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举城垂泣翼飞折,兴叹无端风浪嚎(上)
屋内灯光煌煌,散在院中阑珊成叠,愈远便愈是稀疏,直至庭院尽处完全望之不到,天上又陡然不见一丝明月,更衬得这个夜晚诡异且神秘。
柳枫从屋顶砰然坠下,幸而旁侧有根廊柱,才致不倒,霉运当头,毒蛇居然爬上屋顶,怎的那五步蛇游爬自己跟前,自己毫无所知呢?
一念至此,心头忽然蹿过‘归元庄’几个字,归元庄远在峨眉,庄内素养毒蛇,据说中了那毒的人,除非讨得归元庄独门解药,否则必死无疑。
柳枫倚柱而立,心内发寒,撩开衣袖,低首查看伤处,一只手紧紧压住另只手臂,这一刻间,只觉那蛇毒厉害无比,适才依照内家真气走法止住穴道防止流窜,此刻竟发觉毫无作用,那毒顷刻蔓延百骸,使得他四肢乏力,双腿犹如被人生箍,再也施展不开轻功,难以逃离。
这与柳枫而言,实在危险叵测,是以他几乎是被迫砸落屋檐下方。
若非有天剑流影内功护体,落地声响甚微,加之眭听轩冲破屋瓦,震得瓦屑齐飞,响声甚大,柳枫深信以谭汀三人的内功修为,定然早有觉出屋外的自己。
心中虽然奇怪,但仍然虚空,无暇多顾,片刻已是脑海一片混沌,模糊闻听眭听轩有意踏步而出,柳枫忙双眼陡抬,寻地方躲藏。
这时,他不知的是,屋内的谭汀已然闻蛇色变,先前的气焰削去了八分,忽的叫住楚天阔道:“跟我去看老大,快!”顾不得许多,抢快走出。
情急之中,柳枫已来不及多择脚程遁匿,又使不上多余的力气,瞬间感觉危机压顶,偶见庭院四周花草及膝,一侧院墙紧临,便疾奔一处蹲伏,隐住身形后,一面咬破蛇伤处,将毒素以口吸吐,一面悄悄探望那扇门口,目望楚天阔与谭汀双双离去。
他急促的喘息声,这才忍不住松弛,听之可闻,面额更是冷汗涔涔。
眭听轩随后步出,立在廊下张望,神情似凝重又似寻索着什么,手中果然端着一杯酒,品酒间,慢酌慢饮,若有似无的酌出几分声响,来自花草处的怪声传至四周,自然也就挟满醉意,难容它想。
谁也不曾注意,眭听轩正按剑四顾,仅是须臾,神色已越发奇怪,虽然眼中是空无的,然而剑却似有铿然出鞘的蠢蠢欲动,脸上布满肃杀。
他的目光在花草前停留了片时,忽然起步,却不是走向柳枫,而是朝远处的月洞门而去。
出了月洞门,他便将酒杯随手一扔,轻功展开,拔足而奔,远比谭汀二人快了许多,好似有紧要的事情一般。
他的举动可非是有些奇怪了?想做什么呢?
任何一个身怀精修内功的人,都会明白,在这样的情况下,武人双耳灵聪,何况是眭听轩?以他之能,不可能不会发现柳枫,尤其柳枫更知道,早在自己伫伏屋顶,眭听轩就已望见了自己。
好一个令人匪夷的白衣神剑!
人之水镜,警惕使然,柳枫从不会轻易相信一个人,也不会选择此时此际去冒险试探一个人是敌是友,说到底,他对人都是心存芥蒂的。
快点吸除蛇毒,恢复体力是要紧。
忆及楚天阔所言,恍然顿悟,天门剑,原来朱友贞迟迟不与自己正面冲突,是忌讳自己的天门剑,忌惮剑中隐藏的秘密,怕会招惹祸端。
哈哈,柳枫心中狂跳,暗笑不已,朱老贼啊朱老贼,聪明反被聪明误,真个是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我柳枫今时今日才知晓,原来你如此怕死,如此惧忧失败,可见此仗你是输定了。
剑上的秘密,剑本身并无秘密,剑只是一口神兵利器,所有的秘密,只在太白山,这一次,千算万算,你可是害了自己。
柳枫静静思量,天名剑为朱友贞所得,在此时际失去,岂非天助我也?略一沉吟,又暗道:却不知是谁,暗中有意助我?
