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冷寂无怜风过处,不识他山人难测(中)
帐外一阵躁动,有人大喊道:“柳枫闯阵出来啦,直奔上将军营帐而去,大家小心保护上将军啊!”
原是柳枫闯阵而出,有人来到端木静所处的营帐外叫道:“公主,柳枫已经闯出阵了……”
端木静立在帐内,面色如初,镇定喝道:“那你们还不去追?”
“请公主小心!”语落,一行人迅速远去,很快,营帐各处便响起了打杀声。
帐外越来越混乱,无面老人却正在帐内伫立,他一只手摸着一张脸谱面具,面具已从脸谱鼻梁处碎裂,他看着面具耳边响起了阵阵叫骂:“你个小畜生,和你那个祖父一样,白日做梦……”
正逢此时,闻到外面传来柳枫逃出的声响,无面老人立刻抓起桌上被包裹的长剑奔了出去,今日可以和李存勖的子孙一较高下,令他血液沸腾,这个机会他等了岂止是二十年这么久?
他手中剑是用黄布包裹着的,看起来极其神秘。
他一口气迎住向他冲来的柳枫,一把将黄布揭开,顿时,天名剑影,影影荡荡,闪闪凛凛。
这情形似曾相识,几与当初赶来长安沿路所遇一样,一样的天名剑,面具后面露出的是一样锐利的眼睛。
柳枫一眼瞥到无面老人手中的天名剑,立刻想起来当初荒郊村外的伏击,想起来那个戴着脸谱面具,手拿天名剑的神秘人,与今日一样,天名剑同样用黄布包裹,变得只是无面面具而已。
他并无意料中的惊讶,面上跟着一笑,转而冷道:“老匹夫,果然是你!”
无面老人亦冷笑:“不愧是李存勖的子孙,果然神勇,若是可以倒退三十年,若非老夫今日亲眼所见,老夫险些要将你当成他了!”
柳枫道:“你到底是谁?我李家与你有何冤仇,你叫什么?”
“我叫什么?哼!”无面老人冷哼:“你死了,下黄泉去问你的皇爷爷吧,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朱友善的人?” 说罢,已冲了上去。
天名剑,天门剑,同样惊世骇俗。
这一猛烈撞击,犹如山崩地裂,轰的一声,响彻四处,双剑相击,异常激烈。
一角的营帐内,端木静等人仍是迎面对峙。
贾天命原本以为这飞天圣女的女儿程品华是奉了教主边灵之命前来搭救自己,所以程品华方才潜伏神策军中暗施毒手。
看到程品华进帐的第一眼,贾天命心内大喜,可没想到程品华此番会怂恿端木静来杀他,他当然不知道这是程品华的激将之计,亦是故意刺激端木静。
所以贾天命此刻无比恼怒,冷笑道:“怎么,老夫被抓,你个死丫头很开心嘛,你我同为月明教做事,你此番前来,却来看老夫笑话,嘲笑老夫蠢笨被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徒弟所擒?”
程品华不急不躁地拦下这句话:“贾长老勿要动气!”
贾天命冷哼,程品华却面色不改,转过面看了端木静一眼,清声道:“你不但骗过了自己的师父,更骗过了教主,就连柳枫亦被你引到这太乙山来困住……”
话未完,端木静已怒然打断话道:“我是骗柳枫,我是骗柳枫上山,因为我爹要杀柳枫,我是我爹的女儿,我当然得听他的,我不要我爹下次又扔下我不管,我要哄我爹开心,我爹开心了,我这个女儿自然也不用害怕了。”
她忽然用剑指着程品华道:“你想救柳枫,你来这里的目的,绝不是只想救我师父这么简单。你一定向教主自动请缨前来,你神鬼不知潜伏这里暗算我们神策军,你藏在这里观察我静仙子究竟多少天了?哼,柳枫突然被困在此,你按耐不住又开始下毒害我这里的兄弟,想借机帮助柳枫?我不相信你会孤身前来,你有如此胆色?你说,你还有多少帮手,一并出来呀,藏头露尾算什么把戏?”说话间,她双眼环顾四周,嘴上发出阵阵冷笑。
程品华不怒而笑,双掌相扣连连三击掌,朗声道:“不愧是静仙子,果然才勇兼备!你和柳枫还真配,可惜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她一手摸上耳边发丝,悠然道:“天罡地煞,天罗地网,十二天都,九星七绝,风雨雷电九罗阵,金刚十大杀手,两天两夜,不眠不休的车乱战轮番上阵围困柳枫,就算你不用箭射杀他,给他选在这个丛林密密之地让他闯阵,你早就知道柳枫神勇非匹夫之辈可比,这等阵法难以将他长久困住,你一早便为柳枫脱困找到了可行之法,你布置的天衣无缝,连你的上将军父亲也不曾发觉,因为你巧舌如簧,正话反说,你以为柳枫会因此感恩而谢你?或者对你这手下留情心存一丝情意?”
