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痛楚千般无惧颜,从来凛凛女儿色
狂风大作,雷雨交加,淅沥的雨水仿若天绍茵的心情,伤而流泪,饮泣声于雨中淹没至无,她也渐渐走远。
她不知道的是,她方一踏出房间,燕千云便两颊滑下泪水,低声叫了句‘茵儿’,猛然似惊醒一般,突然转身,迈步奔至门口嘶声喊道:“茵儿!”
可惜太迟,他的妻子已经望不到了,抬目四望,他茫然地环顾院中的花草被雨水遍遍溺湿,再也忍耐不住狂奔了出去。
此时此刻,天绍茵已在朱府内消失,所谓的朱府,它的门屏上本是悬着‘蓝府’匾额,只是如今是朱室所在。
天绍茵走到朱府门前,就看到隐域宫的长女钟若引被人押解着立在门外,押解的兵差身着蓑衣头戴斗笠,钟若引则屹立雨中不动,看神情,似乎就在等她。
天绍茵见到钟若引先是一怔,忽而上前两步将伞为她撑过少许,猛地挽住钟若引一只手臂,问道:“你不是大理隐域宫的若引姑娘么?怎么会到——这里?”余光左右稍斜,暗点钟若引身旁那两个押解的兵差试图问个究竟,她从未听闻钟若引会被关押在此,不觉大为惊异好奇。
钟若引神色则较为镇定,见她出来极是高兴,亦挽紧她的手,道:“谢天谢地,总算及时,他们可放你出来了!这位龙德皇帝也算守信!”
闻言,天绍茵竟觉着钟若引似乎早已获悉自己今夜会被释放,她从来没见过如此成竹在胸的镇定,也头一次见到如此坦然而释的笑容,一瞬间呆住,暗忖:难道若引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可若引不会武艺,这如何做到的呢?天绍茵百思不得其解!
钟若引则没多话,拉过她一道步在雨中,道:“快离开这儿吧!”
天绍茵未及多想,随她快步行出,那两个押解的兵差走在两人旁侧时刻监督,燕千崇则缓步走在前面。
就在这个时候,燕千云冲出朱府大门,一手扒住门扉,朝远去的天绍茵背影大声喊道:“茵儿!”便疾步奔来。
天绍茵转身间望见他满身雨水,粗布白衣已然湿透,随即呆了一呆,燕千云能够追至门外,正中她的殷殷期望,想及此处,亦激动地回叫一声:“燕大哥!”脚下迈开,迎上前去,心底是止不住地兴奋。
后面的燕千崇遂警觉,一个轻功展开,无比迅疾地跳落在二人中间,挡住天绍茵疾奔的脚步,面向燕千云道:“你不可以走!”面目一转冷肃,斜视身后的天绍茵一眼,朝燕千云铿然道:“她可以走,但你不可以!”
兄弟二人双眼对视,燕千崇不住地摇头,神情十分认真。
燕千云紧盯着他的目光,叫道:“你刚刚还答应我的!”
燕千崇声音更厉:“刚刚是刚刚,现在是现在!”语气一顿,突然冷道:“我可以随时改变主意!”再也不给情面,毫无商圜余地,顷刻背过身不再理会。
今夜燕千崇力战数时,又为柳枫所伤,此刻胸膛的纱衣碎痕遍布,已零七数八歪歪不齐,里面皮肉更见得剑痕累累,雨水渗在上面,更能想象那种撕骨割肉的疼痛。
燕千云刹那为之一怔,突然无力反抗,猛地双膝一软跪倒在燕千崇身旁,使得燕千崇始料未及,冷不防愣住,就连天绍茵也是止步再也无话可说。
燕千崇一时不知所措,搀也不是,不搀也不是,一瞬间只觉得自己如此威逼亲生弟弟稍显无情残忍了些。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人中君子,更是一个为己谋利益的小人,更在乎自己的前途,更在乎如何生存追上大族,换而言之,这个世上,他不服任何人,也不喜任何人,他也不喜欢穿烂衣麻布,觉得有损体面,更不喜欢滚巷道,他更向往爬在最高峰笑傲苍穹,那一天他一定要对人世大喊一声:我是人上人!