既想不出,便将思绪撇开,暗下决心,他朝重振旗鼓,定将朱老贼挫骨扬灰,以报我外公一家血海之仇。
抬首深望,夜空一片漆黑,苍穹无极,深深地道一声:“娘,孩儿就要迎战我们的世敌仇人了,为你将朱家的人满门斩尽。”
再一次垂目凝看,柳枫看见了,好似一股鲜红的血液在手臂流淌,母亲的容颜,母亲的血,交织成一幅幅儿时的回忆,记忆中的最后一眼,母子别离凄索,忍不住伸出手抚摸,却觉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到了,就地躺倒便睡了过去。
好厉害的蛇毒!
睡了多久,委实难辨,柳枫只觉得好长好久,足以弥补多日累积的疲乏,然而事实上,这个梦里却得不到畅快,梦里犹如千年,走过了许许多多的场地,满目皆是人来影往。
虽然他不想这个时候睡着,却真真切切地倦乏无力,意识难以得到片刻的支撑,很多年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了,柳枫心内是害怕的,那间屋里还留有一个叶彦,如斯境地,岂不是瓮中鳖?
虽然闭目躺着,却心念着:拾起来,继续走,离开此处,柳枫即使是死,也不能死在此处。
柳枫是要轰轰烈烈地死去,而不是败在一条蛇的口中。
终于,神魂不在,漆黑的夜夜,他感觉到自己的灵魂飘出体外,穿过了一间间轩馆精舍,旁若无人地走上大街。
奇怪,除了眼前,四周皆是虚无,自己身体轻飘飘的,一步一踉跄,却脚踩不实,怎生回事?
模模糊糊中,定远府已在前方可见,门前灯盏高挂,光影凄迷,却无守卫,他们都去哪里了?
自己深陷险境,为什么没有侍卫前来搭救自己?
俄而忽见两道人影,一个是瘦小老头,一个是楚天阔,又见守卫在巷壁僻静之地被击毙。
凶手面色狰狞,将一个驼背老翁逼在巷壁喝问:“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若一不小心答错了,你看……”
是老驼子,老驼子竟然被抓了,就看他会说些什么吧。
那瘦小老头瞬即将驼背老翁挟起半尺来高,一旁的楚天阔一手趁机扼住老翁咽喉,目露凶光,道:“柳枫在什么地方?”
老翁颤吓着,遥指府内,吐字不清:“里……里面……”
楚天阔立喝道:“做什么?”
老翁兢兢战战,就是不敢答言。
楚天阔眼睛不斜,朝瘦小老头漫叫了一声:“老五!”
原来是土德真君齐不沾。
柳枫欲看清土德真君齐不沾的样貌,却如何都看不清,只见其从袖内掏出了一对尺长的银钩,拇食两指从中一搓,搓出一根递给楚天阔。
楚天阔拿起银钩,移近老翁的目下,拧声逼近其眼珠。
老翁经此一吓,连忙道:“李太尉每晚子时命人端一碗大的盆皿进房,盆皿之内盛满热水,然后紧闭房门,半个时辰后,才由他的侍童端出,期间不让任何人打扰。但是……”
楚天阔立即问道:“但是什么?”与齐不沾对望一眼,似已心照不宣,逼喝道:“为什么不让人进去,那水有何古怪?”银钩头已紧挨老翁眼帘。
老翁知晓只要多进去半分,自己一颗眼珠子就要血爆而出,背脊贴紧巷壁,惊骇已极,动也不敢动,颤抖着道:“是药水,一次我见那端出来的盆皿内热水已凉,闻之有股奇异的味道,便唤来医师询问。虽然那侍童将水倒尽,但药材的味道却遗留盆皿内遮掩不去,也就是那次,老汉才知李太尉身受重伤。李太尉领老汉来到这定远府没几日,待老汉热忱,老汉不能不报,便托人打听李太尉过往,看一看能否从旁帮衬,未料偶然得知李太尉素来都有自己配药医病的习惯……”
话未完,楚天阔已喃喃唾道:“好个诡诈的柳枫,竟敢在城楼上瞒我,装神弄鬼!”思索着,银钩一曲,钩头砰的折入老翁口中,越探越深,直至尽数没入。
老翁撕痛难忍,惊恐地发出嗷嗷地叫声,奈何被齐不沾制住,声音顷刻已无,生生被那银钩割破喉管。吧唧,就势躺倒软瘫,眼珠暴凸,再也发不出丁点声响。
楚天阔与齐不沾齐齐狞笑一声,双臂一展,齐不沾就欲掠入定远府内,楚天阔以手拦住,诡笑着道:“诶,这般好的机会,当然是留给眭听轩了,至于三哥……”悄然伏在齐不沾耳边低语,说罢,两人齐望一眼,折身而回。
柳枫想上前,却忽觉吃力艰辛,不知自己身处何境,竟只能看,摸不着前方的影子,梦幻泡影,瞬间在眼前消失。
心底在嘶喊,不要,要手刃仇人,将他们全都杀尽,为什么拖他走?
