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七里香（6）
“先生路过肥州、澜青，能不能讲讲这两处的情况？”甲卓航最关心的，还是吴宁边的局势。
“就如公子所言，我路过白驹城，正遇木莲调兵遣将，这一次，他们不仅调动了南津镇的驻兵，而且固原公李慎为也将他的精甲兵团青石卫东调肥州，咱们都知道李慎为是什么人物，如果他仅仅是在白驹城为澜青掠阵也就罢了，假如这一只青石卫加入战场，恐怕吴宁边注定要糟糕。我是一个行脚商，不太懂行军打仗这件事，不过，也听到吴宁边扬觉动大公失踪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如果木莲和澜青不协力捉住这次机会，反倒奇怪了。”
“扬大公已经返回吴宁边了，这群趁人之危的跳梁小丑，不会有好下场！”伍平嘴角带着一丝冷笑，甲卓航却发现庾山子的眼中一道亮光稍纵即逝。
这庾山子不简单，甲卓航生出了三分警惕。
“战乱在即，生意没法做，我们便继续南下平明，果不其然，刚到平明城，满城都是木莲和澜青合兵进击风旅河的消息。平明城内的澜青百姓个个兴奋，这次进击是由平明大公徐昊原亲自率部出战，听闻他们在风旅河战场**连捷。就在我们离开之前，传来了坐镇箕尾山的吴宁边大将伍曲被杀的消息，传言他带领一千精兵固守风旅河，绝不退让。唉，就算他是铁打的，那徐昊原三万将士如何能挡得住，不过拖延时间而已。等徐昊原将他的首级飞马送回吴宁边，坐镇观平的南津伯伍青平见到爱子的首级，当场呕血三升，竟至卧床不起。百济公扬丰烈只好亲临观平，现场指挥作战，而徐昊原则率大军围城，我离开多日，却不知究竟谁胜谁负了。”
他话说到这里，伍平手中本来握着一根枯枝，边听边去拨弄那火苗，此刻却啪地一声被他捏断，这一只控弦的右手在微微发抖。
庾山子颇感诧异，道，“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伍平脸色铁青，紧咬牙关，从齿缝中蹦出几个字来，“接着说好了，伍曲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堂兄弟，而那南津伯伍青平便是我的伯父了。”
庾山子脸上失色，道，“原来这位大人是伍大人的至亲，庾某失言了，南津伯镇守南津多年，一直爱民如子，伍曲大人也忠厚仁义，颇有乃父之风，这一次两军交战，意外身亡，真是遗憾之至！都说伍曲大人战至最后一刻，寸步不让，临死之前，手中抱着的还是飘飞的扬家长旗，这样的好人，这样的死法，确乎是震动了离火原的！”
火焰依旧在夜风中燃烧着，话题渐渐沉重，众人一时无语。
还是尚山谷打破了平静，道，“先生且在说说花渡和商城吧。”
庾山子道，“花渡情况又是不同，这里本是澜青的粮仓，由于北方作战，只见粮食一车一车都运向北边，只是这时正值一季收获，过阵子想必会有更多的粮草北上。依我说，这花渡是个兵家必经之地，只是身在澜青腹地，城池浅、驻军少，民风淳朴，倒真是一个山清水秀，陶然乐居的好地方。不知道大人们有没有去过花渡，平明河支流流经这里，便称百花溪，每年春夏秋三季，这里稻香麦浪、百花盛开、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象，那秀丽的风景，真是让人乐而忘忧。”
