巨商甲方田也被连坐，家产充公、举家流亡宁州。只剩了一个孤零零的四公子甲卓航留在军中，被编入了前锋突击营，这一次前突作战，他自信满满，却差点被人穿在了枪尖上。
曾经在大安城显赫一时的甲氏家族很快退出了人们的记忆。
甲卓航被迫和过去温香软玉，风流俊采的生活来了一个残酷的告别。
鹧鸪谷中的解语花确实灵验，甲卓航是个容易焦虑的人，但他的特点是，焦虑到了一定程度，就干脆不去想应该做决断的事情。用他的口头禅来说，就是“去他妈的。”
在尚山谷的强烈建议下，甲卓航勉强同意了绕过林口的决定，虽然他知道，这绝对是个正确的选择，但是绕过林口，也就意味着绕过了燃烧嗓子的鸿蒙酒、滴油的风干肉、黄米馒头和济山豆腐，还有可以稳稳睡到天亮的甜美睡眠。
“你说的对！”虽然不情愿，但甲卓航的智商并不低，他看着尚山谷认真的脸庞，摸了摸怀里的银子，心中暗骂，是赤铁军做的好事，只要听到马蹄声，村子里的百姓都一溜烟地消失了。
尚山谷的顾虑有充分的理由。眼下，虽然吴宁边和南渚还是盟友关系，但是，盟约里面却没有调粮北上这一条。几个人的当务之急，是要追上运粮的车马，看看这些粮食到底是运向哪里去。最好的、也是最可能的解释，是南渚在为李精诚和浮明光补充补给，吴宁边的兵士们在攻下商城后，想必已经疲惫不堪，亟需支援。也许是李精诚请求关大山这样做？
但坦提风马的出现让事情变得复杂起来，吴宁边也有装备坦提风马的部队，就是扬丰烈的风芒军，但现在，他们应该正在观平战场浴血厮杀。这些坦提风马来自灞桥？甚或来自平武？还是来自赤研享曾经想要打通，但却从未成功的三泽水道？穿过烟波浩淼的青沼、驶过几无人烟的泥麟，再渡过神秘莫测的浮玉泽，南渚便可以和千里之外的坦提草原交通往来了。
长途跋涉让他们疲惫而虚弱，一向强壮的孙百里甚至有些发烧，但是更为紧急的事情，是保证三镇兵士的安全。因此，甲卓航在心里不断默念“去他妈的”，却还不能停下前进的脚步。
暮色笼罩四野，他们一行五人已经小心地绕过林口，绕过那些在皂角树上整理羽毛的乌鸦，顺着一度消失的车辙纵马奔驰。
甲卓航的感觉渐渐迟钝。哪怕是在鹧鸪谷中，起码还有个唐笑语可以聊天解闷，如今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看来看去却只有身边这几张汉子的粗脸。伍平是个拌嘴的好对象，但他饿了就没有气力说话，加上被蚊虫叮得不轻，就更是无精打采。
林口附近果然安静，赤铁军做到了，他们的“威仪”让平民百姓望风而逃。
路上的车辙拐向了西方，这不是通往商城的路线，粮车带着辎重，行走缓慢，按照车辙留下的痕迹，尚山谷估量，这一批粮食，大约可以使两千兵士吃上十日左右，这对于三镇集合的四万兵力来说，杯水车薪，但是，若是粮食不是供给吴宁边的部队呢？大多数时候，一万人的作用总比一千个人大，但是只要机缘恰当，一千个人决定一万个人的生死也不是不可能。
“不能再走了，”孙百里说，“太靠近粮车，会被斥候发觉，就快追上了。”
“我们应该现在就冲过去，明天早上，我就饿得张不开嘴啦！”伍平抱怨。
假如豪麻在这里，大家的牢骚肯定都消失了，他们嘟嘟囔囔，只是觉得我会和他们一起抱怨。豪麻那家伙比我还要小上两岁啊！
凭什么，甲卓航不开心起来，假如面前不是孙百里和伍平，而是李精诚和浮明焰，我能说服他们，引领他们，威慑他们么？甲卓航试着沉着脸，想象着豪麻在此刻会怎么做。
他打马转向，向着偏东的小路走去，道，“午夜前一定要扎营，明天很重要！等不到明天的太阳落山，粮车的动向就会揭晓，商城到此，也不过一天的距离！”
甲卓航的语调冷冰冰的，强扭着脖子不去看众人的脸色，打马行在最前，伍平和尚山谷都有些错愕，队伍果然静了下来。
还是蛮有效的，但是也更无趣了，甲卓航在评价自己。
走过小丘，远远的黑暗中似乎有火光在闪烁，甲卓航伸手比出警戒的姿势，大家都抽出刀来，放慢了马儿的脚步。
“黑夜里什么都有，”方细哥道，“这不像是篝火。”
甲卓航的鼻子在轻轻抽动，越来越快。他对各种肉类有着异常精确的直觉。难道……油脂的香气？
“去他妈的，这是灶火，有人在烤野兔！”甲卓航的终于没绷住，嘴角上弯，弧度越来越大。
“我操，”伍平还在感慨，甲卓航已经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同去的，还有孙百里。
“等等我！”草丛里有什么东西扑棱棱飞了开去，伍平的喊声可以惊醒一千人，好在周围怎么看也不像有一千人埋伏的样子。
尚山谷还没来得及劝阻，三个人已经大呼小叫地绝尘而去，甲卓航不忘回头看他一眼，他的脸上已经笑开了花。尚山谷忽然觉得很无语，他正要打马，忽地发现方细哥在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
“是的，这就是吴宁边的精锐之师，他们都是百炼精兵。”尚山谷对方细哥点了点头，也开始夹马飞奔。
“等等我！”
这声音是喊出来的？够大，但怎么软绵绵的？“讨厌，怎么这个小白脸也学会咩咩叫了！是饿的么？”甲卓航颇有些愤愤不平，他的冷面郎君形象只维持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一丝烤肉的香气就把他脸上的铠甲卸掉了。
如果是豪麻在，就算是他被架在火上烤，他多半会不苟言笑地表示要多抹些盐才好吃吧！
想到这里，甲卓航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