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琴箫如缕清难绝,无处天涯留自在
暮挽天际,雾霭迷离,更添贵池江面犹如雾罩。
贵池,也即是史上的池州,如今归南唐管辖,去池州名,在此设康化军。
这池州位于虔州城的东北,东与铜陵接壤,南接雄奇九华山与黄山,北与金陵西部的防御门户安庆隔江相望。
因地处长江中下游南岸,故而南唐亦在此水线驻军,设有哨卡水寨,以水军操控,布防的战船战舰亦达百艘。
长江水势浩荡,浪潮汹涌起伏,浪花激溅,滚滚惊涛不息。
赵铭希怀抱天绍青登上一艘画舫,沿途过哨卡,直达池州境内。
池州可供泊位的大小渡口甚多,殷汇算是其一。
这殷汇镇北靠秋江、涓桥,东南邻梅街、梅村、牌楼,西接唐田、铜陵飞地。镇内店铺纵横相错,河中大小帆船过往行来,川流不息。
所谓玉屏生翠、石板青云、秋浦渔歌、断桥双月、竹林夜雨、天竺晓钟、寒山樵唱、海螺晚渡,俱是殷汇的奇景。
月华满天,灯火从小舟和画舫散发出来,荡在江面,使得水流也笼罩上了层层波光,生出流光潋滟。
波光闪耀,一起一伏,舟楫亦在江水中一摇一晃,荡开一道道水波,渐渐停靠在秋浦渔歌处。
船未靠岸,只是歇息半刻,又要掉头驶开。
这时,只见赵铭希怀抱天绍青飞身跃出船楼,虽然紧抱天绍青在怀,但他身形稳健,丝毫不慢半拍。登萍渡水,如履平地,眨眼,他已落在丈许开外的一叶小舟之上。
那叶小舟的操舟人是个青年壮汉,赵铭希方一跳上小舟,他便问道:“二门主,可好了?”
赵铭希略一点头,壮汉连忙撩起手中竹竿点入水面,只是一撑,那小舟立刻荡了开去。
夜雾更迷朦,四处渔火远远散发,照在水面,隐隐透着一分辉煌。
不知过了多久,水势渐缓,似是进入湖泊,撑杆无声地滑在水面,小舟亦随之泊在一处水轩附近。
水轩依水而设,在水面撑起丈来高,此刻,里面歌声袅袅,箫鼓熙熙,不时夹来四下宾客的赞叹和掌声。
一位粉衣少女在水轩客堂的高台居中而坐,一面拨弦弄琴,一面轻吟浅唱,歌声激越清扬,低落流转如翠烟袅袅过云际高空,使人如在云端驾雾,游神冲虚,物我两忘,与天地同化,听的兴致盎然。
粉色轻纱裹住她的婀娜曲线,金银粉绘花的薄纱罗披肩绕臂,在地上拖曳尺来长。披帛半掩,纱衣如氲,粉波荡漾,衬得肌肤胜雪,她抬眸微瞥,迷离灯光中,只见朦胧掩映,仙姿毓秀。
台下宾客端杯翘首,聆听琴音,俱望芳容,如痴如醉。当中坐着一位书生模样的俊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弹琴吟唱的粉衣少女。
水轩是宴客接待之地,隶属殷汇镇碧云堂,碧云堂是乐伎坊,这少女正是才来不久的头牌姑娘。
故而,一曲罢了,宾客们轰然叫好,纷纷拊掌,接耳赞道:“鸿影姑娘琴技了得,一首《玄默》,可令我等大饱耳福啊!”