端木静见她面色冷峻,语带嘲讽,不由仗剑抵开,诘声道:“你笑我?”
程品华又举步在帐内踱开来,道:“我笑你异想天开,你一路上都在杀他,就算你这一路将柳枫观察有多仔细,就算你有多了解柳枫,可柳枫只会杀了你,他要是知道了这其中的真相,知道了你的身份,就更会杀了你,连你的家族,你的神策军,统统杀掉,仇人的事实永远都是无法改变的。”
她的语气突然变冷,面目更是冷的可怖,似乎有意刺激端木静。
端木静听了这话,忽然意识到什么,面色冷寒道:“你潜在神策军多久了,在这里到底听到了多少秘密?”
程品华却对这句问话视若罔闻,只顾目视端木静频频摇头,做不可思议状:“你也算是处心积虑了?”
“我处心积虑?”端木静闻言仰起首来高声大笑。
程品华迎上她,反问道:“难道不是?”说着,面含讽意,盯着端木静。
端木静一面笑,一面冷目环顾四处,悲声叫道:“一个四岁便被亲生父亲狠心扔在山里,眼见豺狼上前,却不管不顾,你说我处心积虑?我为什么总是失去常性发狂杀人,我是被豺狼虎豹吓的,这么多年来,我每次做梦都会想起那些豺狼虎豹围着我,它们牙齿很长,张着血盆大口,每吼啸一声,都如山崩地裂般令我浑身发抖。”
她双眼扫视营帐各处,目光锐利,似乎能将营帐里里外外洞穿一般,一边扫视一边诉声道:“这里人人都叫我公主,我本来就是公主,公主身份高贵,怎能和畜生共处?我要杀了它们,谁欺负我,谁敢轻视我,我就杀了谁,我是一个骄傲的公主,我是静仙子,那些畜生算什么?我爹说‘不用怕,走过去就可以上逍遥山,倒时会有逍遥爷爷教你功夫,长大后一定天下无敌’,哈哈……”
沉浸往事,端木静愈说愈激动,情绪愤然,语带激烈道:“我问他,爹为何不和静儿一起上逍遥山拜见逍遥爷爷?爹忽然面色冷寒,用手将我提到山腰,扔下我后,他转身便走,接着那些豺狼就扑了过来,小女孩就坐倒在地遍遍叫着‘救命’,‘救命’,‘救命’,哈哈哈……”
贾天命被这疯狂的笑声震慑,就连程品华这样的歹毒之人听完也觉毛骨悚然,整个毛孔直竖,这耸人听闻之事实在是太过骇人。
贾天命突然扭过头来道:“原来是你们父子安排好的,有所图谋才假装上逍遥山来欺骗我们二老,可惜老夫眼拙看错了你,当日可怜你,将你从狼口救下……”
端木静立即道:“我没有骗你,师父!”
程品华语气故作冷然:“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休要编谎话骗人了!”
“我骗人?”端木静仰天狂笑,毕了,收紧笑容道:“我端木静从来就没想过让人相信我,更不需要任何人可怜我,你就是给我装样子,你也给我滚远一点。”猛然将剑转过来,剑锋直迫程品华,显是已经发怒。
那程品华却毫无怯意,见她如此反而更是无畏。
贾天命被捆双手,手脚不能动作,此时在旁恍然问道:“当年那本《铁血秘籍》在逍遥山无故丢失,也是你偷得?”
端木静点头答‘是’。
此刻,她高昂着头,依旧面不改色,声音锵锵地道:“因为我爹即使被边行赶出月明教,而你们逍遥二老仍然废去他的武功,我爹躲在仙灵岛,他要拿回他应得的一切!”
