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剑横酒巷一朝醉,百转乾坤岁月翁(下)
二人来到边城外的一处荒屋,蓝少宝紧随至此,四下扫视,发现屋后有条湖,屋前却是空荡无物。
蓝少宝闭住气息,隐在屋檐下,借着一处关闭不太严实的窗户向内看去,只见屋内十分简陋,除了一张稻草铺垫的隔板床之外,别无它物。
琦琦与李记进门时,一直躺在床上休憩的人闻声爬起,琦琦放下七弦琴及月影剑,快步上前,扶起那人道:“嗳,你不要起来,你的伤还没有好呢!”说着,低首,掏出衣袖里藏着的馒头,递过去道:“喏,我和大哥刚上街买了几个馒头,你快吃了吧!”
那人靠在床头点点头,便没再说话,拿过馒头,狼吞虎咽一般吃了起来。
琦琦望了他片刻,道:“自从咱们救你回来,你一直不曾清醒,只听你昏迷时,不断叫着‘四哥’……”
那人闻言一怔,扭头问道:“还有呢?”
琦琦望见他的神色,与身旁的李记相顾一眼,转目笑了笑道:“我问你‘四哥’是谁,你一会儿挣扎,一会儿叫着‘迎春,迎春’……我已经上来了,不要下去,会淹死的……”
那人听此脸色微红,琦琦噗嗤一声,掩嘴笑了。
这时,就见那人猛然抬起头来,求助似地迎视琦琦道:“我四哥呢?”
琦琦摇了摇头,道:“我们救你回来的时候,那湖边可只有你一个人呢,并未见到你的四哥。”说至此处,见那人神情沮丧,情绪低落,不由又道:“不过你不用担心,我看你四哥一定没事。”
那人立刻问道:“你如何肯定?我四哥不会水呢。”言辞间,竟夹着叹息。
琦琦道:“那天听到你喊‘迎春’,而你落水之处距离四方镇不远,听闻衡山六鬼有几个兄弟相助四方阁阁主在那附近打仗,后来我就猜到你口里的四哥应该就是衡山老四呼延迎春。”
转眼盯着床上那人,迟疑道:“你便是越州双鬼中的一个,只是不知你是冷寒玉还是水如筠,恕我眼拙,倒是认不出来。”说着,不免迷茫摇头。
那人半响未答话,琦琦连忙先一步拱手道:“在下赵琦琦——”说此,抬手一指李记,简单介绍了一番。
床上那人闻言望了李记几眼,先是一愣,继而点头道:“你就是李记,在下水如筠,早已在你那帮兄弟面前听过你的大名了,只是可惜——蓝少宝将他们交给我,而我有负他所托……”黯然垂首,竟有些自责之意。
李记将之瞧在眼中,双臂合抱,神色镇定,踱开步道:“李记侥幸从大火里逃生,得我这位异姓妹妹琦琦相救。之后,伤势好转,闻李宅弟兄在四方阁与人交战,便连夜赶来,岂料来迟一步。等我二人来到四方镇的时候,四方镇已经被大批不速之客占领,我和琦琦准备伺机打探情况,好解救我的兄弟,不想在湖边发觉你躺在那里。”
说到这里,语气一顿,赵琦琦接话道:“当时你浑身俱被泥泞掩盖,辨认模糊,根据泥泞判断,你落水时日应该已经超过七日,可是十分奇怪,你竟仍有气息,想必是你上岸后,有人照顾过你。”
水如筠喃喃道:“一定是我四哥。”
赵琦琦并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只道:“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据我看,应该不是你四哥。”见水如筠面露疑惑,遂又目不转睛地盯着水如筠道:“因为有人给你喂水吃东西,在你身旁,留下一个簪子,应该不是男人之物。”说着,便将那簪子从床头拿起,目视水如筠。
水如筠看了半响,一脸迷茫,自语道:“为何看着这般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蓝少宝立在窗外,将眼睛凑近一些,待看清簪子不由一怔,心里喃喃呼道:“竟是紫英!”
这时,就听赵琦琦道:“后来,我们便找来此屋,将你放在这里,昨日日暮时分,我见大哥不在,自行去往四方镇打探,方才发觉有个紫衣姑娘引你四哥从四方镇里面偷偷溜出来,你四哥身形极有特征,很容易辨认,我相信自己不会认错。”
李记这才明白赵琦琦在酒坊内说的要事,立时下意识道:“她是谁?”
