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几多辛酸几多忧，梦里愁容梦里事（上）
天绍青大感惭愧，想着该去向他道歉，可走出房间，各处角落找来，并没有找到柳枫，反而无意间进入一处摆满书籍的房间，心下暗道：书房？
轻步进去，却见到处都是灰，天绍青随意走着，顺手拿过几本书翻了一翻，竟是些兵法布局，治国谋略的书籍，甚至还有五行八卦、占卜古籍，见到有本书没有名字，封面比较破旧，但上面异常干净，一时好奇，便拿起来看了一看，这一翻开，瞪时被里面的内容所吸引。
天绍青凝神一看，原来是位女子写的，首先一行是：“四年了，我的枫儿他四岁了，可从他出生那刻起，就从来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枫儿的记忆里，他见过唯一的一个人，就只有我这个娘，如果——如果他连娘也失去了，他该如何？谁来照顾我的枫儿？我无法想象他四岁就失去娘，他要如何生存？我这个做娘的，实在不忍心告诉他，他的娘就快忘记他了。”
“我快忘记所有事情了，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也许下一刻，我无法连饭，无法裁衣，无法梳头，我如何照顾我四岁的枫儿，枫儿，娘舍不得离开你。”
“我的枫儿他才四岁，他无法照顾自己，照顾不了自己，枫儿！”
“枫儿太小了，他何时长大？何时为他爹报仇？他何时才能像他爹那样？何时担当复唐的责任，恢复李家天下呢？”
“我每天都在教他读书写字，教他学琴，学继岌的剑法，我很怕有一天会忘记，我怕枫儿他不读书，不写字，不弹琴给我听，他不学剑法怎么办？怎么报仇？”
“不会的，我的枫儿聪明乖巧，上次我还听他弹琴，他弹得真好，真的像他爹一样……”
“我已经尽量克制不再想我的丈夫，我怕有一天，我突然失常，疯癫的举动会吓坏我的孩子，我很想回家，很想带着枫儿去见他的外公，可我不能走，我怕我回去，枫儿是李存勖孙子的身份会被李嗣源看穿，倒时连累爹娘和两位哥哥，我不能回去，我一定不能走，凌芊不能离开这里，不能离开和继岌生活的地方，我不想忘记他，我怕离开这里，他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梦里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们相守的日子，只有三个月，三个月是如此短暂，他放弃了所有，造了这个地方给我，他说要陪我远离朝堂的纷争，远离皇家的争权夺利，他说不想看见父皇逐渐骄狂。”
“李存勖原本就是奇才，唐昭宗都夸他，‘长相出奇，是为国家栋梁，大唐之福’， 他十一岁便跟随父亲出征作战，每每都是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可他为何是非不分，忠奸不辨，到处杀人？他杀死自己的爱将郭崇韬，是冤杀的，假若他不这么做，继岌便不会离开他，如果他不找女人，不荒淫，继岌便不会来到这里，我应该感谢他，是他让我有机会和继岌享受了三个月的隐居生活。”
“李存勖得到报应，宠信伶人，骄傲自满，完全失去了年轻时的意气风发，他到处掳掠民女，不听劝告，纵容伶人胡作非为，终于引来朝变，首先大将逐个造反，他被义兄弟李嗣源抢去皇位，他死了，继岌的侍童赶来告诉我们，继岌说他只是去报仇，可为何一去不返，听说继岌在渭水打仗，怎么会死了呢？究竟怎么回事？”
“枫儿，你一定要给你爹报仇，一定不能忘记，你爹是李继岌，你记住，他是被人害死的，娘看见他的尸体，有人用剑刺杀他，肯定是个高手，你一定要找到凶手。”
“李家的人十分能干，文韬武略，音律曲谱无一不精，我的枫儿长大后一定也像他祖父一样骁勇善战，像他父亲一样懂音懂曲，枫儿一定能纵横战场，策马疾奔，指挥若定，他会有才的，会文武全才，骑射/精湛，谋略卓识超过所有人！”
“枫儿要学好的，不能学坏的，要学李克用的忠肝义胆，学他对大唐的忠心，用仁义爱民，不能学祖父李存勖的缺点，要吸取祖父的教训，一定不能忘，不能忘……”