贾天命心里一寒,猛然忆起去年深秋月明教攻上华山一事,当时月明教与玄天门俱遭人暗算,双方因此横生误会而大打出手,自己的同伴丁未丙亦在那时丧生,想起此事,遂又问道:“丁长老在华山碧海楼内遇害,也是你们所为?”话至此处,他自己亦觉骇人听闻,只觉自己千算万算没料到月明教内被人埋伏如此之深。
端木静断然回道:“不,不是我,丁师父的死,静儿也很难过,但是这件事不是静儿做的。”
贾天命闻言稍是欣慰,但听端木静口气,显然包藏玄机,当下又问道:“是谁?”
端木静接话道:“静儿只能告诉师父,这个仇,师父不能报。”
贾天命立刻听出弦外之音,跟着道:“丁长老就算不是你杀的,也是因你而死。”
“如果师父你一定要报仇,那就杀死静儿。”端木静突然蹲下来,面朝贾天命情绪激动道:“是我爹逼我的,静儿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命运,但是师父对静儿的大恩大德,静儿永生难忘!如今只是逼不得已委屈师父一下,待过不久,静儿就会求爹爹放师父出去!”
她话锋顿了一顿,道:“小时候,静儿每次发病狂躁,都是两位师父在静儿身边陪着静儿,静儿怎么会害你呢?师父,静儿真的是逼不得已,父命难违啊,师父!”
端木静声泣如下,哭诉不止,贾天命亦渐渐动容,同样眼眶一花落下泪来。
程品华却在此时面露不屑,冷哼道:“装模作样,贾长老,难怪你每次都要上当被俘,我看我们静仙子演戏的功夫,天下一流啊,连我几乎都要被骗了!”
端木静恼羞成怒,仗剑挺前两步,怒然道:“你挑拨我和师父的关系,我要杀了你!”
程品华指着她怒声道:“我替贾长老教训你这个不孝徒儿,替教主惩治你这个叛徒!”
端木静讽笑道:“你娘和鬼谷的鬼医子程之焕私通,程之焕乃太白山门下弟子,太白山与月明教互不侵犯,互不往来,你们母女如此不是一样犯了欺教大罪?”
程品华闻言大怒,不及回话,帐帘处突然人影一闪,有人飞天而来,薄罗纱横空拖长,卷向说话的端木静,驳声怒道:“死丫头,说话给我当心一点。”
这势如雷霆之击,使得端木静立刻闪身,挺剑扑上。
程品华看清来人,大喜地叫道:“娘!”
这人正是飞天圣女张萍,张萍稍是飘进立定,又有一人闪了进来,呛啷啷,一招将端木静的长剑扫开,大手一挥,一阵烟气顿时弥漫帐内。
尚不及看清这人样貌,端木静已知不妙,急忙拽紧贾天命胳臂冲出营帐,身后的程品华立时急追而出。
待程品华追出来,端木静与贾天命早已奔向密林深处,迎面猛地跑上来两个白面士兵迎住程品华,道:“师姐!”
程品华立刻道:“清月,凤鸣,快随我去追她!”
原来这两个士兵正是随程品华一道潜伏在此的卓清月与顾凤鸣,先前他二人一直在四周守候,这会儿,神策军内部因了柳枫与无面老人对峙已呈混乱局面,他二人方才有了机会混进来。
他们三人这一追出去,四下里十数名神策军士兵亦叫嚷着追击而去。
这时,张萍方急急奔出营帐,亦向程品华离去那个方向奔去。
在她身后,一个不足五十的中年男子缓步踱出,此人三寸薄须,双目炯然,面色清朗,丰神冲夷,一举手一投足颇有几分文秀之气,虽是中年,却看着极是年轻俊朗,偏又颌下薄须增添了几分沧桑厚重,一身墨绿袍子直拖到地,走路稳实有力,说话有如清吟,十分悦耳动听。
他双目四下环视,此刻,四周早已不见人影,原是柳枫与无面老人打杀已远去在山谷密林之中,神策军尚存者也俱跟了去。
这绿袍人快步跟上张萍,见四周无人,将双手抚在张萍肩头,既是亲昵又是柔声无限道:“萍儿!”
张萍连忙把他甩开,嗔道:“你正经一些,贾长老还没有找到呢!”
这绿袍人不管不顾,硬将张萍的手拉住面向自己,道:“不是有品华去追了吗?我方才在营帐内已经趁机将贾天命所中之毒解开了,他恢复了力气,以他的武功,自己便能逃生。”说罢,双目紧紧凝视着张萍,眼中满是柔情,见张萍低头不语,又道:“我鬼医子说的话,你不信?”
张萍摇头。
鬼医子程之焕又道:“这次我听了你的话,帮了你搭救月明教的人,你还不肯理我么?”
