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天清怅饮魂不归,萧索难绝怜落蓬(上)
小小一间柴门,突然风云变色,杀气流转。
三个人与一个假面小四,合围苏乔。
这一刻,苏乔纵是个糊涂蛋,也已看清面前这人实非小四,然当中的诡诈,容不得他细想,周身已遍布锋芒,瞬时,冷汗已然涔涔,甚至手足亦有些冰凉。
他倒不是害怕自己命丧,而是不明这伙人来路,究竟对方是针对自己还是天绍青,担心锋芒流转的须臾间天绍青有所不测。
苏乔十分清楚自己身手,自小横行苏州城巷,固然经历无数风浪,亦与人交手不下百次,但那仅限于斗殴滋事,所显露的仅是普通拳脚罢了,所遇对手亦是寻常。
故而,苏乔的功夫,不是出自名门名派,是他在殴斗中慢慢领会的一套规律,可谓是摸爬滚打中自钻自习而成,毕竟苏门不是武学世家。
苏乔从无名师指导,招数混杂,无章法可寻,然苏乔身手灵活,应变机警,身法难以捉摸却是事实,若非高手,自然觉之难缠,就像当初天绍青初遇苏乔那般,双方既无胜也无败。但遇高手,苏乔立即便告吃力。
所幸的是,剑芒向他刺来的电转之间,雪松雪梅同时扑起,一人一个抢前拦住一个杀手,解去苏乔一困。
雪松雪梅将手中酒碗以劲力掷出,一只酒碗撞在一人额头,鲜血顿时四溅,直教那人捂住额头痛嚎,而这杀手所立之处正在苏乔偏侧,是故一手紧捂额头,看见雪梅朝自己扑来,立刻骂了一句粗话,不示弱地迎击上前,与雪梅打得不可开交,一时间,只听得剑声砰砰,交错不断。
雪松与雪梅的身形俱是高大,臂力远非常人可比,据说他们的家族是胡人出身,数年前,由赵氏兄弟从于阗部落带回,二人擅长的乃是于阗人特有的一门剑技,经多年与中原剑法相融合,出手刚硬迅疾,赵铭希特意将他们挑选出来,其用意也在于此。
另一只酒碗则自雪松手中拖出,并以弧线飞向高空,砰的一声,撞上了从屋顶坠下的剑口,顿教屋顶那人剑芒走偏。
雪松见此,身形一纵,及时扑上,那人则在地上落了个趔趄,在角落里后撤,教他踩翻了几根竹竿,雪松双脚加快,持剑前奔,目露冷芒。
那人自然被牵住手脚,将剑挺起,瞪视雪松,快攻上前,神色暴戾恣睢。
他希望提前抢攻一招,取得先机。
风因奔驰而加急,雪松长剑疾刺,势如奔雷,扑至跟前一阵砍击。
那杀手觉得自己的力量被消减,剑在手中,压不住雪松的剑劲,因为他瞬间被雪松抢攻了,只余下招架。
十个回合后,雪松的剑光配合着日光在那杀手眼前一晃,顿教那杀手睁不开双眼,直感一阵刺目,转瞬咽喉便已致痛,原是被雪松剑锋划开了一道,鲜血立即从颈项迸流,可雪松转身之间,他最后一口气提上来,软倒的身子复又爬起,挥剑砍向雪松。
适才本有三个人围伺苏乔,雪梅缠住一人,雪松缠住一人,二人双双与人交手,苏乔身旁却还有一人威胁在侧,加上面前悍立一个假小四,苏乔危机仍在。
雪松与雪梅唯有拼命,力求以最快的速度放倒对手。
在他们二人这剑光交击之时,苏乔只得依靠自己,他先上身侧偏,躲开假小四的阴阳尺。背后那人本欲取他的背脊要害,苏乔这一侧,那人自然也没有得逞。
喘气的一瞬,苏乔方待调正身子,背后又亮起剑光,苏乔闻风势而躲闪,身形左偏右斜,背后那人的剑光亦便疾跟,剑一遍又一遍地刺开风势,只听得人胆战心惊,感觉生死就在须臾。
若是那人攻击下盘,苏乔则立刻跳上酒桌。
双臂托抱着天绍青,使苏乔极不方便,可他也没有松半分,始终使天绍青与自己一道巧妙地避开剑芒。如此亦是几番险象环生,死里逃生,杯盏碗碟不是被苏乔情急地撞翻,便是被随后跟来的剑气震碎,要么被削烂,有几次,苏乔甚至迫于形势,踹飞落在角落的竹竿飞击,却仍被对方的手中剑削落。
反而那假小四在旁观战,阴阳尺握在他的手中,他却稳如铁塔般立着,待苏乔一时不慎,被剑光逼至自己跟侧,他阴阳尺猛然自后出击,双手挥动。
苏乔一骇,闪避开剑光转身,阴阳尺却只在自己头顶晃了一番,并无取他性命,那假小四与苏乔目光猝然接触,亦是面带悦色,甚至一笑,手臂一缩,收回了阴阳尺,重又立定。
苏乔自是纳闷不解,但瞬间那种羞辱感窜上心头,只觉自己被人戏弄一般甚为不快。
这是性命相搏,岂容儿戏?
