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蝶双舞（3）

靳思男随着扬一依离去，回青华坊的路上，陈振戈满腹心事。

那纤细修长的手，有着寻常女子没有的力量，在盛夏时光里，带着点冰凉。

他一路怅然，若有所失，慢慢走进青华坊中。刚刚迈入赤研恭的东莱阁，却迎头飞来一个鎏金白玉笔筒，他下意识向旁边一闪，那笔筒当地一声砸穿了窗子，那窗格上昂贵的七彩琉璃稀里哗啦碎了满地。他眉头一皱，果然，啪地一声脆响，一个耿州青瓷的杯子又被贯到地上，碎成粉末。赤研恭面无表情，撅起下巴，正在找寻其他可以用来砸烂的器具。见到陈振戈进来，他哼了一声，手里又拾起多宝格上一颗鸿蒙海中的赤霞珠，这珠子赤红浑圆，明亮的颜色一层层地透了进去，内里又带着点黝黑，里面丝丝缕缕羽毛样的金芒在不停缓缓回绕。

陈振戈叹了口气，果然，他这口气还没叹完，赤研恭又把这珠子猛地摔在地上，鸿蒙海中的巨蚌，润泽千年才生出的绝世明珠，就这样化作一缕烟尘。

赤研恭哼了两声，整理衣摆，坐在了他的铁木椅上，这椅子由桃枝千年铁木刨削制成，温润如玉，坚硬似铁，赤研坐下之后，胸口的起伏慢慢停止，渐渐恢复成了那个温和恭良的南渚世子模样。

“又是赤研瑞谦？”陈振戈走到赤研恭斜对过的椅子旁，也坐下，碎裂的瓷片在他脚下咯吱作响。

“不是，”赤研恭端起面前的茶碗，陈振戈闻到了白吴名茶翠林甘露的淡雅香气。

陈振戈也不追问，道，“我见到了扬一依，这个娴公主的确不简单，在众人面前依旧面带笑意，仪态万千。想必赤研瑞谦交代了你弟弟，不要打她的脸。”他按住赤研恭从桌面推过来的茶盏，轻轻拿起，吹开翠林甘露刚刚舒展开的毛绒叶片，呷了一口。赤研恭不懂茶，这翠林甘露虽用的是济山石云泉的活水，但却差至滚沸，火候不足，不能完全泡出茶叶的香气，却可惜了这上好的水和茶。

赤研恭亦喝了一口，他适才肝火甚旺，此刻并未完全平复，不慎吸到嘴里的茶叶被他粗暴地嚼上几嚼，都咽了下去。

“也见到那个婢女了？”赤研恭一口清茶下肚，声音变得慢慢悠悠。

陈振戈摇了摇头，道，“世子，我还是没想明白，这一个小小婢女，有什么要紧，那日要我冒雨去接，近来又特要我去关照。”

赤研恭道，“怎么不要紧？那扬一依不远千里从大安来到灞桥，身边只这一个侍女形影不离，那日雨中，你也见到了她对这女子的怜爱，那份愤懑和焦虑，瞒得过草包赤研弘，又怎么能瞒得过我？”他又是一口，直接喝干了碗中茶，陈振戈知他口渴，便起身给他添水。

“虽然还不知那女子到底是什么身份，但她和扬一依的关系绝不寻常，你不是也说她颇有身手？”

陈振戈缓缓坐下，举起茶盏，茶盖在青瓷杯口轻轻刮擦，发出细细声响，自己那日受命回去接起靳思男，见到她轻灵一跃，回来便跟赤研恭一一如实说来，到底是对还是错？赤研恭是大家眼中温良俭让的南渚世子，于是绝大多数人忽略了他有个阴鸷刻薄的父亲。只有从小和赤研恭一起长大的陈振戈能够见识到南渚世子狂暴阴郁的那一面。

赤研井田是早就做好了让赤研恭接班的准备的，这份苦心也包括让他和陈振戈一起长大，陈振戈背后，是南渚军界最有实力的陈穹世家。因为明白赤研井田的意思，陈穹早早就让陈振戈和赤研恭形影不离。然而笼罩在赤研恭头上还有个巨大的阴影，他的伯父赤研瑞谦。赤研瑞谦当年扶持幼弟上位，势力不容小觑，连赤研井田都对他退让三分，赤研恭已经一十九岁，在其他公爵的领地，十九岁的世子已经可以独挡一方，最少也可以部分参与本地政事了，但只有南渚，整个朝堂被赤研井田和赤研瑞谦兄弟安插的亲信挤得满满当当，即便赤研恭有心，也难以培植起自己的势力，除了陈振戈这一派新近成长的南渚重臣子嗣，赤研恭几乎是南渚权力圈中的一个闲人。

严格来说，赤研恭是个合格的世子，他勤奋读书、熟习刀马，用心政事，也多次被赤研井田派出历练，他没有贪婪和好色的恶习，对亲近的臣僚和下属也还算温和，但这只是在他是恭世子的时候。偶尔，他会变成另外一个赤研恭，变得连和他一起长大的陈振戈都不认识，这另一个赤研恭十足十是赤研井田的儿子，阴鸷、残忍、不择手段，嗜血而冲动。

