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凉风拂舞与人邻,却见那容惊问谁
眨眼,船舰近在眼前,那些奏乐的唐兵原本见余期离去暂时松了口气,谁知余期忽又折回此处,连忙挥动双手,敲击乐器。
那余期却未近得跟前,而是在几丈外止步,猛然扔出一节竹尺抛入水面,竹尺顺水流飘动,直被他抛出了七八丈之远。
柳枫看准他的意图,忙率先一步夺步入水,入水后登萍渡水,踏水飞跃,身形连向余期迫去。
水中并无借助物什,他也是艺高人胆大,丝毫不惧,瞬间便见余期果然踏足跃上竹尺,在空中一个起落,便与柳枫在水面上空接头。
余期将筑斜抱在怀,一端随手臂甩出,欲抢攻一招,若得手,柳枫必被这一击之力打入水流,倒时便任他宰割。
柳枫将他目的看在眼中,上身微偏躲过筑的力道,手执曲笛击出,准而无误地打在筑的尾端,筑随即弹起偏至一侧,曲笛势头却未竭尽,疾刺向前,直逼余期胸膛。
余期及时随筑而起,身躯侧过四尺又疾退,柳枫曲笛走空,双脚再次落水踩踏,余期也借着这个时机,瞄准身后那漂流在水面的竹尺,落定喘息片刻,他就好像背后有双眼睛一般,一落即准。
柳枫停息瞬间,身形再起,朝前暴涨,一拔七丈,却不着意一条帛布迫至自己面门,帛布色泽为纯白色,一端被余期狠力捏抓在手,共拖长了两丈来远。
柳枫冷不防被此物袭击,自是下意识将之抓住,这一抓却正中余期下怀。他狞笑一声,手抓帛布朝后一甩,柳枫借此帛布稳定身形间,他人已离开水面跃上帛布,并在帛布上疾驰,连步迫向柳枫。
柳枫见此急忙松手,身形一退三丈,帛布便轻飘飘落上水面,余期躬身与水面平行,一只手猛然伸出将白色帛布往前一拽,哗哗,帛布越过水流,直扫向淮河对岸,正是南岸。
眼见仅剩一个起落的距离,停靠在最前方的楼船忽然疾速靠近柳枫,蓝少宝不知何时在这艘楼船上抓起一叶小舟扔入水中,朝柳枫喊话道:“少主!”
柳枫领会其意,眼尖脚快,借势飞跃,立刻跳上那叶小舟,随着蓝少宝抓来一支撑杆蓄势打上小舟,小舟受这力推立即朝余期疾驰而去,柳枫伫立小舟,目光紧紧迫着余期。
如此这般功夫,余期已飞踏帛布即将登岸,登岸在即,他起身施展轻功,企图一跳得手,就在这个紧要时刻,柳枫抛出手中曲笛,斜斜打向余期面颊。
余期被迫移身,曲笛未曾打中,被柳枫手掌提气抓回手中。
余期一眼瞄到柳枫乘舟朝自己飘来,心中主意已定,也不打算登岸,只见他又折回身子,一脚踏上帛布,脚下随帛布一道漂流,水流朝哪个方向飘,他亦如是。
柳枫的小舟便也朝过奔腾,两人互看一眼,纵身掠至空中在漂流间对打,忽以掌相搏,忽又弹回,时不时地对招拆招。
余期留有余力,不意与柳枫硬搏,每次皆是擦个偏锋,便又收招回退。
待余期第三次弹回帛布上时,便伸手在怀中又掏出一节竹尺,凝神击筑,柳枫便踏立舟楫之上吹奏曲笛。
曲声互击,一时间四周鱼散鸟惊,不时传来岸上士兵敲打乐器相助柳枫的声音,高亢激昂,气势赳赳。有了主将柳枫的奋勇拼击,士兵们也是蹈厉奋发,满怀信心。
如此夜下,河畔水草茂盛,河水漂流,溪水清澈漾漾不息,两岸奇石林立,离岸五丈之远,便是众兵站立之地,也是堑壕修筑之地。
曲声或平缓或澎湃,河水亦随着乐声时而平缓如镜、时而湍急起伏,舟楫亦在水中一摇一荡,帛布与小舟尽皆驰骋。
两岸草丛清郁,舟楫荡漾,清波起伏,柳枫横笛吹奏,悍然而立,巍然不倒,衣衫蓬蓬随风而展,恣意飞扬,对面乃是夺命先生余期,他亦是抱筑击弦,一切犹如一幅天然水墨画一般,好似人就在画中畅游对战,浑然天成!