鸿影起身,面朝诸人颔首道:“诸位谬赞,鸿影愧不敢当!”说至此处,她移步走下高台,一面走一面道:“《玄默》又称《坐忘》,其意谓之‘小天地而隘六合,与造化竞奔,游神于冲虚之外,使物我两忘,与道同化,有不能形容之趣。’讲求的是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忘万境。这种无天、无地、无我、无象、无形的境界高妙精深,忌讳市井繁闹。故而鸿影特邀各位来这水轩一聚。 ”
她语气清淡,却摄人心魄,面色白皙,两颊秋波漾漾,溢彩流光顿生,双眼迷离,如梦似幻,云鬓高挽,一步一抬,漫步走下高台,娥眉轻挑,瞥视众人,裙衣随步摆动,飘然出尘。
这话毕了,众人皆凝神注目,流连于她天仙般的神态,只有那书生除外。
他饮下一杯酒入吼,却将目光自鸿影姑娘身上移开。
鸿影姑娘瞥他一眼,再没多话,而是在众宾客相邀中复又奏起琴曲。
水轩恢复如初,又转先前。
前面不远便是柳堤,就在这个时候,赵铭希掠过水轩长廊,腾出一手,一指戳开窗户纸,借着缝隙向内瞧了两眼过后,转而跳上柳堤。
将天绍青倚靠柳堤旁侧的大石放下,他从袖里掏出一支白玉琴箫,箫长约半尺有余,细长轻巧,白玉夜下泛光,剔透晶莹,十分明亮夺目。
赵铭希手执白玉琴箫,按指打音,合唇而奏,那声音清越激荡,立刻传入水轩之中,竟与琴声相合,俨然琴箫合奏。
半刻后,那个书生从水轩中跳窗而出,落在赵铭希的面前,赵铭希停箫看他,他覆巾束发,雍容雅步,神态悠闲,举止斯文,朱子深衣衣袂直在风中飞扬,落定起步,微微一笑道:“时辰还好,你早来了!”
因了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水轩立时轰然,不到片刻工夫,客人们走了个干净。
鸿影惊慌抱琴,随着人流走出水轩,跨过门口的小桥,亦来到柳堤,正见到书生与赵铭希在夜下相望。
书生仿若未闻,朝过瞥视,忽而面露笑容,将手中清光剑收在背后,转手朝鸿影引荐,道:“鸿影姑娘,这位便是我与你提起的赵兄。”
鸿影闻言瞅了赵铭希一眼,转眼又见倚在大石上的天绍青,心下虽是诧异,却仍然稳定心神,扭头对视赵铭希,问道:“这便是秦公子所指的客人?”
姓秦的书生点头,道:“赵兄正是秦琅所邀的贵客,这几日,赵兄会留在此地,麻烦鸿影姑娘代为照顾了!”
鸿影意会,镇定下来,欠身一礼道:“水轩在殷汇镇归碧云堂,碧云堂乃玉柳庄分号,鸿影既是碧云堂的人,秦公子的朋友,自然亦是鸿影的朋友,鸿影必会多加照顾。”
月色更浓,在柳堤撒下斑驳身影。
赵铭希携带天绍青,随秦琅来到碧云堂一处小楼。
小楼风光旖旎,珠帘轻摇,映出三个朦胧的身影。
鸿影笑意盈盈,在旁斟酒,天绍青则早已睡去,故而,赵铭希抽空得以与秦琅坐下把酒。
他摸了摸随身的玄天剑,慨然道:“若非此剑,相信今日,铭希也不会来到这里。”
秦琅笑顾他一眼,举起酒杯道:“为了此剑,干了这杯!”
喝罢酒后,赵铭希仍心情沉重,紧望玄天剑,回忆道:“当日在太白山上,走的情急,倒真未料到你会将剑送还玄天门,这玄天剑虽非稀世名剑,但于赵门,却意义甚大。”说此,看着秦琅,道:“秦世兄慷慨送剑,不图厚报,铭希愿交你这个朋友!”
