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履迹纤纤斜挽照,何时我辈解愁眠
时值盛夏辰时,长天却已当日,天上流金铄石,四方镇那片树林绿树成荫。
朱友贞此刻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林外,武士们被送走,他并没有离开。
他瞅着树木擎天,若有所思,似乎想从中看出不同,猛闻一阵凄凄咽咽的箫声入耳,朱友贞扭头探视声音来处,提起脚步朝那头飞快奔了过去。
一个吹箫人立在一处坡上,旁边草木浓绿,一株株油桐盎然立于骄阳下。
那人手持洞箫,闻朱友贞来近,及时将箫一停,朱友贞在他身后止步,口气异常温润地道:“在这里站了多少时辰?”
那人一身白衣,从背影望去,可见头上羽冠束发,浑身雪白,可谓洁然出世,纤尘不染。他并未转身,仍旧背视朱友贞,不疾不徐地回道:“你在那里站了多久,我便等了多久!”
朱友贞叹息一声,忽然四下看过两眼,回视白衣人道:“这里讲话不方便。”
那白衣人双臂一展,身形即起,冲向高空,道:“朝天楼!”
朝天楼位于四方镇以西百里,朱友贞与白衣人分别施展轻功,分开行走,他似乎有所顾忌,始终与白衣人保持一定的距离。
行走一阵,两人各在半道寻来一匹马,纵马直奔,一前一后踏入朝天楼内。
昔日李双白于朝天楼命丧,那时尚算盛名之地,如今里面却是萧条寂静,冷清且荒凉。
朱友贞走入后,白衣人早已等候在内,闻得朱友贞入楼,才揭下面上的脸谱面具,亦同时将身子转过,转身刹那,风华四射,风流逼人,任是谁人也无法将这张脸与李双白联系一起。
这其中是否有些讽刺?往昔这张脸的主人丧命于朱友贞掌下,如今却又在此相逢聚首,非但聚首,两人更是面带笑容,温和相对,他们俱是在楼内环视了一圈,回首又相视一笑。
白衣人握着手里的脸谱面具道:“真有意思,又是这个地方!”抬目望了朱友贞一眼,突然呼道:“父——”
方待出口,朱友贞脸色立变,连忙将手一摆,止住话头道:“不要这么称呼,事情未成,免得走漏风声。”
白衣人像是不依,道:“怕什么,您胆子未免太小,又没有别人,这里的人一早就被遣走了!”
朱友贞不为所动,仍是十分谨慎道:“还是小心一些的好,隔墙有耳!”又四下环顾一番,左右看看。
镇定了一会儿,朱友贞问道:“刚才在林外,我与他们说话,你都听见了?”
白衣人背过身,背视朱友贞悍立,略一点头,忽又道:“我还看到有人救走了李泗义!”
朱友贞闻言色变,立喝道:“谁?”
白衣人似是料定他的反应,也不奇怪,从容不迫地道:“一个黑衣人!”
如此,朱友贞反倒不急了,轻语反诘道:“哦?”
白衣人却在此际突出一句:“八成是柳枫!”
朱友贞问:“为何如此肯定?”
白衣人一面回忆赵铭希离开湖边之后的事情,一面想着黑衣人突然现身拽走李泗义的情景,沉浸当中,缓缓道:“因为他方才施展的是‘御影萍踪步法’,这套逃生的轻功步法,乃是出自太白山门下,凡其门人俱有修炼!”
朱友贞却道:“那也未必是柳枫。”
白衣人霍然转身迎视朱友贞,冷声道:“难道还有别人?太白山的门人当中,可惟他最是可疑。”
朱友贞暗叹一声,耐心地道:“你忘了,月明教与清居苑都是红线女的一脉,这个黑衣人也许是李征,也许是月明教内的某个人,要知道,月明教内任何一个有资历的弟子,都会御影萍踪步法。”
白衣人面色一变,一愣,显得有些吃惊这个答案,低首想了一阵,忽然极是肯定地道:“不会是李征。”
朱友贞忍不住提示道:“现在也许他仍在长安,但将来就不一定了。”
白衣人道:“我昨晚潜入濠州城内,刘浩瀚那件事才发生,况李征入城事大,不可能毫无风声,事情也万不会揭发如此之快,我料若清居苑得知消息有所行动,我碰到的第一个人,应该是李朝才对。”
朱友贞一笑,道:“你如此自信?”