空荡的街巷,死一般寂静,徒留死去的尸首无人问津,他的嘶声消失在重重迷雾中。
迷雾转瞬便逝,决战时刻来临了,柳枫终达夙愿,与敌交战,立在高峰上,俯望山谷的械斗,战场硝烟,燃烧在四野,尸横遍地,风凛冽,卷起沙尘滚滚飞流,人流于刀剑中争相逃窜,被踩死者,数不尽数。
马嘶声,踩踏声,刀鸣声,纵横交错,回响不绝。
忽然,耳畔传来一个呼声:“柳大哥,救命啊!”声音微弱,混浊在打杀中,几不可闻,却如混乱中的一枚平地惊雷,搅得柳枫瞬间心神恍惚,朝谷中深望。
远看下方,他看见天绍青被不断逃窜的人流掀翻在地,一双又一双的人脚踩上她的身躯,她艰难地朝自己伸出手臂,呼救道:“救我啊,柳大哥,救青儿呀!青儿好害怕!”
人家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愈是牵挂什么,愈会梦见什么。
是这样的么?当一个人快死之际,他会把一生最重要的记忆在梦中回放,甚至扩大,产生更大的惊惧。
醉里挑干戈,梦中付箴言。不绝泣詈声,难断弈博盘。
清寒寂然,几番魂牵梦绕,推拒不去,如今重在面前闪现,怎不教柳枫失魂落魄,心如刀绞?
青儿,柳大哥情愿牺牲自己,宁愿离弃你,也不愿你损命。
好好活着,胜过一切,千言万语不足道尽。
不做迟疑,飞跃而下,救起她。
丝丝的风声,濯着他的衣甲,亦如当初他在青城断崖的那一跳,一阵浓雾激烈飘来,待落脚处,厮杀声尽都中止,以手遮挡迷眼的沙尘,待风声过后,周身不见一人,血迹俱无,茫然四顾,黄沙沿地流泻,哪有还有青儿的身影?
青儿,柳大哥好思念你,今日被蛇咬伤,中了归元庄的蛇毒,飞来横祸,怕是活不过明天,在这即将踏入黄泉路的一刻,柳大哥看不到你。
为什么,大战收获颇丰,他等待许久,原以为定无牵无挂。
不,尚有父仇未了,不该坐以待毙,蛇毒复发之前,定要杀了天倚剑。
“杀了我?”天倚剑猛地立在身后,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柳枫霍然回首,剑徐徐挑起,平指向天倚剑,一个坚定地信念涌过他的心头,铿锵回道:“对,父仇不共戴天,我必要杀了你!”
天倚剑气定神闲地立定,问道:“你知道我是何人,你又是何人?青儿又是你我的何人?”
柳枫心知肚明,却又不想废话,毫不客气道:“明人何必要说暗话?休得多言,莫要妄想脱罪!”
天倚剑又笑了一笑,厚颜无耻地说道:“对,明人不说暗话,柳公子,青儿是我的女儿,追随你也有一载,你喜欢她,也和她快活了一载,我便将青儿嫁给你,教她伺候你一辈子,满足你所需,成全你心中所想,你却要反过来杀她爹?”
厚颜无耻的人见过不少,可柳枫从未料到侠肝义胆的天倚剑也是这般无耻,怒喝道:“闭嘴!青儿是你的女儿,千不该万不该,任你这般侮辱!”
