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残夜寂寂静无声，暮霭沉沉淡烟云
一醉千日虽有些夸大，但千日醉的威力仍旧惊人非凡，天绍青只是望了柳枫一眼，便觉眼前一花，在柳枫的视线中，照直倒在了案上。
她酒量不是最好，但也不差，三杯不倒绝对可以，可这一觉居然昏昏沉沉睡到了翌日晌午，对她来讲，实属意外。
晃晃悠悠地到了庭院，一个小丫鬟匆匆端来几盘菜，搀着她又回到了屋里。
天绍青向她打听方知自己已睡了一天一夜，多少亦有几分惊讶，她的意识还沉浸在先前下棋的氛围里，总觉得才发生不久。如今回想，猛然忆起柳枫引她喝下的千日醉，难怪他抢过酒壶，原来千日醉竟是如此烈性。
本想探望柳枫，他喝了整壶千日醉，不知道是否亦醉酒沉睡？可丫鬟却告诉她，柳枫清早已拜会宰相孙晟而去。
天绍青来到街上，果真如那丫鬟所言，正赶上昔日南楚国主马希萼出殡，行丧队伍缓缓穿梭在金陵城的街巷，朝臣将领涌集，百姓围观，长长地街巷几乎站满了人。
天绍青双目四处瞥视，不断搜寻着柳枫的身影，却没看到柳枫，不免有些失望。
街道两旁人流拥挤，猛然，远远扫视，只见羽林统军马希崇沿街走了过来，他面色沮丧，披麻戴孝地走着，一边拭泪一边哭诉自己的哥哥，一副故作伤心的模样。
其后，十来个妇孺哭哭啼啼地蹒跚而行，听口气，像是马希萼的妻妾。
天绍青定睛一看，这群妻妾里唯独没有马希萼的子嗣，正纳闷间，就听旁边乡民引论纷纷，她这才得知马希萼的儿子除了马光赞外，余下诸位后人俱死在了战乱中。
天绍青心下一怔，她似乎未听柳枫提过此事，待到回府，和舒望闲聊，方才知晓那马希萼被俘时曾经带有两个女儿，其中一个被送给李承戬为妾；另一个因为年幼进宫为奴，却因受不了刑罚，跳了枯井。
天绍青心下好奇，仔细追问，方知内情。
原来进宫为奴只是安抚降臣之意，以示皇帝慈善，那小女儿本就身子弱，送她进宫不过是权宜之计，她是被累及心脾，屡受刑责挨打，捱不过痛楚才跳井自尽。
那大女儿虽为李承戬之妾，可私下里，却偷偷联络昔日的南楚旧部，意图造反。
李承戬只好派人押她回京，据说昨日黄昏，她已被柳枫下令处斩，首级被悬在城楼以儆效尤。
天绍青心中落得几分凄然，甚至于不知道该否怜悯那样一个女子？还是她应该去责备一番柳枫？可她以什么理由斥责柳枫呢？
突然间，她极想与柳枫说话，说话解忧愁，也许自己便不会胡思乱想。
她努力将意识拉回到现实中，努力使自己回想柳枫的伤患。
想起那个箭伤，她立刻钻进厨房，酉时至亥时，俱集中精力熬药，不知不觉三个时辰已过，这番心不在焉，水自然是要烧干数次的。
走在长廊上，手端药碗，她缓缓吁了口气，心情方有片刻放松。却不想撞上了冷寒玉和水如筠侧身而过，那两人不认识她，因而只点头打了个招呼，便匆匆走开。
天绍青回头看了他们二人一眼，正要转身抬步，舒望却迎头奔来，老远便招手叫道：“青姑娘，你的药可真及时呀！大人刚刚回到书房，正等着呢。”
听到这番话，那冷寒玉二人即刻冲上前，迎住舒望问道：“太尉大人回来了？”神情焦急急切，顾望着舒望。
舒望只好端过天绍青手中的药碗，朝二人道：“我带你们去！”
天绍青目视他们三人在长廊尽头消失，想了一想，亦蹑手蹑脚尾随在后。
行至书房外面，舒望敲门，不多会儿，柳枫便开门迎三人进去。
天绍青矮身躲在墙头倾听，岂料听着柳枫的声音一阵失神发呆，几人究竟商酌了何事，她全然不曾记住，待她回神，那冷寒玉和水如筠已然出来了。
原来越州双鬼此番目的是为赵敛。
冷寒玉道，自己二哥打算离府几日，又怕违背应承柳枫之事，特来征求柳枫意见。
冷寒玉不料柳枫有伤在身，当下立刻想到前夜衡山六鬼轮番和柳枫对战，几乎等同于车轮战。转头与水如筠相顾一眼，一同低下头，此刻直感面上无光，有些惭愧。