赵琦琦想了一想,道:“呼延迎春临走时,朝她冷讽‘阁主夫人当得确实不枉’,她自称‘单紫英’。”
蓝少宝在窗外听得怔住,难过再次涌上心头,他不知道自己是该欢喜,还是看到单紫英施救水如筠等人,该为她的良心未泯感到庆幸?他已无法深想了。
今日接踵遇到的几件事情,已经教他不知是喜是忧,此刻他只觉得自己将李记兄弟丧生,无颜在此自足。
他料李记不久即将赶去太尉府,果然片刻后,听到赵琦琦与水如筠在屋内商量着道:“你要马上赶回太尉府?正好,我这位李记大哥亦打算拜会李太尉,我们一起上路吧!”
蓝少宝未听完,已疾步离去。回到客栈,天绍青房门敞开,正在里面整理行囊,她将一副画轴卷在手中,看到自己,诧异道:“蓝大哥?你去哪里了?我们该启程了。”
蓝少宝没有答话,沉默了片时,与天绍青一道出离客栈,快马加鞭去往金陵。
黄昏时分,二人已经进了金陵城,进城之后,遂下马行走。
来到太尉府外,不知天绍青是否眼花之故,竟猛然看到一个人影在旁侧巷道一闪而过,巷道与太尉府偏门仅有几步之遥,而那人影不是别人,酷似岐王府相识的刘寒姑娘。
天绍青心下一讶,正要出声喊叫,刘寒已不见了影踪,身手竟是无比的利落迅疾。
正在她纳闷间,一曲激越的乐声从太尉府内传出来,曲乐高亢奔腾,并不时夹杂着数人的大笑声,天绍青与蓝少宝一同猜想,定是有人在府内摆席宴客,立在高墙外面,闻听宴席声如此相近,想必摆宴处正是据此高墙不远处的厅堂。
二人行至门前,天绍青听着乐声,猛然停步不前,蓝少宝回头张望,惊讶道:“姑娘,怎么了?为何不进去?”
天绍青愣了一下,抬手指着府内乐声,道:“你有没有听到里面的曲乐声?”遂凝神细听,不再前行。
蓝少宝点头,神色一暗,转过脸道:“应该是少主在与人喝酒行令。”
天绍青道:“不错,我听到柳大哥在念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蓝少宝驻足倾听,果然听到柳枫吟诵的声音:
春江潮水连海平, 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 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 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 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 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 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 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 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 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 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 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 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 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 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 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 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 落月摇情满江树。
毕了,又听柳枫道:“今日请各位大人前来,不为别的,只为我大唐边疆稳固,它日承平岁久,各位大人辛苦了,各位为我大唐劳心劳力,李枫敬各位一杯。”
蓝少宝与天绍青不知道的是,此刻,里面正坐着陈觉,定国侯上官飞虹,宰相孙晟,中书舍人冯延鲁以及他的异母兄弟冯延巳。
衡山六鬼中的冷寒玉与赵敛、呼延刚烈陪侍在侧,冷寒玉目光则一直在孙晟和陈觉二人身上打转,一直冷目瞪着他们,显是记恨二人无视自己之前送入皇宫的奏折,怨愤四方阁求助一事被二人破坏。
无人注意,边厢角落,柳世龙正远远地立着,向内投来一瞥。
孙晟看到太尉亲自邀请,早已料到必与四方镇失陷那事有关,但久坐须臾,不见太尉有何动作,只管与众人相互饮酒,欣赏歌舞。
这位太尉离京数日,如今这般回来,似乎要将太尉府内的陈年好酒喝光一般,频频举杯痛饮,一会儿吟诗作赋,一会儿弹琴奏乐,神色间不见丝毫震怒悲愤,但忽而敛容的神情,仍教一帮人心里打鼓,忐忑不安,纷纷猜测柳枫此举的意图,是否乃一警示?