身畔千面峻岭,柳枫气极,天门剑在手,一剑刺前,天倚剑毫无所备,被他刺中心口,鲜血顿时四流。
柳枫该开颜欢畅,可顾盼间,凝神看见一个人影从他的剑尖跃浮而出,不迟疑地坠下万丈深渊,落寞的身影,伤心欲绝的面孔,顷刻在他眼前划过。
是青儿!高崖森然,迷幻如境,只有她那声嘤嘤的哭啼,余音犹存。
“青儿!不要,不要跳!”柳枫汗渍涔然,顾自挣扎,是被一声轻喃惊叫吓得自我苏醒,醒来后,仍沉浸在梦中,好半天神魂不复,浑然没有望向周身。
原是一个好长的梦,柳枫惊魂未定,喃喃道:“好奇怪,何以会做这样的梦!梦中发生的一切,好似俱都真真实实,难以分辨究竟是虚无空幻,还是确有其事。”在花丛里坐直身子,一只手臂微抬,轻拭汗渍,这才觉出衣襟早被汗水浸了个湿透。
猛听得身侧墙头飒的传出一响,有人自上飘落而下,柳枫目光及处,只见天青色的罗裙飞旋起舞,随着脚步挪移而飘动,已知是个女子。
那女子臂抱一个不足两岁的男童,眉峰高挑,目带睥视,霸气凌人,却生的极为瘦弱,宛似弱不禁风,偏生皮肤甚鲜,观之如十五年华的妙龄女子,实则她已三十有余。
她一面朝柳枫走近,一面漫不经心地道:“之所以会觉得梦境真实,那是因为你睡着的时候,我就把这三天所发生的事情讲给你听!”走至柳枫一丈开外,忽的箕踞而坐,与柳枫隔着花草言道:“以内功散入你的百骸,故而你对所发生的事会有身临其境的感觉,不足为奇!”抬眼瞄向柳枫,说的轻描淡写。
柳枫回望她,奇道:“有这种功夫?”一望之下,惊觉竟是金德真君调戏的那名女子。
早觉此女不寻常,果不其然,适才那一身轻功,身姿轻巧,可非柔弱可比,现下她安然无恙,悠哉说话,显是金德真君金花郎有所不测,活命与否,不得而知。
前一刻,谭汀意欲探望,却不知究竟如何。
不明此女身份意图,柳枫便决定暂且稳如铁塔般端坐不动,先暗中运气一周天,若真气无碍,再图后状。
那女子一手逗弄着男童,咯咯直笑道:“天下无奇不有嘛!”毕了,顿了少卿,又目望柳枫,郑重道:“不过你是中了五步蛇的毒,那蛇经过我的独门驯养,体内的毒有一种奇效,只要吃下我的解药,我再趁机运功,就会产生不同的效用。”
柳枫略惊片刻,忽而冷哼道:“果然,你欲毒杀金花郎,我却成了替罪羊!”
那女子又咯咯娇笑道:“是公子倒霉嘛!中了我门中蛇毒,自己是解不掉毒的,除非有我的解药。”定睛望了柳枫一会儿,道:“也算公子命大,一般人中了五步蛇毒,是支持不了那般久的。”
柳枫不悦道:“害死我,还没那么容易!”想了一息,猛地抬首仰望,见夜空繁星点点,月悬中天,辉光皎洁,星斗参差,月满如盘,不禁脱口道:“三天?莫非目下已是仲秋了!”万没料出自己竟睡了三天之久。
那女子轻叹一声,低喃道:“你太累了,三个对时不算长,应该说是时机正好!”话中藏有玄机,引人疑窦。
柳枫一听便知是蹊跷,心中暗自奇怪,这馆舍与通利赌坊比邻而居,五炁真君显是常在此间聚首,显而易见,赌坊主人叶彦也常来光顾,自己三日昏睡,以天为幕,以地为席,身处花丛,醒来与睡前,周身皆是一般模样,何以五炁真君及叶彦未见动静,反而此刻见此女堂而皇之地自由出入呢?
他心下盘索,故作惊奇道:“楚天阔,老驼子?难道他们……”
女子截断话,斩钉截铁道:“都是真的!”
柳枫内心不动声色,刻意目露吃惊神色。
女子幽幽叹道:“老驼子的确已经死了,他是被银钩刺穿喉管致命,定远将军买了副木棺,昨个儿已将他敛葬了!我亲眼所见,说与你听的,但恕我与他无甚干系,无意搭救啦……”
此女说话虽然祥和,然柳枫觉得她心如蛇蝎,不喜此人,遂不客气地问道:“他们人呢?”说着,站了起来。
那女子也便起身,随手朝柳枫一指那屋子,道:“喏,一个不漏,全都在里面呆着,他们呀,还真听话,半个时辰前,我以金花郎的性命相约,他们就依约前来啦!可惜他们胆小,不敢出来,好令我失望哟,哎!”
柳枫闻言探目遥望,不看不打紧,一看惊得一跳,只见阵阵咝咝的声音从四下齐响,原来,不知何时院中毒蛇齐聚,成群围堵在那处屋舍入口,或爬或吐信,从眭听轩离去的那处月洞门望之,仍有不断蛇群涌入蠕爬,成群结队,其威甚浩,好不吓人。
陡见此景,任谁也要当场骇呆,唯有柳枫所立之处不见蛇群前来骚扰,那些蛇一路游爬,经过柳枫旁侧时,纷纷绕道,避之犹恐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