往往前一刻的决定,不代表他后一刻的想法,变卦于他而言,犹如家常便饭,至于旁人如何看他,一概无所谓。
他的原则便是,一切朝着于己有利的方向进行,别人有好的东西,他也应该拥有,不该低人一等落于人后,故他有女人依附,有家世倚靠,穿衣也俱穿飘逸似仙般的白色纱衣,吃穿俱很讲究,以显示他并没有被人世淘汰。
他也从来没有认真地衡量过自己的感情,因为他一直都在为利益奔命,想不起这些,曾经年少时梦幻般的爱情是他的追求,如今他更想拥有整个天下。
在他的心里,亲人与外人相比,生命的威胁性可能会小一些,虽然他也并不完全相信,但观念上,尚还认为那是自己的亲人,通常令他在那瞬间意识到亲情的存在。
此刻,面对燕千云的举动,他心头似乎涌起了一丝愧疚,或者可说感觉弟弟燕千云实在可怜,故此低目望着燕千云,语哽在喉,不知道该说什么。
燕千云目望着他道:“大哥,我——能不能送茵儿一程?”
仅仅一个要求罢了,弟弟妥协了?他知道不是,亲生弟弟最在乎感情,怎会舍自己而去呢?
这是一处危险的地方,此次也是一场危险的战争,兴许这场较量,最后他的性命也会在此丧生。
他料燕千云内心必定挣扎痛苦,弟弟这要求本不过分,原本便为朱友贞之意,只要不出林不起判心就行,燕千崇遂点头同意。
燕千云再无多言,便由兄长搀扶起身,并上前扶持着自己的妻子一步一挪朝镇外而去。
天绍茵心中不是滋味,可纵有千言万语,又能说什么呢?只好默默地一道走着。
走到树林跟前,燕千崇拿出几粒药丸,一人一粒分别让他们几人含入口中,并千叮万嘱走出树林一定要吐出来归还自己,不然一旦再无树木毒素,药丸急毒攻心,必会死于非命。
天绍茵与钟若引面面相觑,当时方才知道燕千崇所给的药乃毒药,毒性与如今四方镇外围树林毒瘴所散发的毒气相和,乃是以毒攻毒之法。
燕千崇见她们心有顾虑,迟迟不肯用药,告诉她们道:“放心,只要在林中,此药有益无害!”说罢,他自己也含下一粒。
燕千云则显然早已知情,自打他进入四方阁那时起,鬼医子程之焕便授命提炼了新的药性,拌水一并浇灌于树木根部培育其生长,如此栽培法,闯林的毒瘴便如再生,解药自然也要重新炼制,以致原先四方镇的解药统统被替换。
故而纵使蓝少宝逃将出镇,也并不能如愿带走四方镇的闯镇秘密,就是四方镇内部百姓出入,也要受制于朱室,被迫对其俯首帖耳。
燕千云在树林处止步,因为燕千崇事前只准许他送天绍茵出镇,而不允许出林,是故他只得眼巴巴地看着天绍茵,面上满是依依不舍。
燕千崇在旁侧看入眼内,道:“那你还是护送出林吧!”
燕千云一惊,不可置信地转过头,燕千崇回视一眼,道:“我很大方!”说的轻松自在,仿若是一件极容易之事一般。
他就这样轻易收买了燕千云的心,迫使燕千云欠下人情无法轻松释怀。
燕千崇一边在众人前方快步地走着,一边面无表情地暗自窃喜,朱友贞是有命令燕千云亲自护妻的,他只不过稍加利用,在弟弟面前佯装义气抗命,恩威并施而已。
他不觉得此方法有损哪一方的实际利益,只要结果一成不变,至于过程如何,是不会有人过问的。
顷刻,几人来到林外,一一将药丸吐出还于燕千崇,那边等候已久的天绍志老远看到天绍茵,张口便开始呼唤。
姐弟二人久未见面,待到跟前,都有些许激动,天绍志微一低首,已看到了天绍茵腹部凸凸,当下已经明白所有,无语哽咽,一年了,想不到自己姐弟们会有这番变化,二姐身怀六甲是他万万不曾料到的。
一时间,直教他难受不已,望着天绍茵的模样,声颤着道:“二姐,从去年咱们一起离开裳剑楼到现在,你受苦了!”
