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重围(1)
当花虎浮明焰的重甲骑兵踏进这个村子时,它已几乎变成了废墟。
甲卓航骑在他的枣骝马上,慢慢行过村中的道路。那些土坯和茅草搭成的房屋火炬一样熊熊燃烧,夜风吹送,空气中飘着雪花样的灰色灰烬。
吴宁边才是真正的掠袭者啊!人还没到,四马原就变成了这副鬼样子!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远的将来,在四马原上、在百花溪畔,又会发生什么?
据李精诚的斥候回报,村子里大概有二百余名南渚驻军,正在驱策当地的村民连夜抢割尚未完全成熟的麦子。
麦田!又是一块尚未收割的麦田!澜青的粮仓到底是有多富有?惯于纵马奔驰、以战养战的浮明焰大喜,立即命令花虎重骑前突进击,全然没有看到甲卓航脸上的犹豫。甲卓航完全信得过毛民的斥候,这些斥候机灵、敏捷、有高度的纪律性,忠诚不二,李精诚事无巨细的缜密风格完美复现在他们身上。自己身旁的方细哥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他心里面有别的顾虑。
在金麦山旁邂逅了饕餮僧后,甲卓航一行五人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扬觉动毕竟不仅仅是个军人,他敏锐地觉察到,虽然他在阳宪遇到的伏击未必是赤研家族所为,但赤研家族绝对不会放过吴宁边乱局这个大好机会。如果吴宁边没有足够的实力取得对澜青的压倒性胜利,南渚的砝码放在天枰的哪一端就不好断定了。
甲卓航一路走来,这个问题似乎已经有了答案,赤研井田把宝压在了澜青大公徐昊原身上。
都说一个人可以左右天下大势不过是笑谈,但是有些时候,一个人的境遇和判断,真的可以决定千军万马的命运。只不过几天之前,这个决定命运的人是大公扬觉动,而现在,他却极不情愿地也成为了这样的角色。甲卓航用手按着额角,他终于体会到了为什么扬觉动和豪麻都很少露出笑容,在这样山一般沉重的压力下,他也笑不出来。
这燃烧的村庄会不会是南渚和澜青的诱饵?还是说南渚并没有放弃和吴宁边联合的可能,扬觉动的猜测和饕餮僧的警告只不过是错估了形势?毕竟,南渚的使节还在李精诚的帐中,棕熊的部队也许真的只是防备吴宁边攻取商城后南下紫丘?
甲卓航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感到头脑不堪重负。赤研星驰啊赤研星驰!若你打定主意和徐前一起来对付我,干嘛赶在这个时候烧掉花渡的麦子?如果你依旧是吴宁边的盟友,这些赤铁军见到我们跑什么?
花渡一战,事关吴宁边和澜青的生死存亡,而南渚大概只是看看热闹吧?
“搞什么鬼花样!”浮明焰吼了一句,显然也很困惑,他皱起了眉头。和房屋一样,谷场上的麦子也被点燃,包括村外的麦田,也被放了野火,只是这些新麦水分依旧泛青,麦秸杆水分尚足,并没有形成燎原之势。
浮明焰嘴里骂骂咧咧,却派出了最快的斥候,催促跟在花虎重骑后的步弓手和辎重队尽快赶上来,他心疼这些麦子,没有比在战场上饿过肚子的人更了解粮食的意义。
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不会动用花虎重骑去灭火抢粮。这些骄傲的重骑是吴宁边南线的钢铁长城,金玉宝贝,他们的职责很简单,就是在战场上踏平所有的抵抗,一次踏不平,就再踏上几次,直到一切服服帖帖为止。
伍平板着脸,跟在自己身边,方细哥则跑到村中去打探消息。在他的右侧,是浮明焰和他的儿子浮铁虎,浮明焰一口雪白的胡子,抿起了他那棱角分明的嘴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浮铁虎则把他的下巴高高扬起。他比甲卓航还要大上几岁,是这支花虎重甲的统领。当甲卓航乱发虬髯地赶到皋兰,对李精诚和浮明焰传达了扬觉动指示后,他就觉察到了这个青年刺人的骄傲目光,想必没人会看得起这个乞丐一样狂奔而来的丧气家伙吧!