张萍嘟囔道:“就你最是狡猾!”说完,扭过头钻入密林之中。
方进入密林,程之焕便将张萍拉住坐倒在地,从后抱住她道:“萍儿,我们十几年没见了,我很想你!怎么你这么狠心,十几年都想不起我,直到现在才去鬼谷找我……”说着,他已忍不住对张萍亲近起来。
“唔……”张萍任由他整张脸在自己脸颊四周摩挲,嘴里嘤嘤呢喃。
程之焕一边急不可耐地抚摸着她,一边道:“你还是像当年一样,还是这么漂亮。”
张萍对他举动极是享受,并不阻止,待到程之焕情不自禁,方猛然说道:“这里事情已毕,你带我去太白山啊!”
程之焕闻言如遭雷击,如同被人泼了一盆冷水般顷刻失去兴致,面上悻悻不快,他将身形坐正,双眼怪异地看着张萍,怨道:“十几年了,你还是老样子!”说着,他匆遽站了起来,极是不悦道:“太白山,太白山,老是太白山,你要上太白山干什么?”
说此,他在张萍面前蹲下来,亲昵地握住她的手,道:“萍儿,我们夫妻就不能不提太白山,不提月明教,好好在一起么?”
他猛然凝视张萍,收回不羁神态,认真地道:“萍儿,答应我,离开月明,和我一起回鬼谷,再带上我们的女儿品华,我们一家好好生活,好么?”
张萍不由道:“你每次都让我让步,让我离开月明去陪你,那你为何就不能离开你的鬼谷?不能脱离太白山来月明教陪我?”
程之焕神情一转严肃,目光冷厉道:“太白山是我师门,今生是,死了亦是,你是女子,出嫁从夫,你必须离开月明教,这次我程之焕能赶来这里帮你搭救你们月明教的长老,你要知道,我都是看在你的面子,否则我绝不救他!”他突然板起面孔来,语气毫不相让。
张萍别过头不再看他,不服气道:“我不要听你的,反正你不离开鬼谷,我就不离开月明!”
“你——”程之焕气极,一只手掌忍不住举了起来。
张萍见他欲拍向自己,不由扬起首来,故意将面容摆在他的掌下,娇声道:“你打吧,有本事,你打死我!”
程之焕猛然紧握住张萍手臂,无奈道:“萍儿,为何你总是和我怄气?我程之焕从二十五岁起就在等自己的妻子,却到如今白发染鬓,你说我还有多少个年头可以等?难道你真要看到我死?”
张萍见他双目投过来,这等神情看的她心中极是怜爱,可仍是极力避开,向他娇声回道:“我不管,要么你带我上太白山进那个石门密室,要么——”说罢,她站起身,故作强硬道:“你就一辈子都不要见自己的妻子,一个人住鬼谷好了!”说完,赌气似地走开。
程之焕连忙起身去追,一面追一面急道:“萍儿,你莫要在这太乙山上乱闯,我怕——”
张萍回头打断他道:“你怕什么?”
程之焕收住脚步,四下瞅过两眼,极为惶恐道:“我怕——我也不知道我的猜测是否属实,我总觉得这神策军内部十分诡异,他们筹谋这么久,我想无面人背后肯定还有人——”
话未完,已有人将他的话截住:“是吗?之焕!”声音冷肃尖锐,声落,两个同样带着无面面具的白发老者立在面前。
程之焕、张萍顿时吓得面色惨白。
程之焕听到声音已经双膝发软,跪在了地上,手指惊颤道:“是你们,是你们,原来真是你们,我早料到你们躲在华山,也早料到你们是假死以遮人耳目,没想到是真的。”
其中一人冷哼道:“你这次离开鬼谷,就是来一探我们虚实的吧,我们要是不出现,你岂不是要死不瞑目了?”
程之焕退开一步道:“我早知道,我一出现,你们一定不会放过我……”说着,他将张萍的手拉住,面向二人道:“能和萍儿死在一起,我程之焕死也无憾!”
说完这句,他闭上双目,不再做任何反抗,似是下定决心一般决绝道:“为了我不把你们的事告诉他,你们动手吧!”
张萍被自己丈夫紧紧握住,此刻方才明白他刚才对自己一些亲昵举动和规劝之言是何用意,原来是他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惜自己刚才没有明白他,更没有让他得到临死前的满足。
白发老者迎风伫立,见此冷哼一声,双双举起双掌,向程之焕夫妇头顶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