原来当日赵铭希在太白山不愿与天绍青对决,自受一剑,由于伤重,行走匆忙,将赵门至宝玄天剑落在山上,后来被秦琅拣去,又遣玉柳庄弟子送于玄天门。
这赵铭希因此与秦琅结识,秦琅素为玉柳庄庄主秦世英的首席大弟子。玉柳庄分号遍布各处,两人相约之时,秦琅正在池州,故而约定地点在碧云堂亦不奇怪。
赵铭希带着天绍青离开虔州城,一路遭华山诸人追击,随行玄天门门人被迫与之相抗。
这一切,赵铭希自然瞒过天绍青,秦琅还剑于他,于情于理,自该当面言谢。
眼见与秦琅相约时日临近,他无法赶回玄天门,只得将天绍青一道带来碧云堂,托人照顾。
毕竟换洗梳理这等事情,需要女子帮衬,他孤身陪侍,极不方便,赶来池州的沿途,每逢遇此尴尬,他都是请来街头妇人帮忙。
如今碧云堂有了鸿影,自然方便许多,而天绍青病疾,亦急需大夫诊治。
来此已有三日,天绍青多半陷入昏迷,极少清醒,那鸿影想与之说话,俱是不能,因而只在其房中换洗完毕,带上房门而去。
赵铭希每日定时前来探望,每次俱会请来不同的大夫,又带来一位道人前来为其诊脉开药,除此之外,不时亦会摘些奇花,在屋内摆满,剩下时间,要么打理鸿影屋门前的花圃,要么与秦琅说话,要么召集玄天门门人,吩咐嘱托,也不知所谓何事。
花香浸满屋子,芬芳四溢,他似乎非常愿意做这些事情,每次手揣花朵,他都会趴在床榻旁,一一告诉天绍青,是何种花卉,花开于几月几日,何时落地等。
直到这日五更,天绍青才有醒转之势,醒来便听到一阵琴声入耳,迷迷糊糊之中,不禁嘤嘤呢喃:
今生笑,乐逍遥
且握杯盏向天问
万水纵,踏千秋
碧波荡气饮酣酒
月不落,长河啸
涛涛千转起万丈
一波一浪同做伴
浮生里,不再独行
天涯边,望不尽红尘万丈
斜阳里,弄今朝
滔滔震苍生
狼烟起,纷纷世情惹清风
天破晓,烟雨散
弹山川笑悲欢,酒觞清杯晚照
痴痴沧海,依依东风
我心对浪涛,不再寂寥
口齿不清,清吟低唱,引得坐在屋内的鸿影心下一怔,她素来抚琴听曲,立刻明白天绍青口中乃是一首歌曲,转念沉思,将之记在心中。
她只道词曲婉转豪迈,诉尽快意胸怀,意有知己相逢,心心相映,不再孤寂之意,使人听之豁然开朗,但在床上女子吟来,却含着无限悲苦。
鸿影放下自身瑶琴,起身来到床边,凑近天绍青一看,竟发觉其眼角频频滑泪,不禁望着天绍青,自语道:“歌词浩荡,豪情抒意,本该心怀畅快才对,然而歌声却凄切无奈,明明是在哭泣,却又嘴带笑容,为何如此?”
正疑惑不解,天绍青已醒了,鸿影见她盯着屋顶承尘,双眼呆滞,既不说话,也不出声,遂试探叫道:“姑娘?”
连叫了几次,天绍青这才扭过头来,因她目不视物,也看不见鸿影,辨声觉着陌生,方问:“你是谁?我在哪里?”
鸿影不知她双眼已盲,赵铭希也未告之。
离开虔州以后,不知道赵铭希为天绍青用过何种药物,到达碧云堂之前,转瞬便将天绍青眼睛附近的疮疤治好,双眼睁开如一汪深潭,轻眨间闪亮如星,与未盲时一模一样。
若不细看,只当天绍青是个正常人,因而连日的照顾,鸿影只知她手臂手脚不能动弹,却不知她盲不见物。
见到她四下扫视,却频频搜不到自己目光,鸿影遂觉有异,诧异着伸出一只手探她视线,见其俱无反应,心头涌起一丝同情。
鸿影蹲在床边,握住她僵硬的手臂,轻声回道:“在这儿呢。”
天绍青立刻将头扭向鸿影。
鸿影闻她处境凄惨,不无难受地抽泣两声,紧抓天绍青一只手,道:“这里是贵池殷汇镇的碧云堂,我是这里的琴伎,姓衣,她们都叫我鸿影。”
天绍青意会言外之意,亦点头道:“轻飘出尘,惊鸿照影,确为好名!”