他顿了顿，扫视了众人一眼，道，“诸位的意图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听百姓们说，攻打商城的，好像就是吴宁边的军队，如果诸位是去投奔大军，并打算挺进花渡，庾某确有一言相劝，回去吧！”
“花渡虽然兵力稀少，防备不足，百姓又过惯了舒服日子，但它地处澜青要冲，四通八达，虽然澜青大军已经东进攻击大安城，但是还有西边的永定城在，那卫成功也不是个易与的主，深入虎穴，不是明智之举啊！”
甲卓航嘴边露出了一丝微笑，道，“何况，花渡又是一个如此宁静祥和的美好地方。”
庾山子点头道，“将军心中有善意，山子不敢隐瞒，这样好的地方，我确实不愿它沾染上血腥之气。”
伍平哼了一声，张嘴刚要说话，尚山谷一把扯住了他，抢先道，“先生说的极是，我们想的，正和先生仿佛，我觉得吴宁边大军不过是要夺回商地，没有进军花渡的想法的。”
伍平犹自处在愤怒之中，甲卓航暗道，这一下幸亏尚山谷拉住，不然这伍平冲动之下，还不知说出些什么来。庾山子说的句句在理，可是，如果南渚从箭炉出兵配合，吴、南联军就在兵力上形成绝对优势，花渡又没有防备，结果就纯然两样，至于卫成功已经被李子烨在灞桥烧成焦炭这样的事情，自然也没有必要让庾山子知道。
甲卓航轻轻咳了一声，道，“庾先生骑骡悠游八荒神州，这份潇洒飘逸和闲情逸致，甲卓航身不能至，心向往之。今日受了先生的美食之馈，我等也把先生视如同侪，不知道先生愿不愿意在讲讲自己，也免得甲某胡乱猜想，又天地茫茫，不知将来何处再报先生一饭之恩？”
聊到这里，这庾山子不仅做派不凡，谈吐见识更非寻常商人可比，甲卓航这几句话的意思，便是希望庾山子露露底。这句话说出来本是扫兴，但是甲卓航又必得有此一问，虽说之前那小童说他们的商队出发时超过百人，轮到现在，只剩他们，但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从日光城到这里，千里迢迢，一路风刀霜剑不说，狼烟四起，兵祸连绵，他们身上带着钱粮，竟能安然无恙地穿梭于八荒神州，说起来也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甲卓航这一问，孙百里和伍平都是不明所以，伍平道，“他们刚才不是说了么，开始有人护送来着。”
尚山谷却立即明白了甲卓航的意思，手悄悄放在了刀柄之上。
庾山子听了甲卓航的一问，先是一愣，显然，他马上领会到了甲卓航的意思，呵呵笑道，“甲公子好眼力，如若不是甲公子能识出这缠丝兔的色香味、与我如此投契，也许庾某便会少说两句，大家尽欢而散不是很好？”
他舒服地向后靠了靠，倚在身旁的石上，道，“实不相瞒，不知道公子和诸位大人有没有听过日光城中的天玑卫？”
甲卓航听庾山子这样说，脸上不仅微微变色，道，“庾先生是十二天玑卫中的饕餮僧？”
庾山子点头笑道，“不知我多年不在外面跑，居然还有人知道我这绰号！”
众人都知道天玑卫是木莲皇帝的贴身护卫，有十二人之数，暗合日光木莲十二花瓣，却不知其中有个什么劳什子饕餮僧，看这庾山子四十上下，皮肤微黑，方巾盖头，怎么也看不出是个和尚的模样，不由得面面相觑。
甲卓航道，“既是黑衣僧，又是皇家护卫，既是技击宗师，又是烹饪高手，不想后辈此生竟能有此机缘，和先生有一饭之欢。却不知先生为何来到南渚？”
庾山子道，“我可没有欺瞒诸位，咱家真的是商人，只不过黑衣僧做的生意不是珠宝绸缎，而是天下江山。”此刻身份转换，众人没来由地觉得他的目光中多出了几许威严。