况冷寒玉眼神如此,使得孙晟极为不适,他欲借机离去,苦于找不到适当时机。
不多时,厅内曲音直转急下,天绍青立在外面,听在耳里,脱口道:“现在是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了。”
《代悲白头翁》
洛阳城东桃李花, 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 行逢落花长叹息。
今年落花颜色改, 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 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 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 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 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 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 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 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 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 惟有黄昏鸟雀悲。
蓝少宝无心分辨其中深意,他猜测柳枫极有可能已经知晓四方阁发生一切,心中抱愧,犹豫了半响,遂转身邀天绍青道:“姑娘,还是进去吧。”
天绍青却怕他扰了词曲,立刻挥手止住他,道:“蓝大哥,你先进去,我——我想再等一会儿。”
蓝少宝不解她何意,但亦只得点头道:“也好,我进去告诉少主你来了,少主应该会出来接你。”遂牵过天绍青的马匹,与门口守卫通报一声,迈步进去。
天绍青不知自己为何停留门口,只听着柳枫所诵的《代悲白头翁》,已怔住。
《代悲白头翁》乃唐时刘希夷所写,是一首拟古乐府,题又作《代白头吟》。《白头吟》是汉乐府相和歌楚调曲旧题,古辞写女子毅然与负心男子决裂。
刘希夷这首诗则从女子写到老翁,直点红颜女子的未来是白头老翁的今日,白头老翁的往昔即是红颜女子的今日,咏叹了青春易逝、世事变迁、富贵无常。
词韵婉转,用词回荡,虽是优美,但不乏时光流逝的无情事实和听天由命的无奈,更道尽心中无限悲凉的心境,及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许多情绪。
柳枫此时将此诗道出来,究竟是何用意呢?是警示一帮朝臣,还是借诗暗喻南唐众臣的未来?亦或是借诗提示众臣,四方阁的今日就是众人它日的下场?
或者还有其他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自身原因呢?
天绍青心底更生不定,不知是否因为柳枫撇下她这个新婚妻室不顾,毅然孤身返回金陵之故,直教她来到这里心生隐忧,以致在这太尉府前踌躇不前,一颗心总不能平静。
伫立门外,她隐隐感到一丝不安,既想立刻跨过这道门槛,又害怕迈过去,三番犹豫,数次驻足止步。
如今她已经是太尉夫人,她完全可以昂首直进,然而不知为何,她却走得十分缓慢,脚下每踏一步,总有些底气不足。
为何柳枫对自己到来无甚反应, 反而乐声兴奋,柳枫吟诵之声又这般激昂,与诗里意境有着极大反差,天绍青想着柳枫吟诵之时,必是面带笑容,教人难以猜测他的心思。
此时此刻,竟连天绍青亦无法猜到柳枫实际意图,她越想越觉奇怪,总觉得自己与柳枫这次分别,柳枫离去太过奇怪。
他一人回到金陵,对自己行踪这般不闻不问,实在不符他平日行径。
片时后,只见柳枫一手压下琴弦,抬目环视厅内众人,目光停在孙晟身上,直教孙晟心中一跳,几欲坐立不安。
柳枫目视着他,清了清声,肃容道:“李枫接到密报传奏,四方镇亦已失陷朱友贞,这几日,他们便进犯我大唐边城,边城一带近日流传一句话,宰相大人可有意一听?”
孙晟见他面不改色,冷静对待,亦感到事态紧张,作势点了点头。
柳枫低首抚摸琴弦,不动声色道:“就像刘希夷的这首《代悲白头翁》一般,刘希夷道‘红颜女子的未来是白头老翁的今日’。”说着,抬目迎视众人,道:“边城也有人道,今日四方阁之下场便是它日的边城,更有人道我大唐未来也在其中。”
语未落,孙晟已拂衣起身,怒容道:“一派胡言!简直是无稽之谈!”
上官飞虹见机离席而起,道:“这件事飞虹略有所闻,事关我大唐命脉,待会儿飞虹即刻进宫面圣,亲自请战讨伐。”说此,看了柳枫一眼,揖手道:“李太尉,这席酒,老夫吃的不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说罢,转身离去。
余下几人见此,亦不便再待,纷纷离席而去。
就在这时,有人来报,蓝少宝已在外等候多时。
于是,待天绍青终于决定走进阔别已久的太尉府那刻起,前厅已站满了人。
天绍青不知道发生何事,在她进入厅内的一刻,只见冷寒玉、赵敛、蓝少宝分立两旁,每个人俱是面色冷肃,见了自己沉吟不语,两旁酒宴残羹之气未除,显是方才饮宴的大厅,故而一行人仍未及时离去。
数道目光就那样盯着她,她缓缓迈步进去,待走到厅中央,柳枫已转过身来了。
天绍青竟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望着柳枫一愣,柳枫整了整衣容,立在堂下,不带半分表情,与她相望着,直到她走近。
天绍青心中惊异,但还是一喜,上前两步,开口叫道:“柳大哥!”