衣鸿影一时莞尔,连道:“哪里!”一顿,转问:“姑娘如何称呼?”
天绍青道:“我姓天,你叫我绍青吧!”说罢,又问:“是赵门主带我来的么?”
衣鸿影道:“是的。”看了一眼窗外,转头看她,道:“他现在就在花圃站着,绍青,你要找他么?”说着,便要松开天绍青起身。
天绍青连忙摇头,拦道:“不,别叫他!”
衣鸿影复又折身坐回床边,看了天绍青手臂一眼,有些怜惜地问道:“这几日,你都在昏迷之中,鸿影在旁照看,见你日夜痛喊,实在替你痛恨那凶手,究竟是谁狠心将你重伤至此?”
这般相问,衣鸿影声音虽然陌生,但一股自然流露的温暖,倒使得天绍青不知所措,伤怀往事,只吞吐道:“我——”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言起。
衣鸿影以为她有难言之隐,连声道:“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天绍青不免叹息一声:“原来都是姑娘照顾绍青,绍青感激不尽!”勉力挣扎,始终也无法起身。
衣鸿影将她摁住,道:“莫要起来,你要何物,唤我便是!”
天绍青复躺床榻,忽然想起方才听在耳畔的琴声,不由说道:“刚刚绍青听到有人在此弹琴,想必便是姑娘了?姑娘琴声咽咽,使绍青想起许多事情,一时又悲又泣,却又觉得那般美好,只愿沉浸其中,不愿醒来,好像说了许多话……”
衣鸿影目盯着她,接道:“对呀,刚才我见你念念有词,一边喜极唱歌,诉天涯红尘,一边又是哭泣,到底是因了何事?”
天绍青喃喃道:“是他唱的,那时候,他坐在船上,望着湖水,一边弹琴,一边面带微笑,唱的正是那首词。有一个姑娘就拿着笛子站在旁边一同吹奏,那首曲子,我叫它《天涯与寂寞》。”说的入神,似乎连浑身痛疼亦随之消减。
衣鸿影观其神情,立刻明白了七八分,试探问道:“他是谁?赵门主?”
天绍青只管摇首,道:“不是!不是他!”半响过后,终于努力挤出一个清晰的名字:“是柳枫,柳大哥……”
衣鸿影没说话,就这样听着。
提到柳枫,天绍青又陷入回忆中,痛苦地道:“可是我再也见不到他了,皇孙与江湖女子,原来始终隔着山嶂,摸不到他,看不清楚!”
衣鸿影想起方才天绍青唱的那首词,问道:“你和他曾经很要好么?”
天绍青未直接回答衣鸿影问话,似是意非所指,又似意有所指,好似在回答,又好似答非所问,道:“茫茫甑山,数沓的纸,很多无人看见的信函,一个孤独漂泊的梦想,就好像做梦一般出现在绍青眼前,我可以看见他的笑,他的苦,听到他的无声诉说,感觉到他的怒和恨,就是那样一个不同的柳大哥……”
就这样诉说,似在诉于自己,又似茫然倾诉。
衣鸿影忽然觉得这位女子也活在压抑之中,听她诉说,自己好像看见的不止是一个人的孤独,不知何时,孤独变成了两个人。
跟随柳枫,直至离开柳枫,床榻上这位姑娘再也没有朋友可以倾吐心迹,语气的淡然,凄苦而又留恋地回忆,她讲的是那般开心。
凄怆的往事,被迫面对的相忘仇恨,每每诉说,她俱面带笑容,那一刻,似乎疼痛亦可以随之不见。
衣鸿影感同身受,摸了摸天绍青苍白无力的手,道:“妹妹,看你年纪,应该比鸿影略小,称你一声妹妹,你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不嫌弃我这倚楼卖笑的风尘女子,就叫鸿影姐姐吧!”
