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黥面难识深锁意,残魂过境睹谣言(上)
窗外月色溶溶,星光稀落,今夜的光芒显得格外清冷,照不到无嗔的脸。
独处于黑暗之中,天地间的一切仿佛与他隔了一个尘世,遥远难测,看似近在咫尺,却无法触摸。
无嗔的双眼也蒙上了一层重重的污垢,是血的记忆,还是苍凉的寂寞?
他的瞳孔已虚空,心也已冰冷,白日热闹的客栈,这时却如坟地,处处遍布死亡,是那样的冷寂。
这灾祸是因谁而起,因何而生?
作为一个曾经冷酷的杀手,眼中究竟有无眼泪?
这些死者都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都没有!
假如非要说错,那就是所有人都不该来到这里!
他呢?又做错了什么?他意外的闯入,无端带给诸人死亡。
到底他还是个人,有感情的人。
所以无嗔并没有把这个地方当做坟场,他从门扉处探出头来,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回观廊上,好似眼前横陈的不是死尸,而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就好像这些人都在自己身旁熟睡。
他既不恐惧,也不惊怕,目光冷漠空洞,木然地望着。
以前他的家也曾是一处坟地,无论是长安的,还是潭州的,那布满鲜血的屋子,一张张熟悉的笑脸,转眼变成一颗颗清晰的人头,奔跑的声音中,转瞬夹杂出凄厉的叫声,有父亲的,母亲的,养父的,养母的,叔叔姨婶的,还有义兄仆俾的,最后竟然还有他自己。
那时候白家也有一间室厅像这么宽敞,他养父白瑥好客,家里隔三差五便高朋满坐,而他每次都以白家独子的身份招待贵客。客人们离去时,总会向他们招手说,白大人,白公子,谢谢你们的酒。
每天仆婢们为他拉开屋门,笑着整衣穿戴,也总是满面春风地欢迎他说,公子,今天去书房,还是练功?
“先去书房,再练功!”
现在只觉得那种生活离自己好生遥远,竟觉不出那个笑容冁然的白衣公子就是自己,那时他从来不缺朋友,午夜梦回虽然隐藏着种种苦闷,为亲生父母而忧伤,但却从来不知道真正的寂寞是什么,毕竟他的生活还是温暖的。
如今他知道了,知道了以后,人生不再有欢乐,而真正的寂寞是找不着角落的,就如真正的痛苦说不出口一般。
目望客栈四角,死亡瞬间笼罩了他,无嗔屏息凝神,将眼帘阖了少顷,忽然睁开,却眼前空无一物,不再有客栈,而是一颗颗的人头,猛见他自己正在疯狂地扒寻,突然他望见了李朝。
这个梦将无嗔击醒,整颗心立时提了上来,他转身面向窗牗,双臂撑地使了个轻功,可窗牗像是与他玩笑似的,仍然有段距离。
他心里清楚,是自己的力气不行了,但那扇窗牗依然如他的生命和希望,教他即便要耗尽最后一丝气力,也要爬过去看一看。
他将半截腿直立,立刻比正常人矮了一截,从旁观瞻,就像一个人正在匍匐跪地,可他却不是跪,是真的在走,或者也不叫走,而是挪移。
所幸的是,他虽然无足,腿也失去了一部分,但没有彻底麻木,还有灵活的热血,还可以支撑。
他沿地匍行,左腿先缓缓地移动,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姿势怪异而奇特,时而他会跌到,然后再爬起来。
终于,他蹒跚地爬上窗户,用仅有的少半许腿虚虚地支住身体,双手扒上窗棂,遥遥向外张望,整个动作看起来是那样艰难而吃力。
他却似已习惯了,很快就调整气息,今时今日,还能够活在这里,一步步可不都是他走出来的?
窗外寒风呼啸而入,吹在他身上只觉透骨的凉,客栈外尚有一大片空地,无嗔看到星星点点的火光在远方闪耀。
他知道那些人打着灯笼,举着火把,都已经渐渐远去了,他该相信他们吗?还是不能相信?
陡然间,他用力按住窗棂一角,身形顷刻离地而起,轻飘飘地从窗口跃出。
夜风吹起他的衣衫激烈摆舞,与飞扬的衣角擦出阵阵疾响,他双臂在空中张开,做出御风驰骤的姿态,平静地朝下方飞落。
同一时刻,一个人从门口快步而入,并以极快的速度抢至窗前,一双手也适时地从后伸出,似乎是试图去拉无嗔,却扑了一空,并未及时拉住。
待到无嗔感觉出身后逼过一股冷凉劲风时,已然晚了,他没有看见那个人,因为他已落到了窗外的地上,而他实际上也未想到客栈还会另有旁人。
那人正是陈希夷。
别人都走了,只有陈希夷未走,可无嗔未曾发觉,而陈希夷隐在暗处,却将无嗔注视了许久。
陈希夷上楼时还看了一看走道里有无活口,这是老先生的习惯,到了一定年纪,孤独了一世,就不希望别人孤独。
待老先生验查完毕,无嗔却从其手心溜出去了。
陈希夷的脚步极轻,当然如老先生那样的高手,也不是寻常人可以察觉到的,而无嗔恰才也太过专注了。
无嗔才一落地,就朝前方爬去,冷静地爬行,匍行两下,又按住地面借力飞腾,或丈许,或半途折落,如若力气凝聚够多,则一次能够飞出三丈甚至四丈,或者回到从前,连续两三个腾转也有可能。
毅力是足够大的,而无嗔赖以生存的也是这股毅力,否则早在许多年前,他就死在潭州了,哪里还能撑到现在?