殊不知这其中处处弥漫杀机,稍是分神,便要为对方曲乐所伤。
猛然间,帛布坠入一处激流险阻,同时小船亦毫无征兆地撞上附近的一方奇石。
哗啦啦水声一响,激起水花四溅,曲声及时顿止,柳枫嘴角溢出鲜血,见余期忽然纵身扑击自己,猛一擦嘴角,转身一踏小舟,退步跃上南岸,身形如苍鹰展翅一般极快。
那余期也不怠慢,亦随之上岸,并振臂击筑散开周身的唐兵,这时,猛然一个身影横空跃出,白衫翩然飞舞,飘然落在柳枫旁侧,待柳枫看清她时,非常吃惊道:“赵姑娘?”这人正是赵琦琦。
赵琦琦手持洞箫吹奏,静静伫立,箫声幽蔓,她神情专注,说也奇怪,那箫声好似载着奇异的力量,竟在空中破开一道道波流向四方冲击,周围士兵们听之倒也无碍,独独那夺命先生听之如被鬼魅附身,脸上布满狰狞。
如此他只得不再击弦,迎视柳枫装作若无其事,笑道:“荆轲死后,他的朋友高渐离便混入秦王身边日日击筑,后来他在筑内藏一兵器欲行刺秦王却失败……”
柳枫听此已明白言外之意,指着他怀中那筑,道:“这便是高渐离所用的那筑?”
余期不回答,却摸向筑的下方猛力一扳,手指伸出时,掌中银芒暴闪,柳枫果见他握着一口短刃。
暗藏兵器并不稀奇,简文那铁简内也是暗伏霍霍剑光,是以柳枫片刻已稳定心神,转头朝四下喝道:“望儿,呈剑来!”
舒望在众士兵们中应答一声,越众而出,走至柳枫跟前递上那口天门剑。
柳枫将剑拿过,徐徐挑起,水平指向余期,问道:“你到底是谁?”
余期不徐不疾道:“如高渐离一般常在坊间以卖曲为生,少有人知!以前旁人从我身旁走过,亦不会多看我一眼!”
柳枫有所悟道:“怪不得不曾见过!”
余期笑笑,长叹道:“但是我时常怀有遗憾,放眼古今,多少英雄,身后识方干!这些年,他们都开始叫我‘夺命先生’!”
柳枫望了他怀中筑一眼,由衷道:“人如其名,不虚!”
余期也颇为受用,摸着筑弦道:“不才自封!”
柳枫并不觉得余期这等猖狂有何不妥,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自命不凡之人,当下面向余期点首道:“该有此名!”
余期目望柳枫,意味深长道:“你雄才壮思,广见洽闻,四海之内,当然不识我了!”顿了一顿,他垂下目光,盯着怀中的稀世罕筑,微喟道:“我知你带伤力战,今已伤发,不过是侥幸占了些便宜罢了!”
舒望不免叱责道:“你知如此,却欺我们公子便宜,须知江湖上历来俱讲公平决斗!”
余期下意识道:“让?”抬目掠向柳枫,忽然进逼上前一步,龇牙怒目,厉声道:“本应相让,但是——如果江山可以让的话,世间就没有攻伐!”一字一顿,咬的铿锵有力,意在图取天下,攻伐之上没有仗义相让一说。
柳枫亦是对战争上的夺取手段司空见惯,自然心中并无波澜,冷喝舒望:“你退下!”剑平举,直面对视余期,并无退怯之意,舒望只得依言行事。
余期在柳枫剑锋前面顿住脚步,目盯柳枫,长吁一口气,再次意味深长地道:“如今广陵散绝,广土众民,贵国今有广厦万间,却人口稀薄,何不借宿一地,如此我们免动干戈,不伤无辜百姓,岂不妙哉?”
柳枫冷讽着一笑,道:“先生却不闻唐境今已广种薄收?”
余期仰首大笑,忽望着柳枫道:“不愧外间盛传,亦不妄主上如此看重于你,果然有些舌灿如花!”
柳枫亦嘴角浮出一笑道:“先生高深莫测,一曲筑音便已撼动我方众将,也不是瑰意琦行?”