拿性命玩笑与人,苏乔自被触怒。
二人目光相对,一个微笑,一个逼视。
就在这时,假小四朝自己走来,步伐不是很快,只是步步逼近,假小四似乎认定苏乔已是砧板之肉,并不急着下手,一面笑一面朝苏乔走动,声音清朗:“有劳这位兄弟随我们走一趟,我不想伤人!”
苏乔无法放下天绍青爽快迎战,亦不知他们欲要自己去往何处?心道:万一他们这只是藉口,实为哄我弃下青姑娘,擒之之计。想罢,又冷哼道:“未免太小瞧我苏乔,大丈夫何惧一死,你们尽管来吧!”纵是不忿亦得后退。
冷不丁背后冷风袭上背脊,方才躲过的剑光又一次刺来,料其定是方才那个杀手又追击而来,耳闻剑芒刺风,所谓前有假小四,后有杀手,正是前后夹击之象。
苏乔情急中躬身向前,脚下亦迈开朝旁一斜,使那剑芒走空,却不想假小四突在此际举起阴阳尺在苏乔面门猛一敲,苏乔头颈忙又后仰,他没有敲中。
却因为背后一阵剑光疾跟,苏乔避之不过,眼见取苏乔性命,那假小四大喝一声:“抓活的!”
然为时已晚,苏乔已被迫屈膝扑跪在地,剑锋正中不误地从苏乔的背后刺入,穿透右胸膛又抽出。
苏乔一时失力,吃痛一声,天绍青从他的手臂拖出摔倒。
此时此际,那假小四走至那杀手面前,蓄力抽了他一巴掌,愤怒道:“谁让你擅做主张,如此对待苏公子的?请客人是这般请的吗?”
那人连声道是。
那假小四又训道:“苏公子与我们的救命恩人关系匪浅,若要人帮忙,就要待为上宾,你如此对他,还不多掌几个嘴巴?”面带愠色,语夹嗔叱,身旁的杀手分明已看出这不过是假意之词,可也不得不咽下哑巴亏,自个儿扇起嘴巴。
苏乔早已对他们所言充耳不闻,也许他当时仔细听一听,可以捕捉出一丝蛛丝马迹,探寻一番这伙人的意图,可惜苏乔从来是个不愿意多想事情的人,他九年懒散,从未深想过这件事为何与自己有关,以至于多年之后,回想起来,他后悔不跌。
摔落后,天绍青的骨头如被震裂般撕痛不止,连呼出声,原本便是骨碎重伤,平日躺在床榻亦是疼痛难忍,也为此,苏乔才每日不辞辛苦地将她背着,纵是如此,苏乔每次都不敢奔跑过快,累的人仰马翻也牙咬强忍。
他何尝希望终日背负着这样一个病人,苏乔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这般疲累,换而言之,九年的浪荡生活,酒中度过,他何时为谁负累过?每每都有虚脱之感。
就是苏神医,怕是做梦也料不到苏乔今番这般卖力勤快。
天绍青手臂腿脚俱受到严重损害,有时背着她,她也抓不住自己,几番在自己背上掉落,苏乔的艰辛可想而知,时而打横抱着行走,与背负交换而来。
小莲为何寻来马车,自然也是因为如此,为减轻苏乔负担,同时,她也觉着背着这样一个姑娘过市太为招摇。
现在天绍青处于治疗期,亦是骨骼恢复的关键时期,能否重现昔日光景,全赖细心治疗,苏乔自是极为看重。
他想马若是奔跑起来,肯定比自己更快,那样的话,治好天绍青,遥遥无期,希望更加渺茫。
天绍青每日昏迷,她对此作何感想,无人知晓,似乎从这个姑娘无意间来到煎饼铺起,时钟钰就极少听她说话。
每晚她的痛喊声不绝于耳,苏乔听得心中难受,他不敢想象万一将她摔在地上,她骨骼再次碎裂的感觉,可眼下这一幕就发生了,砰一声,真真切切。
苏乔吓个半死,天绍青本来就命悬一线,他担心经此一摔,她能否继续支持,立刻扑过去,呼道:“青姑娘!”连呼了数声。
此时,右胸膛的鲜血淙淙流淌,染红了四周一大片衣袍,苏乔低头看了一眼,强忍痛楚,以手按住伤口,天绍青却已试图将头颈仰起,一面艰辛努力,一面朝苏乔嘶哑问道:“你——怎么样?是不是——受伤了?”