冷寒玉忍不住心下慨然道：人如其剑，剑如其人，果然堪称君子！若说前晚他们心有不服，那么此刻可真心服口服，再无任何怨怼。
不待柳枫应话，两人已双双跪下，自动请缨要活捉马光赞以报李枫恩情。
柳枫微愣，显是有几分意外。
冷寒玉信誓旦旦道，我自小熟读兵书，颇懂战略。李承戬乃勇将，有勇无谋，马光赞行为举止，李承戬知之不深，恐事有不顺。我兄弟们若是先锋头阵，一来报恩，二来无功不受禄，没有立功，就算皇帝授了官职，亦不能服众。
柳枫未再多言，面视二人首肯，犹豫了片刻，又道：“刘浩瀚身份特殊，暂时不宜露面。”
因而，攻打马光赞，六鬼挑选四个，如此一来，赵敛需要照顾刘浩瀚，一时半刻无法离去。
谈话完毕，冷寒玉二人告辞而去。
房门合上，柳枫进屋后再也没有出来，天绍青本来想出声叫他，可不知怎的，竟叹了口气，转身而行。
本打算就此回房，却猛地想起柳枫不让自己亥时去书房的事来，一时好奇，便又折身回来。
戳开窗户纸朝内四望，书案前并不见柳枫，她又努力朝内看了一看，柳枫的确不在房里，当下脸色大变，一时情急，一把推开房门。
进去之后，书房安静沉寂，依然不见柳枫。
天绍青无比诧异，寻思半响，也不知何故，只道她大意疏忽，不曾留意柳枫去向，忙奔到外面去寻，可在府里各处找了一圈却未果！
等她再次抱着侥幸心里来到书房，却见房门紧闭，里面正亮着长烛，她趴在门边听了会儿，房门啪地一声开了，只见柳枫挡在她的面前，望着她眉头一皱，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天绍青支吾回话，却答不上话，猛见柳枫紧盯自己不放，一扭头，便做凛然状：“我——担心你的伤，来找你嘛！”
柳枫不由抿嘴笑了，面向她悠然道：“你忘了我说过什么？半个月内，亥时以后，不准进书房！”
天绍青闻言低下头，双唇紧咬，犹豫了片时，道：“那……那……你放心，我一定遵守约定，再也不来了，不过——没我的允许，你白日也不准找我！”遂赌气似地嘟起嘴，朝柳枫扔下一句话后，扭头便消失在柳枫视线中。
柳枫直望着她走远了，方一只手摁着胸口回到了书房，来到书案前坐下，先双掌交叠运气，直到体内舒畅，方才坐定，坐定后，手伸向旁侧，摸到一个一半身长的窄匣，自内里取出一副卷轴，缓缓展在案上……
长夜残烛，风打窗，就这样坐着，凝神提笔。
每日除了拜访宰相孙晟府邸，柳枫几乎都杵在书案前，不是翻阅典籍和辖区奏报，便是弄着那玉匣里的卷墨。
就连天绍青也不知柳枫忙于何事，想找柳枫，却又碍于当日那话，一时赌气说了狠话，拉不下面子。
可没想柳枫果真不来找她。
急躁，惆怅，与日俱增。
于是，庭院内，那尚未枯落的花草全被她长剑齐齐削断，偶然几片残叶亦被她摘了，随手撇在地上。
除了练剑，她亦不知如何打发烦闷，不知不觉，十日过去了！
好不容易逮着机会目睹柳枫出府，天绍青一时没忍住偷偷尾随而出，但仅仅过了一条街，前面的柳枫便借着人多将她甩开。
等到天绍青抬头张望，柳枫早已不见人影。
无法，百无聊赖，她只好在街上晃悠。
一偏僻无人的胡同，迎面忽地落下两人，黑布蒙面，手执长剑，剑光一闪，照直起剑朝她挥砍。
天绍青本以为是一般匪类，没放在心上，只道自己可以应付，岂料仅过了两招便发觉自己猜测有误。
小小的巷子，顿时成了三个人的练功场……
今日天气晴朗，碧空如洗。
柳枫从宰相府回来，一只脚方踏进书房，就看到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年约十六七岁，身材瘦小，却模样清丽可人，双目炯炯，灵光毕现，身着朴素家丁服饰，手指及面色异常白皙光润，却非寻常家仆可比。