远处传来马蹄声,是简凌儿单人单骑折回了,他按辔徐行片刻,目光在无嗔身上落了一瞬,猛地侧身下鞍,驻马观望。
无论是谁,只要还有感情,看到无嗔那番走动,都不会好受,简凌儿心里泛起一股难受,说不出的百味杂陈。
远离空地,无嗔的身体触及一片荒丛,上面稀稀落落,附有几株矮枝,无嗔停了下来,侧倒在地,翻开左手看了看掌心,似乎是想折下几许矮枝,奋力劈了过去。
他太需要拐杖了,任谁都清楚,那般走着,对于事情的帮助,是遥不可及。
矮枝要么太细,要么生的过高,简凌儿看见无嗔几番在树上起落,概是找不出趁手的,终于走去将自己肩背的一对丁字拐递给无嗔。
丁字拐粗细适中,长短正合无嗔抓在手中,当拐杖来使。
有了物什辅助,无嗔顿时方便多了,以拐撑地,端端直立起来,也是好久不曾这样站立,竟教他兴起些许激动,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乍见丁字拐如此趁手,又是简凌儿的武器,他也有些不好意思,盛情难却道:“谢谢!”简单的话,却足以表达他心中的感激。
简凌儿不在意这些,只盯紧他,轻声问道:“你想去找李朝?”
无嗔避开简凌儿的直视,强调道:“不是找,是……”
简凌儿目不转瞬地看着他,截住道:“救她?”
无嗔默然,低垂眼帘不言。
这时,陈希夷从客栈走过来,无嗔用余光瞥见,赶忙向一旁闪避,极是警觉。
简凌儿看在眼内,从容一指陈希夷,引荐道:“这是家师!”才将无嗔慌乱的神情稳住。
这也不能怪他,如今这步田地,这个世界上,还让他相信谁?
他已经没有了朋友亲人,内心深处,恐怕只有她,才能让他的心得到平静,还有意外施恩的简凌儿,对于简凌儿,他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
可天涯咫尺,却让他无法迈出心底的那一步。
陈希夷掠视无嗔几眼,以目征询简凌儿道:“这是你说的那个朋友?”
简凌儿不迟疑地应道:“是的,师父!求您帮他看看身子,还能否医好?他受的伤很重!”
陈希夷也看出来了,点点头道:“扶回客栈那边吧,安静点!”
师徒二人就要上前搭住无嗔肩膀,不料无嗔急向旁侧一避,二人扑空。
简凌儿双手伸在半空,盯着无嗔,见他躲避自己,吃惊道:“你——没有把我当朋友?”
无嗔持拐朝外走开一步,身躯颤颤抖抖地极不稳当,但还是摆出惯有的冷漠,道:“我不喜欢朋友!”
世上又有谁不喜欢朋友?十个人里边,只怕找不出几个,难道无嗔很特别吗?
他的确特别,因为他总喜欢与人保持距离,避的远远的。
简凌儿见状,反而笑了,脱口道:“你一直觉得我救你,是另有目的,是在利用你?”
无嗔知道他在激将自己,却刻意回避道:“不管怎么样,我不喜欢朋友!”
简凌儿凝视着他,缓下语声道:“我起先救你,在我意料之外,也确实是为了柴太子,太子要与关河家族和平相处,我是简家的人,自然也希望双方能够相安无事,可无嗔你不同,你给我的感觉很不同,我觉得我这辈子也很难再像这样真诚地跟一个朋友说话。”紧紧盯看无嗔,又接着道:“无嗔,你就是我简凌儿的朋友,我答应过帮你去找她,而且她也是我的好朋友,除非你不信任我!”
无嗔闻之,心肠再也硬不起来,结舌道:“我不是不信——”
简凌儿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明白,让你一个人留下来,也实在是难为你了,这种情况,你总是抵抗不过心里面的担心!”
语气顿了顿,他面色一变,转而说道:“我之所以又回到这里,不是没有用心找,而是我骑着师父的快马下山,并未在沿途看到任何去往朝天楼的踪迹。”
无嗔一惊,嗫嚅了一阵,道:“那么你是说?”
简凌儿心领神会,未正面应答,却道:“你这样子出来,不顾随时会发生的危险,是不是觉得自己连累了她,而那个人也许因为你的离去,会在一怒之下杀了李朝,不再留情?”