天绍茵眼泪涌出,勉力摇首,苦涩地笑了一笑,挣脱燕千云的扶持,自顾走着道:“只要你不觉得二姐有辱家声便好,二姐别无所求了!”
她看起来略有自卑。
天绍志立刻道:“怎么会?我在这里找了你三个月,前些日子收到你的消息,便一直在这附近守候,爹和娘也一直都盼望二姐回去呢!”
犹豫了片刻,他仍未将一些话语全盘托出,那是天绍茵被关押四方镇之前,他收到一封书信,信上字迹与当初要挟沈家庄那纸便笺的字迹相同,里面提到:知你欲救令二姐性命,现告知于你,她明日后会被押往四方镇原蓝府。
只要他提到一字半句,天绍茵不会不知道那人是燕千云。
天绍茵抽泣两声,径自抹掉脸颊上的两滴眼泪,破泣为笑道:“爹和娘还好么?”
天绍志闻言低头半响,讷讷地道:“前不久传来消息,娘已经——死了,葬在太白山!”
天绍茵趔趄闪身,闻听噩耗倒退一步,忽然将伞一扔,双手掩面,立在雨中大哭不止:“娘!绍茵不孝,就这样让你离开了绍茵……”呜呜地哭着,伤心绝望刹那使她眼泪奔流,猛地双膝无力,匍匐倒地,在雨中凄厉痛哭。
沈家那一别,竟然是永别,期间发生的种种,她俱是不知,就为了燕千云,仅为了燕千云,到头换来夫妻的离别,母亲的死亡,连见上母亲一面的机会也没有。
背上了耻辱,负上了不孝,将是一辈子。
她是个刚烈的女子,怎能忍受自己做下这些违背道德的事情,一瞬间,嘶声狂吼,猛然推开试图靠近她的钟若引与天绍志,在雨夜狂奔嘶吼。
她是怀有身孕的,已然六个月有余,心灵连番受创,如今又这番激动,如此冒雨狂奔,身子自然不堪重负,在她奔出十丈后,脚下不稳,哗的摔倒在地,阵阵腹痛立刻袭遍全身神经,教她疼得躺在地上喊叫。
无比悲哀的是,那一刻,她除了痛呼李裳之外,仍然呢喃着燕千云的名字。
燕千云以为她痛恨自己至极,哪曾料到她还念着自己?连忙抢身奔上前,扶她倚在自己臂上,揽住她的整个上身紧拥在怀,难受地道:“茵儿!”一把将天绍茵抱起,奔前两步扑倒在朱友贞面前,泪雨交融,在脸庞扑簌滑落,空前的伤心道:“千云求主上准许我照顾妻子,主上若肯答应千云,千云愿誓死报答!”
这话使得朱友贞及燕千崇俱是一怔,其余人也是一阵震惊。
朱友贞正在思考,就听啪一声,天绍茵在燕千云脸上打了一巴掌,手指发抖地指着燕千云,道:“你……为什么要求他?为什么?”从燕千云怀中挣扎坐起,灰心地低语道:“我好失望!”
燕千云也是情急无法,刚刚天绍茵疼痛中依然呼唤自己,她躺在地上的痛喊,教他撕心裂肺,那刹那的动触,他忽然再也不愿顾忌自己哥哥的性命了。
哥哥那般狡猾,心思深沉,远胜过自己千倍万倍,自己留下来助他,又能做什么?哥哥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需要自己,而真正需要自己的,恰恰是自己身怀六甲的妻子。
无论天绍茵如何叱骂他,他已经决定了,再不更改,朱友贞在他期待中,点头答应了他的要求。
他猛地转头,朝天绍志道:“我会照顾茵儿,但现在雨势太大,以茵儿的身子,她不宜在此种天气下赶路,你相信我,明日一早,待天色放晴,我一定护送茵儿来此与你会合,决不失言!”说此,随同天绍志目光一齐看了朱友贞一眼,回视天绍志道:“你大可放心,主上既然答应,绝不会阻止!”