“枫儿好辛苦，娘知道你很辛苦，可你不能喊苦，不能喊累，你的身份与别人不同，你是皇孙，是一个骄傲的皇孙！”
“枫儿，你是不是很害怕娘的样子？娘知道你害怕，你去看书，去学兵法，学治国，学战略，你还有祖先和父亲的遗志没有完成，一定要无时无刻的学习，不要管娘——”
天绍青大为震惊，她无法想象这位母亲如此交代儿子，纸张所写，长长的一大片，后面的话几近语无伦次，疯疯癫癫，看得出这番话已经超出了一个正常母亲的思维，一个正常的母亲绝不会让自己的儿子活的如此辛苦，所以天绍青可以断定，凌芊在写这些东西时，已经接近疯癫痴狂的边缘。
据记载看来，凌芊当时神志不清，记录里面太多报仇叮嘱，她对儿子寄予太大希望，要他忠于大唐，忠于李氏，像祖先李克用对大唐那般让这天下结束纷争，重现李家王朝的辉煌，枫儿要努力，要继承祖先的复唐遗志之类的话，看的天绍青震撼莫名。
天绍青可以想象柳枫的童年，一个四岁的孩子，一个疯癫的母亲，他们如何生活？柳枫是如何走过来的？身为一个皇家后裔，居然要学如此繁重的东西，那柳枫的童年可谓从来没有休息！
天绍青无法想象那样的生活，只觉得太累，这一刻，她终于明白柳枫为何赶夜路来到此处，原来这里是他从小的记忆，有他母亲的一切，曾经，没有人和他说话，是怎样情形？他对母亲的感情一定很深。
他原名姓李，是后唐庄宗李存勖之孙，看得出是很怀念父亲李继岌和母亲的生活，那时候李继岌隐姓埋名就叫柳睿凡，难怪他总是自称柳姓，看来他本性希望活的洒脱，他向往隐世避居的生活，可这样的生活却被这残酷的童年扼杀殆尽。
天绍青产生强烈的好奇，究竟柳枫这几年如何走过？她记得柳枫杀黄居百时，曾经讲过凌万山一家三百条人命一夜之间悉数丧生，那时候，柳枫是七岁吧？
没料得这柳枫童年如此凄惨，四岁之时，相依为命的母亲疯癫，失去常性；七岁之时，外公一家惨遭屠杀，出生丧父，毫无亲人。还要按着母亲的意思学这学那，终生忙碌，穷尽毕生精力结束乱世纷争，母亲还不让自己的儿子有野心。
天绍青无言，只觉柳枫的命太过苦累，他在为谁活着？
这个纷争的乱世，纠葛的江湖，岂能如此轻易平静？恢复大唐李家江山，必要付出惨重代价。
天绍青叹了良久，只觉得这个世界对柳枫太不公平。
她如此想着，转而抬头，却瞅到书架后面藏着一处暗格，里面堆满大量泛黄的纸张，最上一层极为崭新，似乎写于近日。
她将底层纸张翻出来，开始往下看：
“今天是我第一次独自离开别苑，原来外面是要银子的，还好娘说过，娘说要给银子枫儿就给，娘说爹给我们留了很多钱，不用担心买不到东西……”
“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很热闹，可不知为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和他们说话，我四岁了，一直以来，就只有娘给我讲故事，陪我生活，究竟如何和人打交道呢？”
“我递给大叔大婶一锭银子，他们却很奇怪地看着我，还问我钱从哪儿偷来的？偷——我怎么会偷呢？我娘不让我做贼的，她说和我身份不配。”
“我不敢告诉别人我姓李，娘说那会引来杀身之祸。”
“我没有时间在外逗留，我怕我娘一个人留在别苑极不安全，我的时间有限，我要学很多东西，我想等学会所有东西的那一天，我娘会清醒，会为枫儿骄傲，于是我从镇上跑了回来，还好我的记忆力够好，没有迷路，用的时间很短，我用了两个时辰。”
“推开门，娘在房间里坐着，哼哼唧唧地唱歌，我说背书给她听，就背祖父小时候就会的《春秋》，她竟拍手大笑，我把从镇上买的包子给她吃，然后弹琴给她听，结果她十分开心，那一天，她很乖，躺在床上就睡着了……”
“我每天都在练剑，爹的星月剑法我练了三年，我七岁了，可七岁的我已经有了十岁的思想，我想带娘出去，去看病，现在我已经熟读兵法奇书，字也写得很漂亮了，这里的古籍基本上已经看完了，有一个人生的经验告诉我，一定要治好娘的病，我会认路，只要绘张地图就行。”
“今天带着娘离开别苑，她一路上都疯疯癫癫，痴痴傻傻，见了多位大夫，均是无奈摇头。”
