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百花溪(5)
人们似乎真的把丁保福遗忘,任老黄把丁保福拖回了家中,天已经黑透,赤铁军们打着火把,督促着田中的乡民继续抢收麦子,谷场上的脱粒扬场也照常进行。动作稍慢一点,马鞭就劈头盖脸地砸来,乡民们个个苦不堪言。
丁保福躺在床上就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已经是星斗漫天,他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挣扎着起身,觉得身上似乎轻快了些,只有右手还是火烧一般疼痛。
老黄没有生火做饭,一个人坐在门口的柴禾堆上,嘴里嚼着白天从地里薅下的麦粒。
“黄叔!”丁保福从床上坐了起来,“我们现在怎么办。”
老黄从口袋里掏出干馍,抛给丁保福,道,“先吃点东西吧。”
丁保福接过干馍,嘴里的咸腥还没有退去,他咳了几口,吐出些凝固的血块。从正午到现在,他过得做梦一般,根本感觉不到饥饿,此刻这又冷又硬的馍馍放在手中,胃里忽然翻江倒海起来。他又干呕了好一阵子,终于闻到了粮食的香气,把那干馍塞了满嘴。
“再喝点酒,”老黄指着床头的大瓷碗,里面黄橙橙的,是村中的粗劣麦酒,“喝下去,一会还要做事情。”
丁保福感觉到身体像一个空空的皮囊,什么都能装得下去,三口两口把馍咽了下去,又把碗中的酒喝了个干净,麦酒点燃了一条火线,顺着他的喉咙一直燃烧到胸口。他整个人为之一振,才想起刚才老黄说的话来,道,“黄叔,你刚才说要做事情,做什么?”
老黄把手中的麦粒都放进嘴里,拍打着双手,站了起来。夜色已深,没有月亮,只有漫天星星的微光,那颗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天际的暗红星星,在火一样燃烧。
老黄慢慢走近,丁保福才蓦然发现,他的身上发出青色的幽光,赫然穿着一身黑亮的甲胄,他本来枯瘦的身子在这一身紧身甲胄的包围下,竟然显得前所未有的挺拔,他的腰上挂着一把方头长刀,玄色皮壳上嵌着红色的条纹,背后还有一把乌黑的长弓。
“黄、黄叔,您这是?”丁保福有些磕磕巴巴的,从他生在村里,这个村子里的老鳏夫就是一副窝囊模样,虽然一身气力,地也种得不错,但是却一直受到村中年轻人的羞辱嘲笑,而眼前这个老人,一头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了脑后,胡子也已经削短,浑浊的眼睛中发出闪亮的光芒,每走一步,身上的甲片发出细微的哗啦声响,怎么看也和那个孱弱窝囊的老黄扯不上关系。
“你吸一口气,看看有没有气息不通和隐隐作痛的部位。”
丁保福如言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
“好极了,”老黄举起双手,转了个圈儿,道,“看着还好吧,我的样子。三十六年前,徐万里大公从全州征召百姓勤王,我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前去花渡参军,三年后,就是穿着这身装束回到了故乡。”
老黄笑笑,“这么多年,都锈了,好歹还能穿。”
“黄叔,”丁保福有些不知所措,“我们怎么办”
老黄道,“没什么办法,只希望今天晚上,你能够逃出去,眼下东方杀来吴宁边的军队,南方来了南渚的赤铁军,不管谁胜谁负,这片土地上是再也没有安静的日子了。你还年轻,战场上杀起人来,没有什么错与对,记着活下去就是了。要是为了什么人,有个念想,当然更好,”他浑浊的眼睛望向夜色深处,道,“可惜,要是心里面有了牵挂的人,就有了软肋和弱点,多少都会死得快一点。”
“黄叔,不是明天傍晚,村子里的人们就可以走了么?今天那个戴校尉说的。”
“那是和你们这些孩子开玩笑。粮食就是武器,人就是兵源,外来的军队没法快速补充死伤的士兵,捉来的百姓,便是最好的炮灰,眼下还没开战,如果他们不需要,也就不会把村民们留给吴宁边的那些将军们的。”
“我们会替他们推着粮食。”
“嗯,有一部分人会替他们推着粮食。现在,我去杀了那个姓戴的,你去找周老三,领着大家逃吧。”
丁保福心中一紧,道,“黄叔!我和你一起去!”
