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赤叶长葛（3）

“不用文书了，凡是此刻愿意离开南渚进入浮玉的商贾，我们一律欢迎。”车外纷纷扰扰的喧闹渐渐息止，卧车外传来一个略微有些沙哑的男声。

“这位大人，我们是南渚来的客商，借道赤叶、长葛，北上澜青，给在下的侄女医病。”张望的声音不知道怎样，竟然有些不自然。

“浮玉欢迎天下商贾，先生常年在外面跑，会有感觉，如今这条直下灞桥的青水，想必也算八荒的黄金商路了。”那个声音语速很慢，显得格外低沉，“却不知先生所在的商号是哪一家？”

“在下张望，是朱里染朱先生鸿蒙商会中的行商。”

好奇怪，两个人的对谈清晰可闻，除了牛马的鸣叫和虫儿的鸣唱，周遭却一片安静。

扬归梦懒洋洋地卧在车上，看着柔和的阳光在卧车的帘幕外闪烁，空气依旧潮湿，太阳雨是浮玉特有的天气，细如牛毛的雨丝就在阳光下落落闪烁，把万物慢慢洇透。

虽然没有伸手张帘，但她却仿佛看到了张望一众人等脸上复杂的表情。

到目前为止，这是他们第一次要通过外州的关隘。

从圈龙坊出发的时候，她便知道赤研井田对自己上了几重保险。经验丰富的赤铁军统领张望和他统御的侍卫们是其一，深藏不露的灵士封长卿是其二，而伴随他们一路西行的那两张薄薄的羊皮纸卷更是了不得的东西。

在南渚境内，他们的护身符是那青线绿拓的纸卷，那上面用细如发丝的线条烙着惟妙惟肖的犬頡，一路官商，都对这分通关文书毕恭毕敬，再无二话，也是凭了这卷文书，他们才能顺利通过平武城。然而赤研井田的号令无法影响整个日光木莲，她知道张望手中还有另一张金线朱砂的红色皮纸，目前为止还从未拿出来过。她一直在好奇那份红色皮纸上到底有些什么，竟和南渚大公赤研井田的亲笔手谕同等重要。今日听了车外对答，朱里染的名字窜进了她的耳朵，她似乎有些明白了，那竟然是一张鸿蒙商会的商票。

“姐姐，我饿！”越传箭睡醒了，揉揉迷蒙的眼睛，“月儿姐在哪？”

来不及阻止，越传箭一把掀开了车帘，蹦了出去，一尺阳光就这样洒在了车内的小小空间里。真是讨厌，她撑着软床端坐起来，微微气喘，整了整衣襟，扬起手臂，把一头乌黑的长发束在脑后。湿气浓重，她觉得胸口憋闷，要不，就下来走走吧！

通常来说，扬归梦薄唇明目、眉黛如烟，眉宇之间又有一股男子英气，无论从相貌还是气质，都和一般女子大不相同，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尤其不应该在这样的场合抛头露面。她知道这是个紧要的时刻，但她忽然起意要捉弄一下张望和封长卿，他知道他们必定会使出全力和赤叶的守关人周旋，确保她安然过关。

张望一路冒充她的叔父，但所有同时见到张望和扬归梦的人都会发现，除了眼耳口鼻的数量是一样的，这两个人绝无半点相像之处。扬归梦仿佛已经看到封长卿惊愕的表情和张望恼怒的样子。她摇了摇头，没办法，虽然张望和封长卿待自己很是不薄，但黄冕不知去向，自己又浑身无力，不想些旁门左道的办法，总不能任由这些蠢蛋们真的把自己送到木莲吧！

她稳了稳心神，她是吴宁边仪态万方的梦公主，在贵族小姐应有的礼仪和修养方面，她只比姐姐扬一依差上那么一点点。如果她能够控制住她的怒气和随心所欲的话，那就一点都不差了。

她一只脚伸出了车厢，扫了扫裙摆。小月儿慌忙走来扶着她，她慢慢抬头，心里充满了恶作剧的快感，想看看所有人惊愕的表情。然而她挺胸站直之后，自己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她终于明白了张望的不自然来自哪里。

她的面前的赤叶城，已经被兵士们占据，那些远处看不分明的巨石和山崖下，连成一片的是青紫色的临时帐篷，那些山间的薄雾，是挖出的行军灶冒出的烟火，巨大的圆木被制成可以移动的巨大箭塔和观望敌情的巢车，在营地间缓缓移动，几只尖头木驴上彩绘漆金，壮丽异常。

在他们这支小小的商队面前，一队棕绿甲胄的兵士器宇轩昂，既有身材不高的浮玉战士、也有高大的北地蛮族，更多的，是中原人，他们的脸上横着一道青色汁液涂出的横线，在鼻梁出有个小小的起伏，和她想象中矮小苍白的浮玉军队不同，这写战士的甲胄并不华丽，却坚固耐用，制作精良，他们的表情中漫出一股清朗刚健之气，凌厉得像没有形体的刀锋。