天绍青道:“哪里的话?绍青如今手脚已残,与废人无几,姐姐能日夜照顾绍青,绍青不知以何为报,感激尚且不及,怎会嫌弃?”说着,又道:“这些日子,绍青行动不便,恐怕是劳累姐姐了!”
衣鸿影见她极好说话,微微一笑道:“不妨事,我也是初来此地,还不足月呢。况且听妹妹说起南唐,我亦有些感怀,听妹妹一席话,似乎说的便是南唐的太尉李枫?”
天绍青点头称是。
衣鸿影叹了一口气,转身环视里外,回望天绍青,由衷道:“战事已起,百姓又要流离受祸,妹妹身重,性命不济,且能顾大情大义,让李太尉放手驱敌,自己远走天涯,即使明知前路渺茫,仍不愿牵累任何人,这份情意,姐姐真心佩服!”
天绍青苦叹摇首。
衣鸿影望了屋外一眼,又转头看她,忽然道:“怪不得那位赵门主竭心竭力救你,依姐姐看,妹妹值得他这般做!”
听了此话,天绍青却无反应,猛然意识到什么似地,转向衣鸿影道:“姐姐,能否奏一曲《天涯与寂寞》?我授曲谱,姐姐弹奏,我想听一听了!”
衣鸿影想也没想,应道:“好!”
当下坐在琴旁,天绍青一面口授,相传音律曲谱,衣鸿影本就在琴技上造诣非凡,曲谱节拍自是领悟极强,不多会儿,便已弹奏如柳枫一般,使得天绍青如在梦中,喜极而泣。
二人一番谈话,却不知赵铭希就立在门外,听着曲声,他心头不是滋味,又退回院中,并未惊扰二人。
就在这个时候,院中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衣鸿影双指压下琴弦,闻声而起,猛然从衣袖中滑出一柄尺来长的惊鸿剑来,目视天绍青半刻,道:“有人来了,像是会有轻功,妹妹莫出声,我守在门口看看!”
天绍青听她如此说话,已知她非一般琴伎,定身怀一定功力,未作迟疑,朝她轻轻应声,不再言语,亦竖起耳朵,一道听起动静。
过不片时,一个人影从长廊掠来,一身道袍,两袖夹风,正是祭月道人。
祭月远远与赵铭希相望一眼,两人双双走入花圃的隐蔽处,衣鸿影听到赵铭希言道:“祭月先生,还没有消息吗?”
祭月道:“二门主,果真要偷取大门主的《玄天心经》医治那丫头?万万使不得呀!”
赵铭希面色变冷,转脸冷叱:“务须多言,照我吩咐去做,若非现在青妹妹有病在身,未免大哥发觉,不便带她回玄天门,我吩咐你作甚?”顿了一顿,冷目望向祭月,道:“现在青妹妹手臂根骨齐断,朱思啸更一掌将她全身震伤,骨断之疾,一般药物难以医治。若要行走,恢复如常,唯有赵门《玄天心经》可以疏通经脉,现如今,必须尽快想办法让大哥拿出《玄天心经》……”
想了一想,赵铭希意味深长地看向祭月,道:“如要大哥亲自拿出《玄天心经》,我看迫不得已,你还是得告诉大哥,朱友贞一行人确有天名剑在手,但武功高强,我力有不敌,需修《玄天心经》解燃眉之急,大哥若有意一道前来,让我大嫂务必绊住大哥!”
祭月犹豫挣扎,道:“二门主,这——这种欺骗大门主之事,我一颗脑袋,恐大门主卸掉八次也不够使呀——”
赵铭希冷道:“去便去,啰嗦!万一出事,有我在,怕什么!”