两人一番推让谦虚,内藏乾坤,也不知是真恭维还是暗讽,一阵过后,余期深叹道:“但是我等今已暮年,归正守丘!北方的士兵们亦如此,他们都觉得流浪在外的日子,并不好过!”
因南北方素来诸多战争,每当战乱,便有百姓逃亡,或南人北迁,或北人南下者甚重。余期所指却是留在北方的那部分百姓,但故土是在南方的。
柳枫闻言立刻明白,心中不免唏嘘,但亦断然道:“先生却不知道我南方老人俱以龟冷支床?”
这番话引起余期好奇,疑惑道:“这是为何?”
柳枫徐徐道:“壮志未酬,蛰居待时,亦如先生口中所言一般,归正守丘!正待先生一骑让开一道,使他们可以畅通无阻地回到故乡!”言下不乏挑衅,若是余期让步,即是为南唐直趋入境地北伐让道,是同意北伐。亦回应余期先前那番问话,意在南唐境内亦有许许多多因为中原连年开战而逃亡在此的百姓,他们如今多少年不能返回故土,心中凄苦不比逃亡在北方避难的百姓好过。
余期见他口气丝毫不让,也不着恼,居然嘴角露出阴笑,猛地转身退回岸边,不知道扔了何物在水面上,蜻蜓点水似的踏足飞跃,到底是功力高深,借助两岸水草及两支竹尺落水,便已过河回到北岸。
今夜这一战,他本就志不在取胜,如今目的已经达到,自然无甚流连,即刻离去。
那边简御与燕千崇等人随后跟随撤离,敌众丧胆,唐军气倍,柳枫志定威立,攻可以图敌,然而他却并未下令士兵追击。
呼延迎春欲领兵追击,柳枫却如梦初醒似的,淡淡道:“归师勿掩,穷寇勿追!”回首侧视,嘴角挤出诡笑,忽的敛容道:“他们一行多数俱为骑兵,行动较为灵活,我军步兵不宜追击,况往北乃是敌方阵营,若稍有不慎,深入敌营,则易中埋伏!”
无人知道他心中有何打算,只见他起身朝船舰那头望过一眼,恍惚间,好似有个娇小的身影在船头朝他招手一般,口中喊道‘柳大哥!’
这千回梦绕的声音和面容使他心头一震,禁不住脱口喃喃道:“我一定会成功的,一定会的!”展露今夜第一个微笑,引得一旁赵琦琦一讶。
但顷刻便有探子打探到敌兵并未远离,仍在几里外守护着,观情形,亦有再图进攻之意。
柳枫眉头紧皱,目望淮河北岸心中踌躇,赵琦琦看在眼内,似了然于胸地道:“李太尉若信得过琦琦,今夜便由琦琦守在这里吧!那夺命先生若是再来,琦琦有信心可令他无法在乐声上占得便宜!”说着,紧紧握住手中洞箫。
如此出人意表,倒让柳枫一阵惊讶,目注她片刻,回想她的箫声,亦觉出凡入胜,便点首抱礼道:“有劳姑娘!”毕了,又转问道:“却不知姑娘何以这般时候赶回濠州?柳副使的事情怎样?”
赵琦琦知他心中定有疑问,急忙道:“李太尉且请放心,柳副使已无大碍了,正由我李记大哥与敏儿一道护送上京,琦琦是追随那行刺柳副使的刺客到此的,一路折回……”说至此处,忽又面容一变,惊道:“呀,走到这里,那刺客已经不见,琦琦见李太尉遇到麻烦,着急前来,却不知他逃到哪里了?”
柳枫亦面色紧张,紧问道:“他往哪个方向逃了?”