“我永远记得我跪下求他们：大夫，求求你，救救我娘。可每位大夫都说这是心病，是思欲成疾，长期压抑所致。为了她的病，我带着她走了数个城镇，最后走到哪里，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娘依旧在笑，我不知道失去记忆的她是否活的开心，总之看见她笑一次，我的心就疼一次。”
“爹，如果你在天有灵，枫儿求你救救娘吧！我忍不住祈求上苍，我想爹可以听到。”
“我跪在荒外，竟熟睡过去，当我醒来娘已不见，我的心犹被刀剜，立刻四下寻找，终于在河边见到了娘亲——”
“我第一次遇到地痞强盗，他们不止抢了我和娘身上所有钱财，更肆无忌惮侮辱娘亲，我当下便扑了上去，可惜我没带剑，星月剑法无法使用，很快便被他们打中，我记忆犹新，胸口是三计闷拳，扑到了八次，当我再一次爬起来的时候，一人将给我提了起来，凌空一抡，我大叫一声，只恨这个乱世，娘说得对，天下是该统一了，可我还没机会去做，便要丧命在此，我不甘心……”
“猛然剑声响起，远处传来阵阵惨叫，迷糊的我跌到了一个人怀里，晕倒的时候，听到他在叫我，我好像看见他的脸长满胡子。”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一张大床上，那位救我大胡子叔叔端来一碗汤药，很和善地递给我：‘喝了吧？对伤口有益’。”
“我冲了起来，打翻了他的药，张口便喊：‘我娘呢？我要见我娘！’”
“那位叔叔大为惊诧，他一把抓起我的手臂，激动地叫我，‘你是少主人？真是少主人！小姐的儿子？太好了，老奴终于找到你了！’他满脸堆笑，竟是喜极而泣。”
“七年了，我李枫从来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亲人。被亲人关怀是何滋味，我好像已经忘记了。在我四岁的时候，从娘神志不清那刻起，我就不知道何为关怀，何为亲人的温暖。没想到我会碰到我的外公，他极为和蔼可亲，大概也就六旬左右，那一天，终于知道他叫凌万山，他们一家居住在太原府，我方一进入凌府，数十人蜂拥而出，轮番上前拉我，摸我的脸颊，我的周身遍布微笑。我茫然地瞅着他们，听到他们互相微叹：‘终于找到了，睿凡有后了’。”
“我想了很久，最后方才明白他们口中的睿凡原来就是我爹李继岌，外公过来拉着我道：‘你就是枫儿？我的外孙？’他的语气极是和善，可我太久没有亲人，甚至从不和外人接触，活在这个世上，除了娘之外，我不相信任何人，于是面对他们的亲切举动，我警惕地闪到娘的身后，并大声喊了句：‘不要碰我’！”
“他们俱都怔愣，最后还是旁边的老婆婆走到外公身边，劝道：‘他们在外面漂泊了那么久，枫儿认生，再等些时日，会好的！’她走上前来，拉住娘的手，眼泪顺着眼角流了出来，‘芊儿，你怎么变成这样？我是娘啊！为什么明知自己会疯，还不把枫儿带回来？’”
“以后的日子里，我便留在凌府，有亲人的感觉真好，温暖亲切，每天都能听到欢声笑语，我也不在是孤独一个人，不用每天跑很多路赶去买包子，有人替我穿衣服，替我整理衣冠，久违关怀使我心中欢喜，我李枫七年以来，首次尝到了人生的快乐……”
“舅舅道，枫儿会笑了，外公更亲自执笔教我读书写字，我告诉他，我都会，他十分惊讶诧异，于是我拿起笔，当着他的面，默写下整卷《春秋》和《礼记》，他无比惊讶诧异，大胡子叔叔感慨道，少主人以前一个人生活，一定很可怜，小姐在逼他！外公瞬时哭了……”
“外公含泪拉住我的手，枫儿，我们去外面，去练剑好不好？他满腹心事练剑到黄昏，我默默在站在旁边观看，看了片时，突然冲口道：这招我会，是我爹的星月剑法！外公顿时浑身僵硬，愣在那里。我于是独自舞剑。大胡子叔叔叹了口气，极是欣慰道：‘老爷，在甑山那个地方，小姐神智清醒的时候，肯定练过魏王的剑法，想不到少主人这么快就如此纯熟，少主人如此聪明，看来我们复唐有望，庄宗的仇，一定可以向李嗣源讨回来！”
“就在那天，我听外公和舅舅们议论，如何辅佐我坐上后唐的新主，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权利’二字，我还得知外公已经拥兵万余，准备伺机而动。”