祭月望着赵铭希,见毫无转圜余地,惊恐地思量了半响,大叹了口气,只得转身而去。
又过了片时,秦琅又抱拳而来,祭月忐忑地跟在后面,双眼自赵铭希身上掠过,目光回落秦琅,道:“秦公子,劳烦你帮我规劝二门主,偷经之事,是玄天门大忌,实在使不得呀!”
秦琅目视赵铭希,见其瞪着祭月已发怒,而祭月又见之浑身发颤,遂挥手止住祭月话道:“行了,先生交给我便是!”
祭月便退了下去。
秦琅邀赵铭希回房说话,衣鸿影悄然探出头,眼见他们离去,亦收剑在袖,走近天绍青,将方才变故说了一遍。
天绍青闻言震惊,急忙转向衣鸿影,央道:“姐姐,绍青本想与你多聚几日,过些时候,再谈此事,如今看来,绍青不得不离开这里了!”
衣鸿影诧异道:“这便要走?去哪里?”
天绍青摇首道:“姐姐,我也不知道,劳烦姐姐送我离开殷汇镇,哪里都好,只愿莫让赵二门主发觉便可!”
衣鸿影当下点头,掣剑在手,道:“妹妹尽可放心,姐姐也习过武艺,留在此地,只是暂时栖身,正打算待妹妹伤好,一道赶去边城呢,如今既已如此,姑且先与妹妹出镇,另寻别处住些日子,再去边城不迟!”说罢,将天绍青扶出屋。
天绍青手臂未痊愈,腿脚经赵铭希请人医治,几日调理,倒可以勉强站立,因而衣鸿影只需以披肩薄纱罗挽住她的腰际,将她与己绑在一起,伏在自己背上,自己施展轻功,脚不沾地行走,天绍青双脚便不会落地用力。
如此一来,双足离地而起,人如惊鸿般凌空一闪,遂跳上屋脊,趁着五更未尽,四下无人,沿屋脊几个起落,转眼不见踪迹。
待半响过后,二人失踪被赵铭希发觉,遂指派玄天门门人四处搜查。
沿途,衣鸿影将自己身份如实道出,原来她是四方镇八十一分坛中一位衣姓坛主的女儿,自四方镇失陷,八十一分坛虽大部分投降,但衣鸿影父亲面对朱友贞一行人却抵死不从,便被杀害。
衣鸿影幼时被送入洛阳舞坊,习得一身舞技、琴技,当日四方镇失陷,家人俱隐瞒甚深,待她得知赶回,却闻家已不再,父亲亡故。
无处可去,听得殷汇镇碧云堂招乐伎,便以技艺暂时卖笑维持生计,一面打探边城战事,一面准备伺机而动,潜伏而回,报仇雪恨。
她技艺到底高超绝伦,无论琴技、舞技,亦或是色相,俱艳压群芳,不出两日,便已是碧云堂头牌女乐伎,得到秦琅赏识,进入水轩,招待一些重要客人。
既是出自四方镇,自然会些武艺,但多年来,她并未施展过,今次却是拼了命般营救天绍青。
虽有天绍青压在背脊,难堪重负,但她一路咬牙飞奔,捱到天亮,终于在一处荒郊草地不支,这才松开绑缚在天绍青腰身的薄纱罗,放她坐在地上。
这时,远处已听得到赵铭希带人吆喝声:“搜,都给我搜!”