无嗔显然被说中了,半响无言以对。
简凌儿轻叹一声,道:“实话说,我刚才也很担心,但我转念又一想,这件事可能你我估算错了……”
无嗔一怔,问道:“错了?你是指……”
简凌儿转望无嗔,一字一顿道:“我们低估了那个人,也低估了李朝,目下有你在这里,李朝就算被捉住了,也不会有危险!但如果你送羊入虎口,那就难以预料了!”
无嗔没有说话,简凌儿又道:“何况李朝的武功如何,你应该有信心啊!连我也未必是她的对手呢,若非这样,前两次,那个人不就可以对她下手了么?显然他是心存忌惮!”
无嗔闻言情绪稍是稳定,低首片刻道:“我恰才疏忽了,口气太硬,对不起!”
简凌儿微笑道:“不怪你,你是因为过于急切了,才会那样子,我又怎会因此而怪自己的朋友呢?”
陈希夷在旁也不插言,就观着他们的一言一行,对这个徒弟,是越发满意,不住地捋须点首。
无嗔想了一想,忽然道:“但是那人筹备了这几日,今天晚上动用了这么多人,显是有备而来,情况也许就和前两个晚上有所不同了,他也可以不再忌惮!”说至此,急急忙忙向一侧而去。
简凌儿又一步横挡,拦住他道:“你不用太担心,我们也有这么多人,一起出去找,总是有希望的!”又安抚住无嗔,瞟了陈希夷一眼,转回目道:“先让我师父帮你看一看伤势,我再去找!”说罢,扶着无嗔坐倒,陈希夷便以手为之搭脉。
无嗔抬眼见简凌儿欲离去,想起一事,急将他喊住,欲将兵器递还,简凌儿摇摇头道:“不用,你留着防身!”
顷刻,陈希夷便以内功开始导入无嗔体内,二人静坐,遂不再言语。
简凌儿目盯无嗔,见他已然闭目,自我笑道:“我永远都不是你,无法真正体会你心里的急切!”言讫,又喃喃道:“是啊,我永远都不是你,永远都不是!”
一边朝远处山脉走去,一边深想,忽然间,他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她,而他所看到的也只是她的一面而已,另外一面也仅仅是他的臆想和猜测,或许她根本就不是他想的那般脆弱,也并不需要他的保护,就像他看不透无嗔一样。
无嗔,你可比我想象中坚强多了!简凌儿望着夜空,如是自语着!
李征等人并不知道无嗔的存在,柴荣倒是略知一二,但无法告知李征,概因简凌儿曾言,无嗔身份不明,有待查证,况无嗔似乎不愿见人,希望可以尊重无嗔的意愿。
故而柴荣叫回李征重返龙脊山,也仅是以‘李双白’复生为由,并言自己差简凌儿在其手下救出一人,言那‘李双白’形迹可疑,而此‘李双白’每晚与李朝尚有往来,若发现所押之人不见,定会怀疑李朝,生出不好的事情。
故李征急急火火地回来,正寻间,忽见简凌儿从后走近,便疾步迎上,避过众人耳目,将简凌儿叫到偏旁无人处,问道:“凌儿兄弟,你救出的那个朋友在哪里?我想见他一面!”
简凌儿暗吃一惊,正不知如何作答,李征忽笑道:“哦,也没有别的事,目今漫山遍野地搜寻,太过盲目,兴许已打草惊蛇,让对方逃了,而太子捉住的人,也问不出什么,都是一帮听命行事的,言称受命于祝氏双雄来此杀人,只说是客栈的人一个不留,祝氏双雄到底为何如此,方才忘了这茬,让那狡猾的狐狸溜了。”
简凌儿接话道:“也不怪少公子,那会儿都怪凌儿未如实相告李朝失踪之事,此事乃凌儿疏忽!”
李征避过那话不谈,紧问道:“这才想问一问你那个朋友,那自称‘李双白’的人藏在何处?恰才我见你直奔山下,还以为有好消息!”原来他看出简凌儿很为难。
简凌儿心下放松,缓缓吁口气,抱拳道:“实不是凌儿有心不让少公子见他,而是我那个朋友受过些伤害,面貌极难辨认,他怕惊吓大家,心里也有点自卑,所以……”望着李征,欲言又止。
二人同行须臾,忽而一同停步,李征闻之立刻明白,摆手道:“既是如此,那我也不好再去打扰他!没有关系的,我与钟离叔叔他们再找找!”言罢,自顾自走离。
简凌儿恐李征多想,连忙两步追上,并肩而行道:“不瞒少公子,适才我已问过我那个朋友了,不过没有用,他终日被关在一处偏远的茅屋内,那茅屋又生的荒僻,四处村烟稀少,少有人家。那‘李双白’只是隔段时辰去送些吃的,至于出门后去往哪里,我的朋友也不知道,他说那‘李双白’每次用话语刺激他,听口气,多有歹意,不太像‘李双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