“后来，他们让我阅读书籍，俱是天下奇兵布阵，如何打仗，如何安国……我想起娘曾经所说，不能歇，天下大业等着我，如果我荒废一日，就是对不起泉下的祖宗，父亲也会死不瞑目。”
“那一次，我去了爹的旧宅，是在洛阳，是个破败的魏王府，老管家满头白发，老泪纵横，一见我就扑通跪倒，哭的泣不成声……”
“第一次看见爹的宅院，抚摸爹的遗物，我感到深深地责任感，是一个皇族背负的命运，我知道我与别人不同，不能洒脱，不能游山玩水，我的前路遥远难测，也许终生都不能实现理想，可我要努力，不能让祖宗含恨而终。”
“那次回去后，我就发现了管家凌坤极不寻常，他好像经常有意无意偷听我和外公谈话，一脸鬼祟，年幼的我并不知道一场灾难正在悄悄降临，我只是问了他：‘你在干什么？’”
“他太过狡猾，他骗我这个七岁的李枫，一直以来，在凌家，仆婢们都知道母亲嫁的是江湖浪子柳睿凡，从我进门那刻起，我一直自称柳枫，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真相，他们没有揭穿，是为了保护我。”
“万没料到凌坤会偷听，可凌坤实在狡猾，面对我的质问，他镇定地引走了我的注意，‘没有呀，少主，小姐她……’他眼神闪烁，我听闻娘亲有事，慌忙跑开，就这样忽略了他带给一家的灾难。”
“就在这天夜里，就在大家沉睡的时候，突然有人闯了进来，各个扬刀佩剑，剑法凌厉，刀法狠辣，一招下去，毫不留情，我正在熟睡，忽然听到阵阵惨叫，疾奔门外，我看到，昔日疼我的舅舅、舅母，仆俾全都倒在地上……”
“我正惊诧间，就听到院落不远处外公在喊叫：‘枫儿，快跑！’我只见外公全身遍血，他拼劲所有力气拽住凌坤双腿，冲着我大喊道：‘快跑，快跑，枫儿！’凌坤犹自挣脱，见摆脱艰难，便恼怒地斩断他的手，举刀便朝我挥，血顿时溅地到处都是，几丈远的距离，甚至溅到了我的脸上，慌乱中，我捡起了护卫们掉落下来的一柄剑，靠着星月剑法四下扫视，趁机奔逃，舅舅似乎从地上爬起替我挡了一招，我听到他朝着我喊了最后一句话：‘冲出去，要记得报仇啊，不要放过凌坤这个叛徒！’”
“那是我第一次哭，娘疯的时候，我也没有哭，我走遍万水千山，辛苦赶路的时候，被人欺负，受人白眼和冷落，都没有哭，可那一次是我有生以来，哭的最严重的一次，顺着曲径亭台，幽深回廊，满耳边都是惨杀的哭喊声，血水四溅，我李枫手执长剑疯狂挥舞，不知道多少护卫替我死在身后。”
“我满身是血，血溅的我满脸都是，染红了锦衣华服，我好怕自己会死，我怕无法完成娘的心愿，无法报这血海深仇……”
“混乱中，我竟然看见娘，她倒在院落，周身血红，翻过她一看，一把利剑已然刺穿了她的胸口，无论我怎么用衣袖去擦也无济于事，血越来越多——”
“娘拼着最后气力，跟我说了三年以来最清醒的话，我永远都记得她胸口那把剑，带血的利刃，无情的刺穿了娘的胸膛，长长地利剑，上面沾满了血渍。”
“我一遍遍地叫着：‘娘！’我无法承受失去娘的事实，不敢想象，如果娘也死了，我该怎么办？我要去哪儿，外面到处都是通缉李继岌子嗣的公文。”
“我记得我使劲摇晃着娘，眼泪哗啦地流下来，一滴滴悉数滴在娘的脸上，‘娘，你不要死，娘！’”
“我现在仍能觉出她手上的温暖，‘不要哭，我的枫儿是坚强的，是不会哭的，娘要去找你爹了，娘好久没有看见他了，他——在那边等着娘呢！’”
“我还记得她的殷殷嘱托：‘枫儿，你记住，你爹是后唐庄宗李存勖之子李继岌，他一生抱负，一生雄图，和你祖父一样，效忠大唐李氏，要一统——一统李家江山，平乱世，可惜——可惜——你祖父前半生辛苦打下的江山，后半生宠信伶人，误信佞臣谗言，冤杀大将，到处俘掠民女进宫为侍，搞得众叛亲离，毁了辛苦建立的基业，你要吸取教训，切不可爱慕虚荣，骄傲自满，更不可纵酒荒淫，要继承你祖父和父亲的遗愿，光复大唐江山，知道吗？你爹是被奸人所害，娘无能，你一定要——要——为他报仇，去——去——甑山，那儿有———东西——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