短小的家仆打扮，蹩脚的女扮男装，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她见柳枫进门，双手立时从书案上卷走一物抽离，并极其迅速地负在背后。
柳枫望见她的瞬间，惊讶道：“公主？”
那女子见他此等错愕神情，立刻扬高眉头，转首笑道：“没想到太尉还记得本公主？”
柳枫镇定心神，立在门口，打个哈哈道：“哈！怎么今日有兴趣来这儿呢？”说话间，望了几眼这位永和公主李奕，缓缓移步走到书案旁。
李奕随他转身，背视门廊，放在身后的双手直打颤，连她自己亦不明白今日如何鬼使神差地来到太尉府！
那小丫鬟愣是被她强拖硬拽来此，除了进府时，管家有所阻拦，但她随便亮出一块玉牌，管家虽不认识，但见其上光华闪闪，又听她伶牙俐齿说话，吓得直眉楞眼。
听说太尉李枫日前在书房丢失兵策，她一时好奇，便想看一看，但李奕没想到李枫会突然赶回来。
她有点惧怕李枫，这话说出来，她自己亦感吃惊。
一直以来，她和李枫互不往来，从不问候，可能是小时候，李枫给她的印象过深。
她还记得七年前，全朝文武被名不见经传的李枫骂了个遍，那趾高气昂的气焰，她至今难忘。
生平以来，她从没有见过那般高傲之人，好像全天下的人在他眼里，都是一粒不起眼的沙。
有一次，小丫鬟问她，太尉年轻有为，公主为何不愿意按皇上旨意嫁给他？为何要派人刺杀太尉？
小丫鬟由始至终也不明白，多少人梦寐以求得到太尉李枫那样的相公，而公主有如此机会，却执意拒绝，甚至不惜抗旨。
李奕有自己的执着，有自己的追求，也许她和李枫一样，有着皇家血统，故而一样的骄傲。
正因为她骄傲，所以看不惯李枫这样的人在自己面前耍威风。
没人知道，在李枫为官之前，出言不逊地骂过她，即使一句话，也让她铭记终生：“李枫不是你可以随便呼来喝去的，在没有成为大唐臣民之前，你没权命令我——”
她还记得当初不过让他去水里捡个毽子，谁知道他面色冷如冰霜，双目如刀一样瞪视她。
先入为主的印象不可磨灭，从那以后，无论父皇如何宠爱李枫，她也觉得讨厌，潜意识里，那就是一种不听自己命令的厌憎！
可她今日居然到了李枫的太尉府？她自己也不知想翻阅什么，也许是想翻一翻李枫的文书，见机抓个把柄。
况且近几日，宫里谣传李枫带了位姑娘回来，也是好奇想顺道看看。
李奕告诉自己是因为无事可做，太无聊了。
难怪，自己中意书生王岩，王岩被李枫举荐做官，却突然弃官不做，离开了金陵城，这几日，实在憋不住，也确实苦闷，经常出宫。
此刻，李奕面视李枫，七年前李枫的冷傲脸色，仍在她眼前晃动着。
因此，李枫那不经意的问话，她立时来了精神，反诘道：“怎么？你这里藏着金山银山？还不让本公主来？”
柳枫双目只管扫向书案，缓缓回首望了李奕一眼，淡淡道：“公主纡尊降贵，但不知今日来这儿，所为何事？”
李奕见他语气冷淡，说话不痛不痒，不由冷哼了一声，道：“本公主只是好奇过来看看，不过看的不是你！”
她欲趾高气昂指向柳枫，故而手臂抬起，谁料柳枫立刻紧盯自己的手不放，她这才惊觉有异，忙去查看，只见自己手上赫然握着方从柳枫那里偷拿的卷轴。
李奕意识到此，忙将那只手藏到了身后。
柳枫双目一敛，脸上微微呈现紧张，虽是一闪而过，李奕却已尽收眼底。
待到柳枫面色恢复如初，只见他浅笑道：“哈！公主偷拿我府内东西，这又作何解释？”
李奕心里得意，大模大样将藏起的卷轴拿出来，故意朝柳枫摇摇晃晃，道：“哦！本公主一时好奇，随便翻了翻，本想看看奏报，不想翻到了这件东西。”
李奕目盯卷轴，悠然道：“这不能怪本公主，谁让你藏得那般神秘，无论是谁，都想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柳枫闻言浑身不自在，急忙侧转过身，双眼瞟向微开的窗外，一阵胡乱扫视。
李奕却失笑道：“还真看不出来，本公主真是没想到，李大人还会弄这些女儿家的东西？”