赵琦琦回想一阵,道:“就在方才士兵们奏乐之时,他好像趁乱混入城内了,不知道会否引来变故?”抬目望着柳枫,目现担忧。
柳枫如梦初觉,回顾城楼一眼,忽然想起城内那个奸细,也就在这个时候,有士兵急匆匆奔出来禀告道:“启禀李太尉,奸细已经俘获,但是——”话未完,柳枫已疾步奔入城内,侍从舒望紧随在后,走到城门口,王岩早已等候在侧。
原来自刘浩瀚被众兵围猎之后,众兵欲将他捆缚,而刘浩瀚也无任何反抗,正伸出左臂由士兵缚住。不过片时,却有一个人闯了进来,人未进门,便已朗声道:“刘将军,如此不觉可惜么?”说话间,一件物什似龙卷风般率先卷进厅内,风势呼啸,一团扇形黑影迫的门口士兵屈身,而正当这时,那人已越过众人头顶飞跃而进,如一阵风般稳稳落在刘浩瀚面前。
那人拾那物什在手,那物什名约水月箪笥,通体透明,握在手中竟收至圆柱形状。水月箪笥全长不过两尺,粗细如拇指,好似一根冰柱被他牢牢握住,他的手心也因此物而泛尽光华。他看上去约莫二十六岁许间,一袭白衣,羽冠束发,衣冠如雪,与衣饰浑然一色,琼姿冠绝,风流蕴藉,眼睛漂亮有神,细看眼神十分熟悉,但室厅一干人却俱都不识。
白衣人大模大样进得室厅,手握水月箪笥,在掌心震击了三下,忽然手臂探前,急抓刘浩瀚咽喉,眼神瞬间爆出狠戾,杀机毕露。
刘浩瀚知他要杀自己,后退一步道:“你是何人?”
白衣人目光冷厉,瞪着他道:“不必知道我是谁,因为一个将死之人,没必要知道!”
刘浩瀚打量白衣人一番,冷哼道:“我料今夜必死无疑,但也不想死的不明不白!”
白衣人冷笑道:“若想要活命,便随我离开此地见一个人!”
刘浩瀚望他一眼,道:“见谁?”
白衣人断喝道:“你该知道!”
刘浩瀚摇首回拒,他目中突然冷凝暴涨,冷冷一笑道:“那也不能便宜柳枫!”身形逼前,手臂却从斜里抢出,急攻刘浩瀚。
他手段狠辣,毫不留情,更目露煞气,使人望而生畏。
连番抢攻,使得刘浩瀚一时被动使不着力,好不容易撞上大厅一根红柱,那白衣人的水月箪笥一端已逼至跟前,刘浩瀚急闪一步,白衣人手中水月箪笥冰柱般的端部便扎入红柱内,激下无数木屑四散飞泻。
刘浩瀚身躯偏至一侧,士兵们已有人上前拦击白衣人,但有一部分仍守在厅门口为的是防止刘浩瀚脱逃。
如此力抗,士兵们不由轮番助阵抢杀白衣人,但显然俱都不敌白衣人,斗过少时,已所剩无几。
那刘浩瀚竟也奇怪,并未离去,而是跃至厅口朝外大喊‘刺客’,于是便不断有士兵闻讯涌入,一道对付着白衣人。
正当白衣人一波又一波地将厅内士兵撂倒,刚掠至刘浩瀚身侧预备蓄势一击取其性命时,忽听厅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刘浩瀚眼尖,看到厅外人影的瞬间,立刻喊道:“李太尉!”
白衣人闻在耳中,内心一惊,夺了个虚位跃出,柳枫亦在同一时刻看到了他,看到的瞬间,十分吃惊,脱口道:“李双白?”竟疏忽不备,被那白衣人跃至院中一处枝桠。
白衣人站在枝桠时略微顿住,朝柳枫看过一眼,忽而一笑:“久违了,朋友!”双臂一展,疾掠而去。
柳枫也未追击,而是径直回转厅内坐下,自言自语着:“奇怪,难道死人可以复生?断掉双腿的人可以站起来?”
舒望立在厅中,见他神情怪异,回道:“公子认识方才那人?”
柳枫一边凝思一边无意识地道:“他怎么会与李双白一模一样?”
厅内诸人不识李双白,但也多少听过这名,刘浩瀚闻言更是一怔,舒望脱口道:“江湖传闻,那白仙子君不是死了么?”
王岩在一旁寻思着这番话,疑惑道:“难道是幽冥来的?”
柳枫一惊,复吟道:“幽冥?”忽的轻笑一声,反倒镇定道:“我不信,我从来都不信这些鬼神之说,再者他分明是个人!”
王岩好奇道:“难道是那白仙子君的兄弟?”
柳枫抬目迎视厅下众人,坚定地道:“没有,我敢肯定,李双白根本没有兄弟留在世上!”
那这件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众人带着这个疑问,陷入沉默之中。
猛然,柳枫将目光转向堂下的刘浩瀚,以无比突然的语气喝问道:“刘将军可否解释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