她似乎听到了剑刺破苏乔胸膛的声音,显得担忧焦急,顿了一盏道:“不用——管我,你——快走!”
苏乔连忙将手松开,回道:“没事!”伸臂将她扶起来,上半身托放在自己臂间,望着她的眼睛,虽然那双眼睛看不见,但苏乔仍然很欣喜,就好像她目光从某种眸光中正与自己对视,也不顾伤痛,回她个微笑,道:“差了一点,没有刺中!不过我吓坏了!”竟风趣一笑,故意说的轻松自在,可伤口的鲜血已在肆意蔓延。
苏乔亦开始觉得精力正在慢慢耗尽,生出虚弱无力的感觉。
天绍青盲不识物,难以分辨真假,况伤痛过甚,教她意识模糊,对苏乔所说深信不疑,闻言放下心来,道:“你小心!”
那一天是如何渡过的,苏乔不敢回想,在他的生命中,那亦是一场人生噩梦,雪松雪梅一同战死,他们二人杀死了那三个杀手,联手抗击假小四时,丧命于阴阳尺下。
阴阳尺变幻莫测,流转似剑,锋锐无比,夺人性命只在电转。
雪松一剑刺在假小四脸庞,刮去了一面人皮,人皮下的面目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苏乔不识,雪松却脱口而出:“果然所料不差,乾坤匠神路无齐,没想到你来了!”
经此提醒,苏乔忽然意识到这个人似乎与小四门户相倚,似乎自己每日从此奔过时,这个人都在做匠活,每日见他的阴阳尺,却不想是个杀人利器?
路无齐是一个匠工,据说他的匠活有鬼匠神工之能,却不想他也杀人?
苏乔不知道江湖的隐秘事情,可雪松与雪梅很清楚,路无齐虽然平日只是个普通的匠工,可他那对阴阳尺可飞击取命。
凡是知根知底的江湖人士,如见那对阴阳尺,没人愿意招惹路无齐,路无齐的阴阳尺乃是铜制,外形与匠工们常用的鲁班尺及丁兰尺无二。阳为鲁班尺,被握在左手,全长一尺四寸四分;阴为丁兰尺,被握在右手,长一尺一寸八分,其上俱有定吉凶的八个字。
虽然早有警惕,但雪松过招之时,无意间拍上阳尺,仍然被其内钻出的无数飞针扎破掌心,刺得雪松东倒西歪,站立不稳,不久便软啪坠地,显是飞针掺毒。
雪梅悲愤现杀招,路无齐见他扑来,也不急于迎战,而是一只手指按在其中一个字上,阴尺的尺腹内瞬即亦飞出暴雨般的飞针,飞针刺空,雪梅飞跃躲闪,一跳再跳,接连起跃,一窜数丈。岂料阳尺在这个时候忽然自路无齐左手脱飞,以迅雷之势击中雪梅肩胛要害,尺端将雪梅击实。
雪梅口喷鲜血,直接软倒在地,他再也没有力气支撑,唯有怀着最后一丝气力爬将至雪松跟前,叫道:“哥哥!”声音与平素不同,是个清越的女声。
雪松亦是中毒至深,气息奄奄,闻听此声音,努力地拾起意识,看向雪梅。
雪梅看着雪松,忽然拾手揭下了一面人皮,露出的容颜令人大吃一惊,原来是个花好年纪的姑娘,吃痛中的雪松显是一怔,费力地伸出手欲抓住‘雪梅’,口中喃喃道:“尉迟飒,你——”
尉迟飒立刻拼力握住雪松的手,道:“你们兄弟离开于阗国的那晚,雪梅哥哥曾探望飒儿,为父王所觉,将雪梅哥哥处死。不瞒雪松哥哥,自你离开于阗国,飒儿便一直跟着你,飒儿暗中跟着,只是想为雪梅哥哥尽责,照看哥哥! ”嘴角凄然一笑,合上了眼睛。
她死的安详,眼睫上还沾着晶莹的水珠,分不清是汗珠还是泪珠,鲜红的血液流淌一片,如一朵娇美的花朵缓缓绽放在阳光下。