皋兰是吴宁边大军的临时驻地,这里军需充足,平和安详,甲卓航本可以好好休整一番,至少睡个好觉,但是奇怪的是,他竟然毫无食欲,连梳头洗脸的功夫都懒得做,立即投入了对战况的部署和探讨,好像自己真的是这五万大军的统帅一样。
一路上,他对这样的角色,可是畏惧万分的。
甲卓航不奇怪扬觉动会带着豪麻赶回吴宁边、前往观平战场,但是大公怎么会就这样轻轻巧巧地将花渡战场交到了自己的手上?浮明焰和李精诚都是久经沙场的大将,一地军团的统御者,而他甲卓航不过是豪麻身边的副手,就连豪麻的威望和资历,也至少有一半是因为扬觉动的支持才获得认可的。
脱离了扬觉动和豪麻的甲卓航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自己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一路缠绕着他,在商城,他留下了尚山谷和孙百里,自己马不停蹄继续狂奔。当他在百里之外的皋兰终于追上了李精诚和浮明焰的部队后,才发现,这好像并不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支由三城士兵临时拼凑的庞大军队,就是自己的。
这种感觉是有依据的,他一来,传达了扬觉动立即撤退的口谕之后,又花了大量的时间,来说服中军所有将领,撤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的确,他们到的太晚了,李精诚的严谨配合浮明焰的勇猛,加上商城伯尚山岳的旧主身份,这支大军从柴城出发,一路势如破竹地粉碎了沿途所有脆弱的抵抗,轻松拿下了商城。如今他们已经深入澜青腹地,皋兰据百花只有八十里,而过了百花溪,六十里外就是花渡,这一次,他们走得确实太远了。
李精诚有着全吴宁边最为精锐的斥候部队,在沙盘前,他把已知的情报拼凑在一起,对将领们做了一个情况介绍。
他说了很多,甲卓航第一留意的是商城,那是唯一的退路,也是五万大军补给的生死线。
商城是一个很好的根据地,吴宁边的商城旧主尚南岩是个宽厚的城主,他坐镇商城的时候,平明古道北线商旅空前繁盛,作为三州边地,绝大多数从西部来的货物都从商城中转,南下南渚,而南渚的海产和奇珍,无论是北上木莲还是东到宁州,也多走商城。尚南岩经营下的商城,成为吴宁边和垄断宁州贸易的迎城等量齐观的商贸中心。如果不是因为澜青的突然发难,摧毁它的繁华光景,商城本可以成为吴宁边的又一大主城的。
但谁都没有料到,徐昊原并不在意切断这条南北贸易交通的大动脉,他的突然兴兵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商城告急,扬觉动大怒,出兵风旅河,**告捷,正意欲横扫澜青,不料木莲突然介入,吴宁边措手不及,不得不求援南渚,扬觉动在北面吃了一个大亏,无力南顾,商城终于陷落,老城主尚南岩抵抗到了最后,在城门前五里的红石坡被射成了刺猬。
这两年,一个繁华的商业重镇在澜青的统治下破败凋残,商旅大都转行平明古道南线,经由毛民转运,商地民间积郁的不满情绪越来越深,对老商城伯的怀念渐渐形成了一股力量。毫无疑问,远在大安城的疾白文也感觉到了这股力量,因此在吴宁边生死存亡之际,大胆提出了掠袭花渡的计划。
疾白文的感觉是对的,当尚南岩的长子尚山岳出现在商城属地的时候,十里八乡的商城百姓纷纷前来投奔,吴宁边的军队就好像回到了家里一样,商城在这样的民潮之中,显然就成了不设防的城市,尚山岳振臂一呼之下,迅速陷落。
但已经残破的商城只是一块跳板,如果吴宁边的大军只停留在商城,对整个战局便没有任何意义。李精诚和浮明焰,甚至尚山岳都没有忘怀他们的初衷——经由商城奔袭花渡,打掉澜青的粮仓!六月正是麦子收获的季节,绝对不能让澜青把四马原的麦子轻松收获,运到平明,只要麦子到了平明,便会源源不断地穿过箕尾山、渡过风旅河,到达观平战场。在那里,扬丰烈率领吴宁边的所有主力,正与徐昊原胶着苦战,没有了扬觉动的吴宁边,唯一的希望就是徐昊原的十余万大军漫长的补给线承受不了这样的压力,只要撑过这个夏天,初秋时节,断粮的徐昊原只能撤兵。
因为执行了坚壁清野的措施,所以吴宁边的补给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样的消耗,就看谁能够挺到最后。
麦子,金灿灿的麦子就是生命,为了抢这一点时间和希望,吴宁边引以为傲的娴公主甚至是快马加鞭把自己送入了灞桥,南部三镇的五万大军,怎么能就这样停在商地呢?
前进,只有前进!掠袭花渡,意味着他们要孤军深入六百里,直达澜青腹地,出发之前,李精诚和浮明焰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但是如果大安城陷落了,吴宁边又怎么会保得住南方小小的三镇?这一场战斗和娴公主的联姻一样,都有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
正因为这样,当甲卓航到了皋兰,了解了全部情况后,最先涌上心头的念头就是,完了!
首先,浮明焰和李精诚几乎带出了三镇所有的兵力,他们已经没有后方;其次,商城是一座空城,四马原丰收的粮食都集中到了花渡和北方的上邦镇,这五万大军和饥饿的距离只有一点点,就算吴宁边还有有限的粮食跟过来,他们也无力维护六百里长的补给线。
“这是一场困兽之斗,唯有血尽骨枯,才会分出谁胜谁负。”李精诚的手指点在花渡那个小小的方块上,说得好慢好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