老黄嘿嘿一笑,嘴里的牙齿残缺不全,道,“你没有作战的经验,就你身上的这几张皮子,连一刻也支持不过去的。”
草鞋妹!对了,不知道草鞋妹到底怎么样了!丁保福几乎是跳下了床。咬着牙从床下把迟清溪送给他的大箱子拖了出来。
两人合力把箱子打开,星光微弱,映出了箱子中那沉默的甲胄。
老黄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这样好的铠甲,你那里得到的?”他拎起箱中的青色鳞甲,这铠甲由于常年不动,也带锈迹,但样式古朴简单,用料上乘,胸前护心镜黑黝黝地,细细分辨,那些金属上的暗纹依稀勾勒出了一个斑斓的虎头。老黄歪着头看了半天,不能分辨,道,“总是好甲胄,穿上就是了。”
丁保福此刻满脑子都是迟清溪的身影,也顾不上什么好甲胄、坏甲胄,在老黄的帮助下,把这套略显沉重的铠甲匆匆套在了身上。这铠甲设计得极致精巧,有许多可以调节的关窍,无论穿甲人是何种身材,都能使甲胄妥帖异常。
说也奇怪,这甲胄看起来毫不起眼,但穿上之后身体的各个部位都被甲胄收紧,整个人不由自主就被提起气来,灵台清明,呼吸顺畅,进入一种极其敏感的状态,丁保福的右手疼痛似乎也减轻了许多。他心下不由得暗暗奇怪。
老黄抽紧了这甲胄的最后一根皮绳,两个人在漫天星光下悄悄出门。
赤铁军三个时辰一班轮换,督促村民做工,而戴承宗的休息处,就在富户胡家的院子,丁保福虽然心里一直牵挂着迟清溪,但也知道目前戴承宗的生死才是关键,此刻,还是先跟着老黄摸到了胡家大院。
离着胡家大院还有十几丈的距离,前方已经是火光闪烁,本来已经休息的赤铁军们已经纷纷披挂整齐,数十只火把把一条街巷照得灯火通明。远远地,他们见一名将军模样的人,正在和戴承宗争执着什么。
老黄和丁保福熟悉地形,从院中穿过附近的空宅,贴近了胡宅的院墙,两人就蹲在墙角,此刻抬头,只能看到空中烈烈飘扬的旗帜,此刻除了那个斗大的关字,还多了两个火红的大字,“赤研”。
“星驰将军,我们已经尽最大的可能和澜青守军协同作战了,不过你也看到了,这方圆百里的村落,连士兵都跑得干干净净,我们说话都找不到人啊!况且,这满地的粮食,如果不处理,落在浮明焰和李精诚的手里,棕熊在后面就算切断了他们的粮道,又有什么效果?将军如果拿这个来指责我们,可就太过分了!”
丁保福从柴草的缝隙中望出去,见戴承宗对面一个年轻的红甲将军脸色铁青,正用手指轻轻叩击他的刀鞘。
“你们收粮没错,但是这北行一路,拿了粮食,都把村民们杀个干干净净是什么道理?还有,关声闻命令你们一路抢行,现在居然来到百花溪东侧,野熊兵主力已经和澜青联军在百花溪西侧布下口袋,你们一路烧杀奸淫跑到这里,如果和吴宁边前锋相遇,如何解释?!”
“我们早就知道,不管再怎样努力,就算把脑袋别到裤腰带上,星驰将军对我们也是不满意的!”戴承宗也是一脸愤怒,显然并不认同那人的说法。
“放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点小心思,知道补给不足,趁着花渡守军不足,和野熊兵竞相抢粮,你忘了我是关声闻的上级么?忘了野熊兵的统帅李秀奇是我们的上级了吗?”这被称为星驰将军的青年抬手,给了戴承宗一个响亮的耳光。“如果不是用人之际,我今天就应该把你斩杀当场!”
戴承宗踉跄了几步,几乎翻到,道,“不用麻烦你,只消关将军跟我说一个字,我立刻拔刀自行了断,但是你今天在这里如何公报私仇,滥用军权,扰乱军心,却会通过千千万万士兵之口,传遍整个南渚!”
“你!”那将军显然是强压住怒火,“你们这叫什么军队,军饷粮草上克扣野熊兵的也就罢了,知不知道四马原上的百姓如今见到赤铁军都跟见到魔鬼一般?!知不知道在后面野熊兵和赤铁军已经动了刀子?如果百花溪一战不能速战速决,和吴宁边陷入拉锯,你们这烧杀奸淫会带来什么?想过没有?!”
“野熊兵一群乌合之众,还要和我们争抢军饷粮草。倒是将军你够义气,替我们争了个前锋,我们冲锋陷阵最先死掉,还不能提前享受一下吗?我只知道这样做,第一不会给吴宁边留下兵源和粮食,第二也会更坚定他们我们是他们盟友的错觉,再说,死一些澜青的贱民有什么要紧,这里又不是我们的土地,他们的守军都撤了,我们有什么理由来流自己的血,保护他们?大公的意思是此役一举打垮吴宁边的有生力量。在这过程中,大家奸几个粗野农妇,又有什么要紧?!”
戴承宗的眼睛闪亮,手紧紧捏住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