朱友贞亦点点头,道:“那是自然!”侧头看向天绍志,语声一沉,突然无比亲切地叫道:“志儿!你须得相信四师公!”便是以华山四剑东方宿的身份相视天绍志,有亲和之意。
天绍志冷然地扭过头,给他个冷脸道:“住嘴,你不是我的四师公,没资格这样叫我!”
朱友贞目注着他,笑而不语,良久道:“你两岁便是我抱着你,你可以把这十七年都抹杀?”
天绍志无法答,心中无比痛苦。
朱友贞猛然一笑,一转身,走远道:“这件事你们自己决定,千崇由你来办!”
燕千崇应声,他拂衣而去。
燕千云则抚慰着怀中的天绍茵,预备起身。
天绍志遂抬手指着燕千云气道:“你——”便要上前相拦,谁知天绍茵忽然剧烈地抽搐,竟在雨中晕厥过去。
天绍志大惊,钟若引也是面色一变。
燕千云试图摇醒天绍茵,却俱无效用,不由抱起天绍茵朝林内急奔,一面奔一面急道:“鬼医子,鬼医子,救命啊!”
燕千崇担忧他被树林毒瘴所侵,连忙奔上前送解药,两名兵差也随即尾随在后。
天绍志只好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呆住,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就在适才自柳枫处救燕千崇一道回来时,燕千崇已经偷偷告诉他,为天绍茵通风报信的人是燕千云了,自然当日收信时他并不知情。
当时,那留字人未留姓名,但那人十分聪明,怕天绍志不信,特意在信函内附上了天绍茵的发簪,隔了一日,见他无所动静,又送来天绍茵的凝雪剑。
天绍志立即信以为真,再无它疑,这便潜伏四周探听了一番,但苦于无法进林而愁眉不展,一日,忽见钟若引不见,就连经常陪伴在侧的女随从也都失踪。一番寻找,只见得钟妙引独自一人徘徊在四方镇的树林外焦急担忧,这才得知,钟若引为了他们姐弟已闯林而去,并说有法可救天绍茵,让他只需耐心等待便可,切勿擅移它处,不日朱友贞便会遣人相请。
也不知钟若引用了何种方法,数日后,也即是今次白日,果然有一名叫燕千崇的白衣剑客前来邀请天绍志,钟妙引本欲一同进镇,遭拒,只得作罢。
天绍志进去后,亦是暮色降下,燕千崇领他入内后转身不见,他方跨入蓝府正堂,便发现钟若引屹立堂下,而朱友贞悠然坐在堂上,钟若引随身的最后一名随从女侍正被人捆缚全身押着出堂,他见那名女侍一脸凛然昂扬,满目愤慨,遂叫住她问:“姐姐,这是要去哪里?”
那女侍看了他一眼,昂首挺胸地道:“领死,砍头!我们隐域宫弟子,何惧一死!少侠,今夜别过,后会无期了!”哈哈大笑着步出蓝府大堂。
天绍志心中愕然,疑惑着转顾堂内,举步迈进间,听闻钟若引的声音在耳畔传来:“您杀了我的所有随从,隔上几日,便派人领若引来看她们的首级,我却不知您是何意?如果您要杀我,我恐怕——头上这颗头颅取下来,自己是看不到了,到时陛下您岂不是空欢喜?”
天绍志闻言更愕,抬头看到钟若引背负双手,昂然立在堂下,神态从容地对峙朱友贞。
天绍志只是将朱友贞草草扫了两眼,心中厌恶,也不再多看,来此之前,早有人以书函将朱友贞暗藏华山一事倾心相告,他不知道那是谁,但是后来怀疑是燕千云。
此刻,他两步奔到钟若引面前,急切道:“若宫主,此乃天绍志一人之事,你为何要冒险来此?诸位姐姐都在此失去性命,天绍志以后何以心安?”