衣鸿影抹了一把额头汗水,回身朝天绍青道:“妹妹,你留在这里,我去引开他们。”
天绍青连忙道:“姐姐,你要小心。”
衣鸿影走出两步,忽又折返回来,定睛望了天绍青片刻,道:“他们人多势众,赵铭希心思慎密,必定非常人所及,姐姐若不能一次将他们全部引开,恐赵铭希门下有人来此搜寻,倒时妹妹无法逃脱,他们只需一眼,便可以察觉你在此处……”想了一想,四下看过两眼,转回目光道:“这里渺无人迹,周围俱是草地,无法藏身……”
叹了一口气,不由面露焦急,猛然低眉,忽然一喜道:“这地上荒草倒是长的奇高,不若我扶妹妹俯身趴在草丛,借草叶掩住身形,就算玄天门有人找到这里,只要妹妹不出声,一时半刻,他们也难以发觉。姐姐将他们摆脱之后,会尽快赶来,妹妹,定要等我!”说罢,扶过天绍青藏住,惊鸿剑在手,一掠数丈。
片时,天绍青听到有人在远处喊道:“二门主,衣鸿影在那里!”
窸窸窣窣,脚步远去,过了一会儿,又有脚步临近,天绍青只听得一阵呼喝,连忙稳住气息,努力闭声。
一行人持剑在草叶中削砍,这时,又见得衣鸿影的身形在旁侧一闪,一行人再无心思停留在荒草中,俱厉喝一声,一同追击而去。
天绍青心中暗道:“能在赵铭希手下,不被所擒,又使得众人眼花缭乱,大乱方寸,姐姐,果真是一身好功夫,一剑惊鸿,轻功绝伦,孤鸿照影,姐姐不负虚名!”
原地伏趴许久,不见衣鸿影再次回来,偶又听得剑声交击,及赵铭希的怒叱,天绍青一时焦急,就地蠕动,口中喃喃呼道:“姐姐,你在哪里,要小心啊!”
几番滚转,摇的周身荒草乱晃。
这时,地平面猛然现出一个人影,待到近了,这人双目四下扫视,极目远眺,即刻看到草丛里有一抹衣衫在晃动。又仔细倾听,听到有人张口呼救,喃喃痛叫,一个半躬的身形倾斜着晃了一晃,他正要出声,她已经浑身无力倒在了草丛里。
他立刻提起脚步,匆匆奔过去将她扶过,却惊讶地发现她双臂经脉齐断,整个手臂掉落下去,显得僵硬怪异。
这人显是有些吃惊,愣了一刻,双臂伸出,大力将她抱起。
天绍青闻有人靠近,不知是谁,但凭感觉,不似玄天门中人,急忙问道:“你是谁啊?”喃喃细语,说话亦有气无力,极度虚弱。
几日养伤,俱在方才那一刹那动作间,将伤口扯裂,坐起数次,亦被迫摔倒数次,此刻,手臂亦疼痛不止。
那人见她问话,似是想起什么一般,转头回道:“我是苏乔,你还记得么?”
“是你!”天绍青无力地回答了一句,随即慨然道:“没想到我会碰到你!”
苏乔闻听此话,隐隐意识到不对,如何她会这般问他,难道她看不到?遂将手放在她眼前试探,她竟毫无反应。
苏乔立刻情急,凝视她问道:“青姑娘,你可看得见我?”
天绍青摇摇头,声音异常微弱:“我眼睛中了毒,已经瞎了,所以你不说话,我都认不出来你了……”
她说话颤抖无力,苏乔心中惊异,又问道:“怎么会这样?是谁害你的?还有你的手怎么了?”
猛力抓住天绍青的手,却发觉僵硬,更因一时用力,使得天绍青痛呼不绝,苏乔顿时心如绞痛,他实在难以相信昔日如同女仙一般的天绍青会落得如此境地。
天绍青不及再次答话,苏乔已经急匆匆地抱她入怀,朝远处奔去,顷刻,便已进入一间竹木搭制的煎饼铺。
这煎饼铺距草地有几里的路程,正立在过往道上,外形虽然狭小,但亦可供三五人容身。
老板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个头高挑,皮肤白皙,眼中清光四溢,极是精神,苏乔赶去的时候,她正扯破嗓子地叫喊:“煎饼,好吃又便宜的苏州煎饼啦!”
正在此时,苏乔怀抱天绍青,疾喊道:“时钟钰,借你房间一用!”
