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重围（4）
村中的火焰被渐次熄灭，田间的火苗却被夜风鼓动，蔓延开去，变成声势浩大的野火。
百花村的东侧，火把组成了蜿蜒的长龙，是吴宁边主力在李精诚的率领下开进了花渡战场。
尚山岳的辎重营到了之后，一切都开始变得井井有条起来，辎兵以翻车铁铲快速掘出壕沟，阻挡火势在麦地中蔓延，一面将吴宁边的部队有条不紊地安排妥当。
甲卓航和浮明焰这一千余人的快袭队伍，自清晨出发，就没有得到正常的休息和补给，此刻，由尚山岳安排造饭，李精诚统帅的吴宁边主力则在午后还有一次休整，保持了良好的战斗状态。
今夜也许士兵们可以睡一个好觉，但是甲卓航和吴宁边的将领们却注定无眠。他抬头仰望着天际那颗火红的星星，若有所思。这，是不是唐笑语说的犬頡之目？
“它是浩瀚星空的主宰，会带来死亡和灾难。”她指尖轻触解语花，语声轻柔。
虽然在鹧鸪谷中的经历是如此荒诞离奇，但从唐笑语这样温柔的姑娘嘴里说出来如此不详的话语，甲卓航还是觉得好笑。然而自小莽山出关，又过了这许多天，当他站在吴宁边的五万大军身前，凝视远方即将被三州战士的鲜血洗刷的战场时，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未知是一种恐惧，像眼前幽深的夜空和闪烁的火光，谁也不知道当明天太阳升起，这块土地上又会倒下多少年轻的兵士。
身边有轻轻的响动，甲卓航转身，是尚山岳的黑马靠了过来，鼻孔里喷出了温热的气息，夹杂着灰尘和草沫。这牲口极是粘人，尚山岳在毛民有个规模极大的马场，两年前甲卓航路过毛民，黑马尚幼，他对这匹骏马便十分喜爱，这时候黑马识得故人，刚刚放开马缰，它便自顾自跑来和甲卓航亲热。
甲卓航把手伸入黑马顺滑的鬃毛，慢慢捋了下来。黑马身上有一层轻薄的汗水，显然一路上跑得颇为酣畅淋漓。马已经到了，主人就在旁边吧？
甲卓航举目看去，火堆旁走过来的正是商城伯尚山岳，他身着一身黑甲，三十几岁的年纪，身材略有发福。他兜鍪的带子系的不牢，略略有些歪斜，发根隐隐有几道白丝掺杂其中，脸上总有一种若有若无的严肃神情。
尚山岳是尚南岩的儿子、尚山谷的长兄，参加了两年前的商城之战，当时扬觉动在北方战场与徐昊原正面对攻，占据了绝对优势，意欲将澜青一鼓作气荡平，因此将南方三镇的将帅主力也都调到了风旅河战场。浮明焰、白旭、李精诚、李子烨当时都在扬觉动身边，只有商城伯尚南岩带着尚山岳坐镇商城，只不过尚南岩是职责所在，不能北上，尚山岳却是不愿意走。
按照扬觉动的规划，吴宁边的铁骑将直接踏破平明城，自然无需顾虑小小商城的得失，但徐昊原显然早就知道木莲会适时介入，于是另外派出上邦、秋口和花渡三镇的兵马急攻商地。商地虽然繁华多金，但是武备却实是一般，加上事发突然，自然抵不住三镇兵马的强攻。当留守柴城的浮火花得到消息，商地已经在澜青的闪击下陷落，商城伯尚南岩力战而亡。
尚山岳虽然看起来是个严肃的男人，但性子却很随和。尚南岩战死之前，他对做什么商城伯其实毫无兴趣，他最在意的是他经营的丰收商会。在吴宁边这个马背立国的新兴政权中，尚山岳是最会经营的两个人之一，迎城候梁群和他，一个以迎城为基地，专司经营宁州商贸，一个通达四海，把商城变成了八荒神州中南部最为重要的商品集散中心。
有了丰收商会，南渚的海产、云间的兵器、肥州的木材、坦提的风马、宁州的精工才得以在八荒神州交通往来，畅通无阻，尚家自然也因此富可敌国。作为八荒神州最为成功的商人，尚山岳显然对自己的成就颇为骄傲。甲卓航也是商人世家出身，曾经替扬丰烈四处跑动军需，和这尚山岳原是老相识，几年之前，两个人在云间偶然相遇，得知尚山岳将要贩卖一批云间兵械进入平明的时候，甲卓航曾半开玩笑地提醒他，小心有一天，这些兵器会打到你自己的头上来。
尚山岳却嘿嘿笑着，道，“老弟，这兵器只要有人需要，终究不愁卖出去，不是我丰收商会来做，自然有别的商家盯上来，这钱还不如我赚了踏实。这商业上的纽带，有的时候比兄弟手足之情还要紧密上几分也说不定呢！”
那个时候的尚山岳比现在更胖，容光焕发，头发油亮，半根白发也无，一副奸商巨贾的狡猾模样。可惜澜青大公徐昊原和他的看法不一样。徐昊原早就对商城的富庶垂涎三尺，同时又对如此重要的贸易中枢竟然被敌人握在掌心大为不满。居然不管什么纽带不纽带，发兵强占商地，并一把火烧了丰收商会。