白衣人亦朗声发笑,道:“当然了,她是我妻子,听闻我依然在世,岂有不来查个明白之理?”
朱友贞悦声道:“那近几日,你可要好好地留在此处,仔细守住沿途道路,留意他们的一举一动。”
那人将洞箫别在腰间,及时抱拳道:“遵命!”
安排好这一切,朱友贞悠然回到四方镇内,去药庐暗室查看了一番程之焕炼制丹药之处,里面药渣遍布,满室狼藉,药物混在一起,他也分不清种类,索性不再劳神,未免发生哄乱现象,他并未将毒林潜伏的危机告知镇内百姓,而是静静等候端木静的消息,好在完好的碧水丹尚有剩余,足以应付几日。
他深知端木静办事之利,定不负他望,必能在最短时间内请来苏州神医苏世忠。
另一头,在其授命下,燕千崇也准备赶去泗州求见造船师张衍的事宜。
燕千崇以受伤为由,讨来一顶轿子,与张雨儿两人乘轿出镇,待二人赶至石桥镇,却闻简文趁其父简御不备,亲领一帮黑云铁骑朝淮河进发而去。
燕千崇想及日前夜下水战,简文与柳枫那一场对决,本着柳枫无理由放过简文的态度,对此事持有怀疑,一方面认为简文可能是为其父出气,亦为当晚落败一雪前耻,一方面,他又觉得此中颇有蹊跷。
简文带兵赶至淮河,堑壕修筑工事早已完毕,柳世龙等人也已各就各位。
今日中午,甚是奇怪,柳枫一大早便不见踪影,水如筠及冷寒玉报之李泗义与人闯入敌军阵地后,不消片刻,众人便遍寻不着柳枫。
正逢此时,衡山余下五鬼俱闻刘浩瀚已逝,只得寻着刘寒问这问那,刘寒伏在棺上,不住哭泣,令众人更加感伤,不胜唏嘘。
刘浩瀚突然逝世,他们都非常震惊,难以相信刘浩瀚便是那个奸细。
是故简文赶骑兵前来挑衅之时,淮河北岸的土堡上面,唯有柳世龙守护,当下只见简文在下方叫骂:“叫柳枫出来一较高下。”
柳世龙身着盔甲,英气勃发,手持长枪冷喝道:“败军之将何足言勇?”
且说简文原本便为此气闷,以致整日整夜饮酒,烂醉如泥,闻柳世龙讥讽之言,自然心中有气,啐了一口道:“呸,小爷我待会儿就斩下你的人头,让你尝尝小爷简家枪法的厉害!”说罢,一支长枪被他一手高举,枪头猛然扎在地面,他借力使力,轻巧一跃,从马上跃下。
柳世龙正欲上前迎战,孰料一个士兵将他叫住:“李太尉让挂免战牌!”