就扬一依许婚南渚这件事来说，奉命远赴日光城的赤研恭倒不在意扬一依的美貌与否，他在意的是凭空多出一个大宗的“嫡亲”弟弟，而本来应该嫁给他的新娘跑掉了，新的新娘则嫁给了赤研弘。这也不要紧，赤研弘喜欢女人，不管多少个，多么美貌，他也乐于双手奉上。但这个女人不同，她身上流淌着东部大州吴宁边的宗室血脉，背后是足以更改八荒神州格局的强大势力，她和赤研家的结合，代表了赤研家族挺近中原的无限可能，同时，难道这样的结合不是只有少主身份的赤研恭才应该去承担的使命么？

赤研瑞谦和赤研弘是什么意思？

赤研恭面色阴沉的时候，陈振戈就觉得他格外陌生，他们幼年一起玩耍，赤研恭最喜欢玩的就是明君和贤臣的游戏，在游戏中，他要当八荒神州通达开明的英睿皇帝，而陈振戈也乐于成为那个开疆拓土、横刀立马的马背将军。然而随着赤研恭年岁渐长，这个敏感的游戏渐渐从孩子间消失了，直到后来，连提都不能提。他不是怕伯父赤研瑞谦，他怕父亲赤研井田。

赤研井田对待这个儿子像对待其他臣属一般严肃，最近一次训斥他，正是由于他对赤研弘迎娶扬一依的不满。这一次他做得太过分，竟然在不通知赤研弘的情况下，私自诓骗米容光和他一同前往青水长亭迎接扬一依。甚至怕不保险，一路迎到了灞桥远郊、路边的不知名小店中。

“告诉你不要去惹他们！掌掴。”大公暴怒，陈振戈不敢说话，也没有抬头。他知道赤研恭此刻一定抖得像片叶子，不是由于恐惧，而是由于愤怒。

赤研井田从不亲自动手，打赤研恭耳光的侍卫再三鼓起勇气，才敢去抽打这个未来的主子。陈振戈根本不去看他，他知道在赤研恭的心中，这个人已经死了。

此刻他的脚底，那些碎成粉末的青瓷还在仿佛还在吱吱咯咯地响，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小婢女的身影此刻竟在他心中萦绕不去，呸，不就是个女人么，这样的女人，流苏巷中随便挑出一个，都比她明艳照人，一旦分开双腿，又有什么两样？他这样开解着自己，话出口来，却变了模样，“世子，我觉得这个女孩不重要，你想要扬一依，这太冒险了，即使我能掌控这个女孩，那娴公主心中有志向，未必肯就范。毕竟闹出丑闻，对吴宁边也没有什么好处。”

“你不知道淫荡是贵族的专利么？”茶已经添过一水，不应再泡，赤研恭却不管它，继续大口喝着，陈振戈也就继续添水。

“世子？”

“看到那娴公主温柔矜持的样子了吧，那都是假的，那天惩罚那个小婢女的时候，如果她可以为所欲为，第一个杀的就是赤研弘。”赤研恭冷笑，“这样的女人，屈居人下的时候温婉可人，一旦大权在握，不知道会有多凶残。”

“可是，她在吴宁边的时候，风评也非常之好，这我都细细打听过了。”

“她就算在吴宁边，想必也当不了家，否则她来南渚做什么？猎鲨追逐血腥，乌鸦最爱腐肉，她何尝不是在寻找能够使她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的欲望？”

赤研恭叹了口气，“这样的女人，我不去找她，她也会来找我，因为我们在内心里，其实都是同样的人。除了我赤研恭，谁能收服得了她呢？”

“因为世子和她都是一州的继承人？”

“不，因为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就是知道。比她漂亮的姑娘我见得不少，但让我老二硬个不停的，还只有她这一个。”赤研恭拿茶盖轻轻敲击着茶盏，微微闭眼，假如消去这世间的声音，谁也不会想到如此祥和宁静的表情下，他竟说出如此话语。

“那只簪子你给了扬家那姑娘么？”赤研恭嘴角泛出一丝笑意，“她对我是有好感的不是？”

“那只银步摇，我给了哪个婢女。”

嗯，那只来自末来珠宝大师的手笔，连宁州最好的工匠世家也无法比拟的珠宝。单是双蝶的两对紫螺钿翅膀，就价值连城。这本来是赤研恭为扬一依准备的礼物，为什么自己莫名其妙地就拿了出来，戴在哪个丫头的头上？他等着赤研恭的暴怒降临，不了赤研恭只是端坐椅上，继续喝茶。

“蛮好，”陈振戈的茶一杯尚未喝完，赤研恭的杯中已是茶淡如水。“以后你要对她更好一点，小女孩都是很好骗的，有了她的帮助，扬一依迟早是我的。这样的女子，那个草包配不上她。”

你这是要在灞桥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么？陈振戈把这句话闷在了心里。

“那么，今天为什么生气？”陈振戈转换了话题。

“这帮蠢货帮我找来一个号称济山情歌唱得最好的山民。”

“然后？”

“他居然不会唱扬一依那天给我们唱的那首歌。”赤研恭微微出神，嘴里荒腔走板地轻轻地哼了起来，“青橘果甜涩心儿焦呀么，俊俏俏个哥哥，怎么还不抬手把我来摘？”

他看着陈振戈惊讶的表情，温和地道，“你知道，我不能让东莱阁被下等人的血染脏，所以我给了他二两黄金，让他们送他回家了。”

他的笑容也是金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