不待那叫时钟钰的姑娘回话,苏乔已疾步奔进铺子内屋,将天绍青放在里面一张简陋床榻。
那时钟钰身穿宽衫,见此连忙将外间客人轰走,大声叫道:“对不起啊,各位,小店今日有事,不卖了啊!”
此时正逢大清早,是煎饼生意最好的时候,她却无端叫停,自然引得几位客人不满,时钟钰一脸赔笑,说是自己请客,笑嘻嘻地送走客人,转身拿起一壶酒走入里屋。
她为人豪爽,酒不离身,与苏乔相识,则是半年前,当时天绍青与柳枫在河木村醉心湖中琴笛合奏,苏乔心中惆怅凄苦,自离开醉心湖之后,茫无目的行走,辗转漂泊到贵池城外。
他日日栖在路旁的大树下睡觉,也未注意这间煎饼铺突然换了店主,原本的主人则是一个头陀老汉。
待苏乔一夜睡醒,煎饼铺非但改面换新,竹木搭制的墙面似乎也高阔许多,将原本无法栖身住宿的店铺扩开数丈,里面既可以供人食宿,又杯盏器具,被褥等物一应俱全,就连小解之处亦以竹木围好。
苏乔心中虽是诧异,但也只是瞥了两眼,觉得与己无关,几日流连此处,吃过东西,便转头就走。
这一日,瞥见老板娘从内里走出来,这老板娘一身男装行头,头巾束发,英姿不减,个挑男儿,神采飞扬,一脸喜气。
苏乔一时来了精神,便将她从头至尾打量,他对女子虽然不能说非常了解,但于苏州街巷喝酒数年,饮酒与女子打交道,次数倒也不少,因而一眼便瞧出女扮男装的端倪。
那个姑娘见他打量自己,目露惊奇,正要说话,却见他转身欲走,遂拿了旁侧桌上的一个酒壶,仰首灌了几口,似是有意引起苏乔注意一般,口中连呼畅快。
擦了擦嘴角酒水,抬目见苏乔果然被酒气吸引,转目盯着她手里的酒壶,她笑着道:“我请你喝啊!”说着,已将酒壶高高举起,诚意相邀。
苏乔想也未想,便照直上前坐下,那姑娘便拿大碗倒酒。
两人干了一杯过后,她忽然望了苏乔一眼,说道:“我叫时钟钰,你叫什么?你好像经常来我这里嘛,我们做个朋友怎样?”
苏乔猛力灌下一口酒,随口答道:“苏乔!”说的面无表情,看也未看她一眼。
时钟钰却十分高兴。
吃喝罢了,苏乔翻了翻衣兜,忽觉无钱付账,原来连日流浪,随身钱囊早已空空如也。
时钟钰将他惊慌收入眼中,与他目光相视,苏乔立刻面露尴尬,时钟钰微微一笑:“酒逢知己,千杯亦少,谈钱多俗气,既然是朋友请喝酒,当然不要你的钱啦!”
苏乔不会深想,亦不愿深想,他身无分文,既然有人分文不收送给自己,他觉得也没有必要继续客气。
此后,他每次经过煎饼铺,要么遇到店铺关门,要么遇到时钟钰叫卖,只要遇到,时钟钰都会送他几个煎饼。
苏乔无处可去,就靠这些打发时日,一来二往,便与时钟钰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他究竟为何醉酒,为何故意放弃理想,放弃斗志,时钟钰隐隐留意到必与苏乔母亲有关,至于具体详情,苏乔始终闭口不言。
但凡遇到苏乔心情惆怅,时钟钰每次都拍一拍他的肩膀,碰杯安慰:“喝,再干一杯!喝过之后,包你将不快忘得一干二净!”洒脱的挥手,潇洒的喝酒。
苏乔次次俱会因此豪情大涨,与时钟钰喝罢酒,两人立在夜下,对着夜空放声大喊。
不快之事,都随风而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