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飞鱼银梭(4)
众将簇拥在李秀奇的身边,缓缓前行。
“上马。”李秀奇的话语很简短,缰绳一振,率先穿过大营。
戴承宗和赤研星驰都翻身上马,紧跟李秀奇的坐骑。陆建反应慢了一刻,他本来骑术便是稀松平常,对这银梭营中的马匹又不熟悉,正拉着缰绳扯来扯去,众人已经先行离开。
此时已近日暮时分,平原上的晚风强劲,吹散了燥热的气息。在李秀奇身边簇拥的,几乎包括了此次出征澜青的所有主要将领,那少白头的青年文士是赤研井田派到中军的李熙然,他和平武野熊兵团的副都统谢承家一左一右,紧紧跟在李秀奇的身边。稍稍拉开距离,一边是兼领虎鲨营的赤铁军副都统关声闻,跟在关声闻左右的,是龟甲营将领从巍然和飞鱼营校尉戴承宗;队伍的另一边,是赤研星驰,青石淳族骑兵统领米勇和同样来自青石的步兵、工兵统领安自然。而中军辎兵营的都统、桃枝港城守陆建正远远落在后面。
进入七月,四马原上的麦子已经完全成熟,由于战乱骤起,除了焚烧粮食村落的滚滚浓烟,便是东一块西一块狼狈收割的金色麦田,在各派势力的驱赶下,本来富庶的四马原上,到处是流民,这些流民守着金灿灿的麦子,却无缘享用,因为三州近二十万大军齐聚四马原,都需要就地补给,只要有麦子的地方,注定是刀枪见红的危险地带。百姓们只要逃得及时,或多或少会有些存粮在身,只希望自己运气稍好,在这平原上游荡,不会被凶神恶煞一般的兵士堵住而已。
众人一起登上眼前的漫坡,弯弯曲曲的百花溪被收入眼底,这条溪流自自极西北霰雪原上的青隼湖发源,辗转万里,由奔腾峻急的大江变为清浅壮阔的溪水,九曲回肠,滋养了这片肥沃的土地。
赤研星驰子在漫坡上极目四望,发现烟火连绵,恰恰勾画出了南渚赤铁军的北上路线,百花溪东侧,吴宁边挺进的一路反而静悄悄的,只有平原上的风在广阔无垠的大地上徘徊。
事实上,直到今天,除了小股部队的摩擦,三方主力并未有正式交锋的机会,都在小心翼翼寻找最为有利的时机和位置,唯一毫无危险的,就是针对于平民百姓的攻击。赤铁军在这一点上做得最为突出,留下一路哭号和狼藉。
落日给一众将领的身影镶上了金色的轮廓,面前的四马原辽阔无边,天边隐隐有一骑绝尘,正是适才夺马逃走的乡民或斥候。这个时候,追究这些已经没有意义。
“李精诚的斥候名不虚传。”李秀奇把马鞭握在手中,望着眼前的平原,发出了一声喟叹。
赤研星驰知道李秀奇指的是什么,在吴宁边和南渚的斥候战中,吴宁边占据了绝对优势,平武城地势复杂,多山川沼泽,不利于纵马奔驰,李秀奇一手整编的平武野熊中虽然也有优秀的斥候,但对平原地区的潜伏刺探并不熟练,在和毛民斥候的捉对厮杀中负多胜少。而赤铁军中的斥候更不必提,几乎是出去一对,消失一对,出去两个消失一双。
毛民斥候一般数人一组,搜索排布自有章法,一旦某点发生意外情况,相邻斥候都可以赶来照应,而赤铁军的斥候平素极少类的训练,又无实战经验,不免战战兢兢,瞻前顾后。加上赤铁军进了四马原之后,一路烧杀,搞得天怒人怨。一旦出现,澜青百姓向敌人通风报信的也大有人在。
进入四马原不过七八日,每日烧杀劫掠是战士们的神经彻底放松,赤铁军的锐气很快就被消磨。在斥候战中的失败经历,很快就被他们转嫁在了四马原上的普通百姓头上,干脆以行军小队代替斥候,一路强行推进,这样的做法,对占领割据是有效的,但是无法与吴宁边的大部接触,更别说从乡民那里得到有效的情报。
因此大战将临,南渚对吴宁边的派兵布阵和作战意图还是一知半解,其中了解较多的,也许就是赤研星驰,他数年之前,曾和吴宁边的战士并肩作战,而且在这几天,他带领银梭营中的精锐士兵,已经把花渡战场提前踏了一遍。
赤研星驰的枣骝马奋起前蹄,空旷的原野让马儿也感到了深深的不安。
“吴宁边的统帅叫做甲卓航。”风声颇大,远处天际的白云翻滚,只一刻,就飘到了西方。
赤研星驰一愣,怎么回事?甲卓航是跟着扬觉动一起在阳宪失踪了的,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四马原?他看向李秀奇,其余的将领,除了曾经和赤研星驰一同在风旅和战场并肩作战的关声闻,对甲卓航是谁都毫无概念。
“难道?”赤研星驰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李秀奇。
“不错,扬觉动回来了!”李秀奇的话干巴巴的,嗓音枯涩,“棕熊发现,镇守商地的,正是商城伯尚山岳的弟弟尚山谷。这也是扬觉动前来灞桥的随从之一。”
甲卓航、尚山谷……赤研星驰把这几个名字反复咀嚼,为什么?花渡之战如此关键,扬觉动竟然派甲卓航来统御全局么?豪麻呢?吴宁边年轻一代的战神在哪里?如果扬觉动要亲临观平战场,是不是应该把豪麻留下,主持全局?