原来这尉迟飒与雪梅原是一对情侣,于阗部落地处塔里木盆地南沿,都西城,是西域王国,唐安西四镇之一。
现今乱世,群雄当道,于阗由尉迟氏执政。
这尉迟飒乃尉迟王数名女儿中的一个,即为公主,雪松与雪梅之父在一次叛变中为于阗王所杀,二人逃难,意外遇见赵氏兄弟,随后落居玄天门。
雪松怎料这个多年陪伴自己的人,竟是尉迟飒,而她为了自己,在此损命,她倒在雪松胸膛,那胸膛依旧留有余温,她却浑身冰凉,再也闻不到雪松凄厉地叫喊,死去的样子仍然那般美丽,就如同她穿着纱裙在于阗国宫殿中奔跑一般,手持蓝色的丝曼朝自己召唤着,丝曼在宫殿中飞舞。
雪松满目都是蓝色,蓝色的纱衣,飞舞的丝曼,她奔跑的样子,她的笑声,婉转清越,雪松感到自己看的痴了,随着她一起奔在宫殿,追逐着,不住地轻唤着‘飒儿’……
苏乔第一次见到一对男女如此痴心,教他莫名地震撼,心底涌起一阵呕动,此后的岁月里,数次想起他们。
那一天,是突然赶到的时钟钰击退了路无齐,自然无胜无败,两相平手,路无齐见有人助阵,只念了一句:“上清天心掌?”脸色煞白,似乎犹为忌惮,转身夺了个空位,便告离开。
时钟钰与苏乔一齐将天绍青弄回煎饼铺,草草埋葬了小莲等人,苏乔又在房中看医书,时钟钰拿着一壶酒坐在阶前望着月色,前一刻很想辞行,这一刻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亦或是她也有些留恋,或者是经历了这许多剧变,她无法全身而退,总是担忧自己离去之后,苏乔这一对苦命人的日后,杀手若是再来,该怎生处置?
这一去,下次不知道是否有命再见?一瞬间,时钟钰心底被惆怅紧裹,适才忽然想起小莲白日所言,忍不住奔去苏乔房间与他打趣:“嗨,苏乔,你知道小莲她们赶马车预备做什么?”
苏乔不言,时钟钰脱口道:“马车走的是殷汇镇方向!她们又在黄昏赶去镇上,如果不出意外,你们一定会碰头。”
苏乔目光不离医书,故作认真苦读之状,淡淡道:“我知道!”
时钟钰犹豫了顷刻,还是说道:“你方才在小莲坟前,是不是应该多说两句话?”
想起埋葬几人时,苏乔并没有格外留意小莲,而是待小莲与其他人一视同仁,时钟钰不免略显几分凄酸,可是直言,又怕苏乔察觉,徒增伤感,那种诡异的心思教她矛盾至极,又续言道:“好歹这几日她帮你干活,你总该对她说声谢谢!”
苏乔闻言抬起头,诧异地望着时钟钰,思索道:“我刚才没有说么?”
时钟钰摇头。
苏乔想了一想,立刻意识出当中的微妙,猛地沉吟道:“你可以说我无情,也可以骂我冷血,我就是这样子,是个懒散的酒鬼,没心没肺,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时钟钰咕哝道:“我真是多事!”罢了,又抬头迎视苏乔,郑重问道:“那些人为什么要抓你?”
提起此事,苏乔异常烦躁,转头坐下,道:“我不知道!”
时钟钰紧问道:“有人无缘无故针对你,你是不是该想一想原因?”
苏乔一愣,忽然大不耐道:“我有问过你何时会武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