尚山谷道，“天道循环、神明不灭，这天神之力在人间的代言，分为星算师、黑衣僧两种，而这黑衣僧中又有源起自西方落月山脉的火护卫，和来自茫茫鸿蒙海深渊之下的水僧侣。不知大师是哪一种？”
庾山子道，“那些星算师自诩正统天地灵力的代言，至刚至正，不偏不倚，水火不浸，我自是毫无兴趣，而黑衣僧们则或崇重整世间秩序的海神重晶，或拜暴虐人间、唯恐天下不乱的火神墨羽，诸位看我像哪一种？”
伍平嚷嚷，“你这兔子烤的这样好吃，自然是好和尚，是海神那一派的吧！”
庾山子和那小童都笑，庾山子道，“海神重整世间秩序、容忍恶与丑，是为了建构人间乐土，而火神通过血与火达到毁灭，也是非此不足以让纯净世间浴火重生。他们一个和善包容感化万物，一个冷酷刚硬决不妥协，哪里又有什么好坏之分。”
甲卓航道，“我看不猜也罢，不管庾先生拜火还是崇海，都如那一味羊酪缠丝兔，充满了世间的甘苦百味，和那些强调人力不可逆天星算师相比，已经亲切的太多。黑衣僧告诉我们，人是可以改变命运的！”
庾山子有些懒洋洋的，道，“不错，就像这缠丝兔，如果加了这一味鲜酪，不是就浓香酥脆，令人吮指？”不知什么时候，一只体型硕大的乌鸦振翅落在了庾山子肩上，不声不响。
甲卓航瞪着他的眼睛，发现一抹清亮无边无际，他一直以为自己处处留意，已经足够细致，但是现在却猛地警醒，自己确乎遗忘了些什么。
对了，鲜酪！“先生的鲜酪是哪里来的？”甲卓航的嗓子发紧。
“自然是自己做的咯！”阿青嘟着嘴。
庾山子点点头，道，“自己做的。”
鲜酪从洗奶到发酵，从去清到压制……“这么说，先生在五天前就离开了商城，为了美味的缠丝兔，为了这鲜酪？！”
“是啊，这兔子来得好不容易！我等不及看商城陷落啦。”
甲卓航一阵眩晕，这荒郊野外，南渚牧民又没有制作鲜酪的习惯，庾山子哪里来的这羊酪？只能自制，但制作这羊酪，必要四五天的时间，那么他一定早已离开商城，不知在哪户牧民处盘桓。这也就意味着……商城很有可能在几天之前就已经被吴宁边攻下，李精诚和浮明焰也没有向李秀奇发出求援的消息。那么，南渚的这支驻扎在金麦山、也封住了吴宁边三镇兵力退路的部队……
甲卓航腾地一下从火堆旁跃起，颤声道，“南渚和澜青联合起来设局！”
尚山谷等一时没有转过来弯，纷纷站起，道，“什么？什么局？”
甲卓航把目光移向庾山子，道，“先生说我们最好不要去投奔大部队，可是这个意思么？”
庾山子用手支地，也躬身站起，拍去了身上的灰尘，道，“公子真是聪明，我就是这个意思。”
火焰在夜风中跃动，风过林间，传来沙沙地声响，甲卓航一字一句地道，“先生，八荒神州已经燃起了烈火，我们的结局是不是已经注定？我们的去路在哪里？”
庾山子躬身采下了一朵身旁的小花，在眼前把玩，道，“没有什么是注定的，火神唤醒人心的暴虐，正是为了重生的纯净。不要说是你们，哪怕就是这小小的月橘，只要它肯盛放，也会有它的使命和担当。”
他转头看向伍平，伍平脊背一麻，身上似乎又有些痒。
“好，”甲卓航拱手抱拳，道，“甲卓航不信神，但是信庾先生的这番话，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我们也要闯上一闯！”
血流在甲卓航的胸膛中急速流转，澎湃的情感让他一度干瘪下来的心变得饱满又鼓胀。
幽暗的夜色中，几人翻身上马。前方，命运的螺旋已张开利齿，等着将他们统统绞碎。
然而，闪烁的火光下，这些向着死亡打马飞驰的影子，却显得格外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