尚山岳不谙战争之道，却对经营买卖得心应手，他遭此劫难，没有灰心丧气，丰收商会不但没有垮掉，反而在他的苦心经营和筹划下更加繁盛。澜青坐镇商地的职官两年里换了好几拨，没有一个懂得如何做生意，只会加税抽成，商地不但没有恢复昔日的繁盛，反而使旧日往来频繁的行商全部撤走，转投尚山岳所在的毛民而去。
尚家在战场上遭到了残败，却在另一场较量中把澜青打了个体无完肤，徐昊原不讲规则，不守道义的进击，加上澜青对行商们过于严苛、掠夺式的搜刮，彻底摧毁了行商们对澜青的信心。这两年里，不但商城凋敝，平明古道北线几乎断绝，就连往日繁茂的秋口、上邦这样的商业重镇也一蹶不振。澜青与各州间的交易成本大大增加，八荒神州的几大商会再不肯对澜青商人或徐昊原的任何机构寄售货物，转为现金买卖。导致澜青这两年不知怎样，金帛渐少，实力一路下滑，让徐昊原如坐针毡。
甲卓航最为佩服尚山谷的，是哪怕经历了家破人亡的惨剧，他依旧能够谨守自己的原则，只要有利可图，哪怕对上邦、花渡、秋口这样有着深仇大恨的城市，照旧派出他的商队进行贸易，在八荒神州穿行不倦、络绎不绝。尚山岳一脸敦厚，十分正经，就事论事，虽然远在毛民，却成为了可以左右澜青商贸、炙手可热的幕后人物。
尚山谷曾经因为尚山岳这种唯利是图的态度和他翻脸，他不能理解长兄这些近乎严苛、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所谓规则，两个人曾经大吵一场，不欢而散。甲卓航还记得，当日尚山谷面斥兄长忘记父仇，为虎作伥的样子，也记得尚山岳面对指责沉默不语的表情。
尚山岳不说话，却挺直腰板，一直昂着头，他带着双层下巴的胖脸上写满了固执。直到尚山谷唾沫横飞地痛骂告一段落，他才缓缓地说，“判断什么事情应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不应该凭借感情，而应该把握得失。假如现在徐昊原就在我的眼前，而我手里有一把刀，我可以不付代价的杀掉他，我就要这样做吗？不！做一件事情之前，要考虑这件事情会不会给我们带来好处，没有益处的事情，不值得为之浪费时间！”
尚山谷虽然也是个心思稳健的人，但对这样的冷血态度却无法理解，几乎当场就要和自己的哥哥大打出手，还是甲卓航把他拖出了门外，才避免一场激烈冲突。然而甲卓航后来却细细品味了尚山岳的话，觉得相当有意味。
不管人们怎么看待尚山岳的做法，他都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在短短两年多的时间里重建丰收商会，使得落入敌手的商城由战争的废墟变成了商贸的废墟，并迫使上邦的商人们跑到毛民来疏通关系，才能将澜青的货物出手。除此以外，他还帮助装备了八百新的花虎重骑，如果不是没有足够的雪原马，他还能将这个数字翻上一倍。他让商地的百姓对新的统治者充满怨恨，让徐昊原购买云间兵刃价格翻倍，还让一向缺粮的柴城和毛民仓廪充实！
直到前几天在皋兰，城府颇深的李精诚谈起尚山岳，还是一脸的不可思议，“他居然赶在白安叛乱之前，扶木原新粮尚未入库的时候，让紫丘和林口的储粮一车一车都运来了吴宁边！他是怎么做到的？！”
然而只要你拿这些问题去问尚山岳，他只会给你一个微笑，好像在说，我还能做到更多。
他确实能够做到更多，除了明里暗里白刃相见的斥候刺探，尚山岳还有一张遍布八荒神州的消息网络，通过丰收商会在八荒的无数分支机构和代理渠道，明牌的、副牌的各式产业，尚山岳能够得到甲卓航最为需要的信息。而这些信息，对于吴宁边这只深入澜青的孤军来说，比直接拨给他一万精兵更加有效。
“商城伯！”甲卓航见到尚山岳，抢先招呼，伸出手去握他的肩膀。
“哎呀，甲将军怎么能够这样，”尚山岳慌忙行了一个并不标准的军礼，“这太过了，这太过了，我正有些消息要和将军通报。”他抬起头，面带笑容，双眉微蹙，好似有一笔极好的生意，就要拿出来大家一同发财一般。
甲卓航眼睛一亮，这尚山岳不知又带来什么稀罕消息。另外，这哪里是个战场骁将、一地诸侯，分明是个丰收商会里捉笔拨筹的巨商富贾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