虽无眼泪涌下,但说话已泣不成声,内心悲愤不忍,只觉得因为自己,堂堂隐域宫的继任宫主钟若引纡尊降贵,为自己营救亲人不惜牺牲知心的女侍和她自身的性命,教他无比感动,觉得就算今生要他天绍志死,他也愿意。
但是他已来不及做过多的筹谋,也顾不得以后的报恩,此刻脑海唯一念头便是:如何带钟若引安全逃离此处?当然或有可能,救天绍茵逃出生天。但此时他已推开钟若引挡她身前,霍然出掌对峙堂前,大声道:“若宫主,你放心,今夜天绍志绝不会让人伤你半分!”
钟若引却迈步上前用力将他掀开,顾望他道:“我们隐域宫上上下下皆视少侠为同门,既是同门,何分彼此?少侠有难,我宫上下自不能袖手旁观!”说罢,昂然面视朱友贞。
朱友贞看着她大力拊掌,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自告奋勇闯毒林,将她救活那一天,自己下令将她随身一名女侍拉去斩首,她居然无畏无惧,更仰首大笑了数声。
他这才好奇地问:“笑?笑何?”
她别的不言只有一句话:“只要您释放天绍茵,就算您要了我的脑袋,我也会笑着称赞您!”
朱友贞大怒,从来没有人要挟他,也从来没人在他面前如此凛然,她一介小小女子,应该惧怕自己,为何没有?那般仰天长笑的神情,极大地藐视了君王的无上尊严,侮辱了君王那至高无上的神威。即使他以前不曾有过长期囚禁天绍茵的想法,此刻也被激怒,决定誓不放人。
于是,他亦笑看钟若引,手中拿着隐域宫宫主令牌,瞬间有所悟地道:“隐域宫的宫主不可能有你这般年岁……”面带微笑,低头沉思。
钟若引也不打算隐瞒,料他堂堂一代君王,也不会以伤害隐域宫的事来满足自身,况且隐域宫远在大理,正所谓鞭长莫及。是故她气势赳赳地道:“我就是宫主长女钟若引,您大可不必猜测了!”
朱友贞凝眉一愣,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回答,钟若引将他神情看在眼内,道:“既然已被发现是隐域宫的身份,隐瞒岂不多此一举!我宫内虽多为女子,但也从不依靠委曲求全来苟延残喘!陛下自有气度,自不会与小女子争锋的!”
朱友贞又是一愣,不料得她竟能说出这样的言语,心下大为感慨,想他年轻时,自己的妻室甚至兄弟妻室大多都以色相引诱自己父皇朱温换取地位和荣耀,甚至于赤身陪同父皇寻欢作乐。
在那样一个伦理失常的年代,别人也不敢说三道四,就连杨玉环也与自己的公公唐玄宗相好,且为大多世人推崇,伦常在他们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但诸兄嫂及自己的妻子们如此做法,却令朱友贞丧失了尊严,虽然她们有的被迫无奈,但他常常埋怨,既然被强逼失身,为何事后不去死,他觉得十分耻辱,终生引以为耻。
听了钟若引的话,他恍惚地望着钟若引,看着她娇美的面庞,又想及自己年逾花甲,不由后退两步,怔道:“我老了吗?”竟不再称呼为朕。
钟若引在他面前起身,迎视他微笑:“陛下正当盛年,怎么言老呢?”
朱友贞恍惚间竟然看到她妩媚地向自己走来,并把双臂搭在自己肩膀,朝自己妩媚地笑:“您一点也不老!您永远是英明神武的!”
接着,他看到自己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身着龙袍的他,无比受用于这句话,大笑着拥她入怀,一俯身,将她压倒在地,然后,屋内就响起了他们寻欢的声音。
朱友贞猛然一惊,极力甩了甩头,发现自己竟一时失神了,再抬头凝视前方,只见钟若引端端正正地站在自己面前,似乎诧异于自己刚才的失态,又深深一揖道:“陛下并不老!”
朱友贞已经对此没有意识了,他越望钟若引越是想起她与自己的对比,那一刻,竟然觉得她的高傲就是对自己的羞辱,立即断喝道:“来人,把她关进地牢!”扔下那块令牌,怒气冲冲地离去。
回到自己房间,他双手发颤着频频倒酒,一口一口地灌进嘴里,想起曾经那些耻辱和痛苦,猛然砸杯在地,大怒道:“你们统统都去死!不知廉耻的贱女人!”