只听一个冷肃的声音截住她的话语:“这里没有你的柳大哥!”
她奔跑的脚步立即被这话语骇住,生生止步,诧异道:“柳大哥?”
柳枫望着她,蓦然冷笑一声,眉头一扬,负手环视里外,转而目光回落回来,朝她示意道:“天姑娘,这里是太尉府,没有你的柳大哥,只有昔日的李唐皇孙,今日的李唐太尉,请你看清楚,我不是柳枫,是李——枫!”最后一句,他刻意咬牙强调,声音抬得极高,那一刻,目光空前的冷漠。
天绍青以为自己听错,迎视柳枫,不信地道:“你说什么?”
柳枫面色冷峻,沉吟少顷,斩钉截铁道:“从今以后,这个世上,没有柳枫!”
天绍青趔趄闪身,倒退一步,吃惊道:“为什么?”
“为什么?”柳枫复吟一句,已轻笑出声,负手转顾着她,笑容一敛道:“因为在你骗我的那刻起,柳枫已经不在了,你应该料到会有今日!”
天绍青难以置信道:“我骗你?”盯着柳枫,竟觉这种转变不可思议,令她猝不及防。
柳枫双眼逼视着她,见她这般神情,未有任何惊讶,仍沉着如初,欺近一步道:“你明明知道我爹李继岌的死因,为何骗我?”
“我——”天绍青说不出话来,一连支吾半天,也没想到如何回答柳枫,最后只得诚恳道:“我没想过骗你,我也是在岐王府的时候得知此事的,本来想告诉你魏王死去的真相,可是我爹说是三师叔杀人的,而三师叔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未等她说完,柳枫已怒道:“你还骗我!”
天绍青更诧异,迎上柳枫,将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吞进肚里,铿然道:“我没有!”
她忽然觉得柳枫冷的可怕,竟如此镇定,猛地凝神思索,难道他孤身返回金陵,是因为得知了此事,当下大惊,再也无言以对。
可柳枫一口咬定她有欺骗嫌疑,她说出真相,却仍有一种悚然一惊的凉意。
柳枫将她神情收入眼中,不为所动,眼神冷厉,抬手一指忽然出现厅里的柳世龙,道:“李宅炸飞的时候,是不是有个柳世龙告诉你,我爹李继岌的死与华山有关?你有没有把他说的话告诉我?”
天绍青早已顾不得柳世龙为何未死,听了此话,满心震惊,她不料柳枫知道的内情如此清楚,嘴角嗫嚅,道:“我——我——那时候我就想,待这件事查清之后,再告诉你的,真的!”
抬头迎视柳枫,再看到柳世龙,忽然觉得李宅内,柳世龙单单选择告诉自己李继岌的死因是个圈套,她自然不知道面前这个柳世龙是死而复生,曾经的柳世龙是有人蓄意假扮,引她入套。
果然,如今这一刻就到了。
望着柳枫逼视的眼神,震怒的神情,她竟答不上一句话。
柳枫打断她道:“你不告诉我,因为凶手不是别人,就是你爹——”面目冷肃,一字一顿道:“天——倚——剑!”
这句犹如平地惊雷,在天绍青耳旁炸开,教她摇头道:“不可能!”
柳枫凝望她的眼睛,字句铿锵道:“是你爹亲口承认。”言罢,望见天绍青吃惊错愕,连连后退不跌,又道:“天姑娘,从今往后,我们两不相欠,你也不再是柳枫夫人,下次我若是看到你爹,不会手下留情,如若有人阻止,无论是谁,我都会杀了他!你——好自为之!”说毕,望了她最后一眼,不带留恋地转身,拂衣离开大厅。
天绍青默默地看着他离厅而去,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身形直往后退,这一日剧变,柳枫与己的决裂,天倚剑于己的欺骗,事情的真相,已使她无力思量了。
猛然,转身,一副画卷就那样从她身上掉落在地,画面自行舒展些许,微微可以看到她嫣然的笑容。
笑容犹存,画尚在,昔日温暖情怀却已流失。
她俯身低首,望着画卷,慢慢地伸出手去,将画展开,看着画上的自己,一滴眼泪流了下来。
无法换回局面,教她拿起画卷,狂奔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