在张望眼前，有一匹四肢如刀的瘦削红马，马上有一个身着深紫长衫的中年男子，他本来在看着手中的红色商票，此刻却回过头来，去看车中走出来的这个女子。

扬归梦的心中一动。这个男人是典型的中原男子，他留着短短的胡子，白了一多半，两鬓的头发也已斑白，但看起来却并不苍老。这个男子鼻梁笔直，嘴角坚毅，面庞瘦削，有一双沉静深邃的眼睛。如果不是眼角和鼻侧的细纹，看起来几乎是个年轻人。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她觉得这个中年男人似曾相识，当这个男人的眼神漫不经心地扫过扬归梦，并对她微笑着点了点头的时候，扬归梦终于恍然，他长得和自己的老师道逸舟很有几分相像，只不过道逸舟不会随便对初次见面的人露出微笑。

这是个深沉挺拔的男人，而那个个性凌厉的狂傲男人已仿佛离开了一万年。

扬归梦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握成了拳头。

“八荒上谁不知道，朱里染先生一句话，万金不换。”无数目光都集中在了扬归梦身上，这个男人却依旧对着张望和封长卿说话。谈吐之间，仪态万千。

也许不是他有多么强大，扬归梦对自己说。她是大公的女儿，见过无数豪门大户的公子王孙，知道有很多时候，人们的强大是如何包装出来的。只要一个人不是太过萎靡，八荒神州上的所有金帛绸缎足以把无人在意的灰麻雀变成人们疯狂追捧的白天鹅。这个中年男子身边，有七八个文武官员，各个都是锦衣玉带、精甲银盔，衬托得人群中的男子更加卓尔不群，气如山岳。是的，他的紫袍料子精良，一看就是宁州的紫云纱，深深的紫色下织入了一片一片的绛红，金线织成的饕餮纹锁边，在阳光下似乎在缓缓浮动，带着难以言喻的华贵之气。他的中衣纯白，反倒显得比外罩的紫衫更加厚实，这样热的天气，他脸上清清爽爽，没有半点汗迹。

张望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此刻居然有些迟疑，道，“大人，我们前来的时机是不是不太合适？”他环顾了前后左右的兵士，无边无际的兵营从赤叶城两侧绕城延伸，兵士们和往来的百姓在匆忙来去，一副大战之前的紧张模样。

扬归梦终于明白那个的乡下青年为什么建议从林中穿过赤叶。

“和朱先生联盟的客商，来到浮玉，我们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不合适呢？”那个中年人调转马头，举起马鞭，指着赤叶城后的远方，“二十年前，浮玉肥沃的红土还是一片荒凉，没有八荒各地迁来的百姓，怎么会有今日的繁荣和富庶？没有白腾先生对青水和浮玉泽的整治，又怎么会有今日浮玉的万顷良田？”

“没有肥州人姜潘的设计谋划，又怎么会有今日浮玉的轻徭薄赋、赏罚有度、兵强马壮，八方来投？”封长卿接着这人把话说完。

那中年男子一愣，哈哈笑了出来，道，“这位先生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不过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上下一心、君臣协力、百姓振奋，却绝对不是一个外人能够做到的，如果没有大公季无民扩大的心胸，和鼎力支持，一百个姜潘又能做些什么？”

“大人的话虽有些道理，但我却觉得也有偏颇，十几年前的赤叶之战，季无民公爵就想拿下平武城，那时候姜潘也不是没到浮玉，浮玉公的胸襟和气量又在哪里？所以说英雄造时势，我们一路前来，关于这位浮玉宰相的故事，可是听得太多了。”

“十几年前浮玉公也还年轻，既然年轻，就会犯错误，但年轻人的好处就是，永远有时间来弥补自己的过失。十五年前的赤叶之战失败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当浮玉公举全国之力尚不能拿下南渚一个主城，那样的挫败感和耻辱岂止是撕心裂肺而已。”这中年男人缓缓着，仿佛在回忆那些久远的片段。

“所以十五年前拿不下来，现在就能拿下来了么？兵凶战危，又是哪样的好时机？以为说两句漂亮话，就会把糟糕成一团的局面变得祥和平稳么？”通常这样的场合，扬归梦都懒得说话，这次不知为什么，很想和这个男人抬抬杠。

“小姑娘说得也有道理，但兵凶未必战危，前面我说英雄造不了时势，但时势却可以造就英雄。”他侧过脸来，把扬归梦细细打量，“说来浮玉的时机合适，是因为浮玉西接坦提、北靠澜青，东通南渚，南连长州，近几年的发展，已经成为几州货物贯通必经要道，只看我刚刚封了通往灞桥的商路，东野王将军迅速而激烈的反应就知道。而且浮玉粮食充盈、百姓富足，青壮男子一心向国，兵员源源不断，这样稳定而强大的广袤土地，见到富饶而糜烂的黄金之地变乱丛生，又怎么会放弃绝好的机会呢？十五年后的这一次出击，是时势在呼唤那些蛰伏已久的英雄！”

几个浮玉的官员都有些诧异，显然也少见这男子这样说个不停。

中年男子看着扬归梦，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仿佛有些只有两个人之间的小秘密，道，“姑娘，你说得倒是慷慨激昂，但看你的样子，八成也不是南渚人吧？”

扬归梦本来憋了一口气，正准备继续反驳这个家伙，被他这样一打岔，也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忽地咯咯笑了起来，停都停不住。

哎呀，好久都没有这样开心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