后来的几天,每当他心情不好之际,就突然想到钟若引,然后无比恼怒地命人拉来钟若引一名随身女侍斩首泄愤,并将首级呈给钟若引验看。
他以为钟若引会惊惧,或痛哭流涕地向自己求饶,或宽衣解带出卖身体换取她们的性命,每这样做一次,他便极力等待着尊严换回的那一刻,想着那一刻,无比的兴奋。然而,次次都没有见到,钟若引既不痛哭,也不害怕,神情十分淡然从容。
他又怎么知道钟若引早在十一岁那年亲眼目睹了母亲韩兮无比惨烈的杀人手法,非但如此,还亲自领教了三剑,她对人头满地飞的现象早已见怪不怪了,虽然这些时常仍教她作呕,但她仍然是从容不惧。
今时今夜,钟若引最后一个女侍死去,他看着钟若引神情依旧从容,忽然大不忿地指着天绍志道:“我要杀了他,看你会不会如狗一样地哀求朕!”说着,便扑下堂来。
钟若引一手挡在他的面前,冷眼对视他,忽然冷笑道:“您没有发现您一会儿‘朕’,一会儿‘我’,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吗?”
朱友贞怒喝:“大胆,再说拉你一起砍头!”又望着钟若引的目光,两人目光俱逼在对方眼瞳中。
钟若引一步步逼进他,却教他不敢长久面视这个女子,连忙避过头。
钟若引目视他的神情,道:“您害怕了?害怕即使杀了天少侠,若引依然如此,您心中惶恐,故而才会语无伦次。您不但害怕斗不过若引,更担心今夜出兵偷袭南唐太尉营地会失败,也怕您的爱将燕千崇会无法回来……”说着,环视堂内堂外,踱开步道:“在这里,您虽然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不论是周室太子柴荣,还是南唐的李枫,或是华山,都不能撼您地位,不能威胁您的性命。然而您心系天下,图霸业,岂能忍受在此关键时刻失去心腹大将?”
朱友贞不得不承认钟若引戳中了他的死穴,今夜邀请天绍志来此后,燕千崇便依他早先的吩咐率兵出去了,他虽然把握十足,但内心却隐隐恐惧,每当出兵攻伐的时刻,他都会如此惶恐,那是因为他始终会想起曾经亡国的耻辱,虽然他表面佯装镇定,但内心却不受控制。
钟若引的确是个天才,闻名不如见面,果不其然,为何她偏偏是个女子呢?朱友贞心中纳闷,无比的遗憾。
之后,钟若引便与他达成协议,言天绍志与他一道设法营救燕千崇活命,朱友贞则依照承诺释放她和天绍茵出镇。
这一系列的变化,都在这个漫夜一并完成了。
眼看燕千云怀抱天绍茵没入树林,再也望不到,天绍志与钟若引双双收回目光,钟若引仍是撑着原先天绍茵的那把伞,天绍志淋在雨中,他望了钟若引一眼,雨水漫在他的面上,使得他整个面庞模糊不清。
天边隐隐有一丝亮色,雨却依旧不息,天绍志忽然转过头,道:“若宫主,多谢你舍命救我二姐,如今这件事已经差不多了,欠你的人情,天绍志万死不足以报答!”
钟若引摇头一笑,走开了两步,追上他道:“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
天绍志铿锵地道:“我知道,你如此帮助天绍志,又将妙引许配给我,传我幻影神功,无非是你们隐域宫想让天绍志舍命报答你们!”
钟若引对这话并不奇怪,似乎早有料到天绍志会看破自己心中所想一般,道:“不错,我需要你帮我们杀聂贞,但聂贞如今有所察觉,为防备我们,她现下又收了大理国太子为徒,借其势力,我们耐她不何,是以我们才将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目望天绍志背影,道:“你当初与妙引素不相识,却甘愿以命相救,我当时就知道少侠你不畏强权,不惧聂贞势逼,是最合适的人选!”
天绍志见自己所猜已中,又想及大理王国的势力,面目异常冷肃道:“你错了,这世上还有很多愿意拔刀相助的人,不止天绍志一个!”