“也许很快,这里就会变成赤色的战场,”李秀奇表情严肃,他是真正统过兵,上过战场的将领,“也许我们的计划是错误的。”
“李候真是多虑了,”李熙然的眼中闪着晶亮的光芒,散发着自信和狂热,“不进攻花渡,甲卓航来到四马原就没有意义,而进攻花渡最为便捷的途径,就在他们的眼前。他们绕不起,无论是粮草还是补给,都逼迫他们必须速战速决。”
赤研星驰侧头望着李熙然,其实他们是老相识,但在此刻,又觉得他如此陌生。
十年前,老大公赤研易安,也就是赤研星驰的爷爷去世,赤研井田甫一即位,就迫不及待地将十六岁的赤研星驰送到木莲为质。而进入木莲的第一座大城就是名将李慎为镇守的木莲城,赤研星驰到达固原不久,正要启程前往日光城,日光城就爆发了波及大半个八荒神州的朝堂之乱。他只能滞留固原,很快,又随李慎为征战沙场。
正是在固原的时光,他结识了南渚名将李楚的幼子李熙然。当日的李熙然靠着固原公李慎为堂兄弟的身份,领着一群半大小子横行固原,和通常贵族家的花花大少并无本质不同,但这李熙然却胆魄惊人,曾经因为鸡毛蒜皮的小时心怀怨恨,带领李府私兵砸了固原的官署衙门,轰动一时。他的年纪虽和赤研星驰相差不多,但由于李楚老年得子的缘故,却比和他一起玩的孩子么都高上一辈,虽然李慎为对这个弟弟管束颇为严厉,却依然无法驯服李熙然冒险多动、热闹生事的个性。
一晃十年过去了,赤研星驰没有想到,在四马原的战场上,他和李熙然竟然再次相见。没记错的话,李熙然今年只有二十八岁而已,但那时候就少年白头的李熙然,如今已然是两鬓如霜,只有眼中狂热未改。
“李大人说得有道理,我们现在需要的,只是等到吴宁边大军渡河之时,给他们来个中流一击!”米勇微胖,脸上总是带着笑。
他是南渚左相米容光的子侄,由于米家和陈家世代交好,米容光便把他送到青石陈家的羽翼之下,托陈穹的长子陈兴家照看。青石地处蛮荒,民风淳朴,陈兴家对青石的经营颇为得体,四邻和睦,本来就没有什么战事,米勇平素的职务是负责与淳族掌控的长州交通往来,是个挂武将职的闲官。这次赤研井田发动全南渚的力量出兵澜青,要求青石也需出兵代表,米勇闲得难受,便自告奋勇率领长州支持的两千淳族骑兵赶来花渡战场。本来是个镀金的意思,这两千兵力也没人看得上眼。不了来了箭炉行营,体会到了大战之前的紧张和混乱,米勇就开始打起了退堂鼓,但显然,既然来了,他便退不走了。
米勇少了些勇气,但是人是极为机灵的,不管什么人提到何种议题,他都能迅速找出其建议的合理之处,加以附议,这也是一种本事,因此也就成了万金油一般的人物,大家有时候觉得烦得慌,没有了他,仿佛又缺了些什么。
米勇这句话一出口,眼睛盯着李熙然,似乎期待李熙然对自己的呼应和肯定,然而李熙然却当他不存在,只是看着李秀奇和赤研星驰,又道,“南渚赤铁训练多年,武备冠绝八荒,无论是虎鲨的骑兵还是龟甲的步兵车阵,更不用说飞鱼的飞鱼弩,岂是吴宁边草草组织起来的乌合之众能够比拟?就算一对一的硬拼,先倒下的也必定是吴宁边!”
米勇一句马屁拍在了马脚上,脸色有些不对,好在这就是他的生存技能,脸上的不豫一闪而过,紧接着又大点其头,道,“李大人说得实在有道理之至,单拿那连珠八箭的飞鱼弩来说吧,二百步射成以内,管你什么大罗金仙,统统射成筛子一般,就算那吴宁边的战士再凶悍野蛮,又有什么八办法?”
李熙然依然不理他,道,“这些因素,大公自然都考虑过,因此才亲自布局,指令我们主动进击。”他看了一眼关声闻,道,“军队之内,必须要统一号令,我身负大公重托,不得不快刀斩乱麻,杀了吕尚进,还请关大人和星驰将军多多担待了。”
他拍了拍胯下骏马的脖颈,一边嘴角翘起,似笑非笑地道,“等到花渡大捷之后,我自当像二位将军请罪!”他在马上做得笔直,这句话说得中气十足,哪里有半点歉意模样。
赤研星驰听他讲了半天,心中又是吃惊又是惶惑,他本来觉得以李秀奇的治军手腕,在大战降临的时刻,是断乎不会做出临阵斩将的举动的,搞了半天是这李熙然的主义。只是这吕尚进几乎统领南渚大军七分之一的兵力,是绝对的高级将领,就算犯了过错,李秀奇为整体局势计,恐怕还要踌躇,不想这李熙然却有这样的胆子,直接当着赶来说情的关声闻斩了吕尚进。
适才李熙然说得高兴,大有挥军拔营,催动大军决战的意思。全没留意关声闻的阴沉表情,以赤研星驰对关声闻的理解,虽然碍着李秀奇和他麾下的野熊中军的三万兵马,关声闻还不至于当场翻脸,但这个梁子,李熙然可结得太大了。
不仅如此,此刻三州局势未明,保存实力的同时消灭敌人才是上策,刚才李秀奇故意谈到斥候和情报的不足,这李熙然半点儿也没听进去,反而力主要大举进攻。中军大帐,有这样一个狂热而刚愎自用的实权人物,还有一堆互相倾轧、彼此拆台的实力将领,不知道李秀奇作为中军主帅,怎样打赢这场战役。
有那么一刻,赤研星驰对自己手里只有这区区千八百号人,又有些莫名的庆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