柳世龙正纳闷柳枫何时现身此地,却见那士兵手指之处,柳枫一身黑人,身旁站着李泗义,二人正立在土堡下方,由于土堡修筑与人齐高,故柳枫立于后面,也不易为外围人所觉。
适才他于四方镇附近那处湖边营救李泗义,趁人不防将其拖走,走出危险地,面对李泗义怒叱道:“泗义,你好大的胆子,竟然一个人来到这里。”
李泗义知他关心自己心切,处于盛怒之中,好一番赔罪,二人未敢多留,抄隐秘无人之地撤回淮河,正遇到简文率骑前来挑战。
柳枫见是简文,顿时满面悦色,便叫过一名士兵于柳世龙宣称:简文近日若是叫阵,只需免战,待三次过后再做计较。
柳世龙狐疑照做,立在土堡上四下眺望,发觉日光当头,即刻领悟柳枫之意。
简文一日之内,竟叫阵六次,待第六次,简文已是面赤不已,大怒叫嚷,而柳世龙见时机已到,也坐立不住,跃跃欲试,欲迎头痛击朱兵。
简家枪法并非浪得虚名,简文前次通天简兵器被毁,但长枪在手,翻飞流转,挥舞自如,亦不逊色,结果此战是柳世龙落败,简文轻而易举取胜。
柳世龙长枪为简文长枪挑飞,此战捷报传至朱室,等待中的燕千崇找来士兵询问当中究竟,得知简文率骑经日光暴晒数个时辰,仍得胜仗,自是满腹疑窦,遂将细微报于朱友贞。
于是,不明情由的简文无端成了暗通唐兵之徒,燕千崇理由凿凿:“那晚雨夜,我便觉得奇怪,柳枫为何好端端地放过简文,如今他重伤之下仍能取胜,本不该怀疑,但士兵们若是历经烈日暴晒,气势定然恹恹,无甚精神作战才对,如此形势下,若是败仗,倒不疑他,偏偏他大败唐军。主上,唐兵若容易对付,我们前两次便不会接连吃力了。”
这番话引起了朱友贞的深思,他挥手示意燕千崇退下,开始琢磨起了简文的种种可疑行迹。
黄昏时分,李记终于自金陵赶回,受邀来于柳枫房中,柳枫将一封信函拿出,揣持着道:“我本欲令你送信清居苑于李征,昨日写成,当时因为刘浩瀚的身份未被识穿,不便随意托人,但是刚刚传来消息,鬼医子离开了四方镇,朱室欲要继续维持现有的局面,必要找人接替,我料这人必是苏世忠。”
李记诧异道:“事不宜迟,得尽快拦住才行!”
柳枫走出书案,缓缓道:“适才我也是这个想法,而现在却不可如此了。”
李记面露不解,一旁的赵琦琦旁听之余亦是不解。
柳枫看了二人一眼,认真地道:“阻止苏世忠进四方镇,未必与我们有利,且不言四方镇毒林无法解除,朱友贞会否一怒之下斩杀镇内无辜百姓,就是四方镇人与少宝的关系,我也不能放任他们的生死任人宰割,毒林一旦无人可解,非但我们无法攻入,里面的人也会悉数中毒身亡,所以苏世忠此行不得拦阻!”
李记与赵琦琦同叹一声,柳枫又道:“泗义自鬼医子处得到消息,燕千崇今日便要前往泗州求助张衍,若说服张衍,得其水舰相助,朱室如虎添翼,与我军极为不利,兹事体大……”
李记见他目光投来,立刻明白其意,抱手道:“李记愿意一行!”
柳枫双目疾扫衡山五人,五人了解事态严重,纷纷请缨前行。
柳枫挑出赵敛,水如筠及呼延刚烈随同李记一道赶赴泗州,并严词勒令道:“现在你们四人听令,我欲要燕千崇有去无回,你们此行,见燕千崇需得斩杀,杜绝后患!沿途凡事相商过后,最终由李记决定,你们即刻出发,不得有误!”
那一刻,他的面容是空前冷峻,赵琦琦被那神态摄住,竟一呆,待回神时,四人已依命而去,赵琦琦见柳枫揣着信函迟疑不决,遂一笑道:“若李太尉信得过琦琦,便由琦琦送信吧?”
柳枫犹豫了一会儿,猛一点头,便将信交与赵琦琦手中,毕竟此次送信至为重要,若是自己身边熟识之人,俱易为朱室识破,故而送信人定要身怀一定绝技,若遇难境,必要应付自如才行,而且送信人若是生面,更易躲开朱室耳目。
柳枫有更深的打算,冷寒玉对于作战有极为独到之处,他欲留下冷寒玉随时应战,而恶小鬼呼延迎春个头极小,容易暴露目标,不易行此刺杀之事。
如此一番安排,又是日落西山,柳枫又转入定远将军严君颢休憩之处探望,这位将军在自己未到濠州之前应战朱友贞,负伤累累,数日未曾看望,却不知现今伤势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