倒不是他惧大理国势力,而是此事牵连甚广。
钟若引目望着他,凛然叫道:“可是只有你挺身而出了,也只有你对妙引一片痴心!”自然指的是当初隐域宫后山营救钟妙引一事。
天绍志斜视她一眼,语气丝毫不让,仍旧冷然回道:“若宫主,你把我看的太高了!”
钟若引知道他必会答应自己,铿然道:“你值得我们高看!”
天绍志见她主意已定,必要自己应承此事,心中叹了口气,转身道:“杀聂贞的事,我自然会去做,但必须是在中原,我不想伤及无辜,连累宫主和妙引!”看了钟若引一眼,走开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待会儿还请若宫主与妙引一起回去吧!如有可能,请取消天绍志与妙引的亲事!”
言下之意,他愿意独身去找聂贞,只要他与隐域宫诸人无甚关系,如杀死聂贞,大理国王也无法怪责到隐域宫头上,说罢,径直远去,只留钟若引呆呆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听着那霏霏雨声怔住。
前方乃是石桥镇,朱友贞自己居在四方镇,却派出部分兵马分散驻守于石桥镇各村中,那些士兵与百姓杂处,显是朱室欲做长期相峙濠州的打算。
故天绍志一行人无处栖身,钟妙引就在附近一处荒屋落脚。
朱友善早已不在此处,因周廷赐了戍边十数郡邑于他们宗室,故如今他们俱已为大周朝的边将,再也无需委屈在四方镇内,而是聚雄兵驻守周朝边境,与南唐兵夹淮对峙,也即是南起寿州,北至濠州而止。
此十数郡邑临淮河分布,其境内有颍河、涡河,皆为淮河的两大支流。
涡河东南流经开封,最后奔流于荆、涂二山之间,经蚌埠城附近的一处涡口入淮河;颍河是淮河最大的支流,流域北抵黄河南堤,在寿州正阳关入淮河。
正阳关位于淮河南岸,得水运之利,擅舟楫之便,帆船竞至,舟车四达,水路七十二水俱通正阳,是扼守淮、颍、淠三水之咽喉,也是淮河中游的重要水运枢纽。其内商贾沓来,市井繁荣,物盛廛富,人口殷繁,地势优越,早已是往来商贩辗转辐辏之地,亦是客商们重要货物的集散地。
涂山位于蚌埠西部,而蚌埠城与濠州乃比邻相望。曾经大禹治水把山一劈为二,让淮河水改道,变成由南往北流,其山位于淮河东岸,与荆山属于隔河相峙。长淮西来,涡河北汇。
荆、涂两山夹淮对峙,又当涡、淮两河汇流之处,此处郡邑形势险要,历代为兵家必争之地,尤其是如后周与南唐这般南北分裂对峙的局面,就更为争夺角逐的重要战场,历代皆是如此。
朱室攻城,自然需要财资支助,是故四方镇沦陷之先,他们已攻下寿州的正阳关,并赶在南唐反击的前面及时将荆涂二山附近地辖收入囊中,而后才拿下四方镇威胁濠州。即是此次他们占据着有利地势。
昔日后梁的凤历皇帝朱友珪正是屯兵驻扎在正阳关这个险要地势,与南唐的清淮军形成相抗之势。而荆涂二山附近则被朱友善占领,与驻扎蚌埠城的行军招讨使彭文赞大军相峙。
自周室封朱室诸人为戍边大将后,朱友善便移居荆山近侧的城内,四方镇他已不再踏入了,久处仙灵岛那等贫寒之地,他对于城内富饶,早已按捺不住,如今是见山厌山之徒。朱友贞则始终不愿意搬居郡邑居住,也许在他内心深处,总觉得四方镇更安全些吧!
与周室商酌,此事则乃朱友善一手凑成,他多方奔走,与皇太子柴荣达成协定。
当日他带上自己的得意门徒燕千崇与柴荣笑曰:“我们为周室边将,集兵力扰唐,太子志在四方,一心开拓天下,当可高居朝堂,集主力对付屯居北方的契丹及北汉。我们双方合力,只要太子不在后方阻我兵马,我们愿为太子效力,事成之后,太子若攻得天下,我两位兄长议定,只需到时太子应我等江淮一处地方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