柳枫顿时尴尬无措，李奕看了他一眼，心生取笑之意：“怎么？这次动真格的了？嗯，看来宫里的传言没错哟！”
李奕故意皱起眉头，道：“你不是说不成亲的吗？”
柳枫面上极不自然，极力地侧身回避，瞟着院落道：“谁说我要成亲？”
李奕冷笑道：“还不承认？”说着，猛然伸出手将手中卷轴递给柳枫，哪知过了半响，不见柳枫有所回应，当下大声道：“不想要了？”
柳枫身形微动，却不好意思直接拿回，李奕见他如此态度，大感无趣，道：“算了！算了！一点都不好玩，还给你！”
柳枫见她把卷轴递过来，连忙伸手去夺，不料李奕又将手缩了回去。
他手中一空，已被李奕戏弄了一番，当下极是生气，忍着怒色道：“既然公主喜欢，那就送于公主吧！”就像负气似地冷冷转过身。
李奕听此，连忙将手中卷轴递给一旁的丫鬟，冷声道：“香儿！既然太尉大人不要，那就拿去给本公主烧了，省的本公主看着心烦！”
丫鬟应声从命，谁料柳枫猛然回身喊道：“嗳？不要！”
李奕悠悠然轻笑两声，踱开步道：“就说嘛！太尉大人岂会不要呢？”凝神扫了一眼柳枫，叹了口气道：“本公主真是后悔当日之言，啊！其实父皇的眼光也不错，太尉年轻有为，的确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人，若我再次禀报父皇，就说……本公主改变主意，不知父皇会怎么想呢？肯定很开心这门亲事！”说完，便打量着柳枫的脸色。
柳枫轻哼出声，却出乎意料的平静，朝李奕笑了一声，道： “如果公主要这么做，没人拦得着，请便！”
李奕天性喜闹，本欲开个玩笑，谁知柳枫沉闷无趣，更不经揶揄，当下狠狠一跺脚，怒哼道：“哼！你别得意！”遂将卷轴扔上书案，转身出门，刚走到门口，却与迎面进来的天绍青撞个正着。
两人同时变脸，李奕看到天绍青不由大惊，一只手指着她，惊愕道：“你——你——你——认得你，你就是……”
李奕正要说话，却听柳枫一旁喝道：“公主！”
李奕见柳枫面色焦急，示意自己莫要说话，便仰头冷哼，拉起天绍青，冲柳枫回个冷脸，面朝天绍青道：“我们出去，不理他。”
两人离去不久，宫里便有人来，原是晚上有宫宴，李璟要柳枫作陪。
去了之后，方才得知李承戬在冷寒玉兄弟四人的协助之下，已经将马光赞斩于阵前，奏折传回京里，李璟自然欣喜，待到宴散，天色已晚。
柳枫行在街上，已然鲜见人流。
不知是否他多心之故，总觉得有个影子在暗处藏着，柳枫闪至胡同巷里，果见一人匆匆立在大街四下张望，不是别人，正是几个月前，有过几面之缘的程品华。
柳枫叫不上她的名字，甚至连她是月明教的人也忘了，故而直接冲上前，甩开手中一把纸扇，出手攻击。
程品华不及避闪，被柳枫纸扇扼住了咽喉，眼见柳枫面色冰冷，目光疏离，急忙提醒道：“你不认识我？我们见过面的，我是飞天圣女的女儿，我姓程……”
柳枫面不改色，依旧冷冷喝道：“跟我何故？”
程品华还没答话，他便冷哼一声：“我与月明教再无瓜葛，你们教主为何又让你来找我？”说话间，手上再用力，又逼近了咽喉几寸。
程品华一时吃痛，低叫两声，艰难地挤出话道：“不是，是……是我自己来的！”
柳枫扇面抵她颌下不松，紧问道：“什么事？”冷眼看了她几眼，又道：“没记错的话，我们应该没什么交情！”
程品华迎视他的凌厉双目，忽然双掌上提，从扇下挣脱。
柳枫扇面寒光暴闪，虚跨一步，迅势急攻。
程品华被迫应招，两人不期然招在一起。
两招过后，程品华已有不敌之象，立刻抽身退开三丈，柳枫一掌却已当空击中她的天宗穴。
程品华借着高墙，忙双脚离地，腾空而起，正与墙头落下的两道黑衣人影相撞。
不待柳枫上前，那两个黑影一人一边提着程品华肩头，在墙头一闪即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