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一丛友悌谢时难,花影宿秋渐入局(下)
李弘冀心倍折服,直叹眭听轩是个奇才!
其实学武,固然是需天资聪颖,然勤学苦练,它朝厚积薄发也不可小觑。
纵是二者兼得,可若无一定基础,威力也难企及。
所以虽是同一种剑法,他们修习的起点便有差别。
渐渐地,萧总管与眭听轩缠斗,俄顷便远离了清和园。
陆重喃喃道:“好家伙,总管居然反了,和居士打起来了?”说话间,六个受伤武士已被他放倒一半。
那笔刀在陆重手中,宛如会飞一般,专点死穴,可他分明是在杀人,口中却嚷嚷道:“好大的胆子,你们违抗居士的命令,就是死罪!”
武士们始终不言不语,也不知是同伴的死亡,令他们缺少相助的力量,还是伤势有所影响,亦或是他们不打算再活下去?
谛观他们的神容,好像含有诸种可能,又好像全无,当仅余两个人之后,已无人可以挡得住陆重脚步,被其劈开门扉,高举笔刀破门而入,临去时,不忘与陆师相视征询。
陆师兄弟见无人管束,赶忙道:“我们闯进去!”
东面那间屋内,李弘冀一急,欲要出口喊话,柳枫却嘴角漾起一抹笑,毫无阻碍地道:“这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回观李弘冀,二人顿时破窗而出,飞落院中,陆师与陆重已没入华屋暗影中。
秦世英也似早知暗屋有人,是以并不觉怪。
这时,俄闻一阵哭音,赵梓祁不禁回望,见是两个武士伏趴同伙尸身上啼哭,纤长的手指一一摸过死尸们的脸颊,待众人谛视,那些壮汉武士竟都是女孩子,只因个头生得高大,又将柔发束起,面容扮老,便难被人认出。
一时间,众人皆是唏嘘不已,何曾料得如此?想及恰才鬓影飞舞,却都是些女子,而众人一番打闹硬闯,只为了自家目的,不由都在心底自责起来。
那两个女孩子同时解下束发的丝带,一个望着另一个,黄衫的女子先笑着道:“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另一个穿着一袭橙衫,姿容尚算娟秀,环顾四周,凄楚地说道:“我也是!”
两人目中恍含余泪,观之怜人,引得赵梓祁尤其不忍,他堂堂一介男儿,本不意欺负弱质女流,可此刻真相大白,竟会是这番模样,难免落得满面羞惭,不知说什么才好。
黄衫的女孩儿面露忧伤,也无嗔责众人之话,恰似今日景象乃是命中注定,只低首为逝去姊妹哭泣,并以巾潜拭泪痕,时时又自感几分解脱,道:“以后再也不用怕……和人阴婚了!没人再逼我们了!”双目暴睁,唇畔霍的鲜血横流,竟咬舌自尽了。
橙衫的女孩子见状,也知命不久矣,一把将手中剑横在脖颈,李弘冀大惊,慌忙道:“姑娘,不要!”
橙衫的女孩子回首凄然,目望李弘冀道:“多谢公子的好意!”
李弘冀心里悲伤,问道:“为什么你们要?”
橙衫的女孩子幽幽道:“我们十六个人,本来是要嫁人的!”
李弘冀心口咯噔一跳,突然思及她们适才所说,不禁面色尽变,失色道:“阴婚?”
那橙衫的女孩子点点头,道:“嫁给一个死人,是死,莫不如像个没有生命的人守护在这里,很多女孩子,有的情愿直接死了,一了百了,只有我们十六个人不想死,也不能走,多亏武功还不错,得以杀掉以前禁地的守卫,替换他们成了清和园的武士。当日我们曾立下誓言,若选此路,终生决不再开口说话,如今违誓,便要以死谢罪!”
李弘冀长居宫闱,深知宫廷规矩,帝王家若一旦亡故,常有嫔妃宫娥殉葬,饶是民间,富户人家,也有此习,本不稀奇,也该习以为常才是,可这会儿他仍旧大感意外。
如今萧然居的种种变故,都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倘若一早知晓,或许今下能够平静一些。
他极是伤感,原以为萧然居的女孩子天真无邪,未料还藏着这样鲜为人知的秘密,一瞬间喉咙哽咽,喃声道:“可为什么——”
阴婚,究竟背后隐情为何?他正想问个清楚明白,那橙衫的女孩子却无意多言了,最后只道:“不能完成任务,我们也是死路一条,何况我们已经没有选择了!”言讫,猛地横剑入骨,立时自刎而死。
李弘冀知救已不及,唯有叹息作罢。
柳枫亦不是滋味,可要闯清和园,势必得解决此地的守卫,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都要一视同仁,除非她们弃械投降。
似乎若是男子,人们对于他们的死去,只会感慨一声,而若是女子,便会无来由的心起怜慈。
这便是千古以来,人世间的法则吧!
难怪萧然居以女子居多,这也许仅是个开始,纵然百人失,千人丧,一切都要弄个水落石出。
死者固然有冤,活着的人却不可不救,也不可再失。
悲剧不能再一次上演,不是么?
一念及此,柳枫径行秦世英面前,躬身一揖,恭谨道:“秦庄主,我等这就要进那屋里看看,劳您留在外面,应付不时之变!”
秦世英意会,现下清和园已乱,但幸得此处乃是禁地,无甚外人往来,可纸包不住火,必得尽快处理尸体,如引发萧然居上下轰动,则大为不妙。
不管秦世英以何应对,他总会有自己的办法。
起先柳枫尚对秦世英现身在此起疑,经此一闹,倒觉秦世英不大有偏向萧然居士之嫌,他显然并不知武士乃为女子所扮,看来也有许多事情被蒙在鼓里。
偏生柳枫言语试探,他也无拒绝,更令柳枫心头悬起的大石落定。侧首与李弘冀及赵梓祁相顾,三人俱觉怅然,少顷,遂一同举步,径往那处屋宇而去,却在此时,猛闻背后声响,一道白影如银镝疾飞,闪电般曳过墙头,飘落门首。
三人一齐扭头顾盼,见是眭听轩不期而至,心下喜之。
此前,他的剑无故被盗,柳枫都为他捏了一把汗,毕竟对于一个爱剑的剑客来讲,柳枫深知剑对眭听轩的重要性,这番见他拿在手中,不禁替他高兴。
眭听轩当门巍然立定,姿态潇洒,此番又恢复了本来面貌,柳枫见之正要相询,他已看在眼中,自个儿说道:“是萧总管的主意,他恐姬冥生疑,在此间生出祸事,引开我后,便让我在谭真人那里将剑取回,他自去稳住姬冥。”
柳枫霍然顿觉道:“定是谭真人认出此剑为你所有,令他前来传话!他见清和园人多,又不便直言相告,故出此计!”
眭听轩点头嘉许道:“不错,这把剑得以重回,也亏得谭真人!”
众人欣然,遂不再多问,起步走入华屋。
入屋后,历门两重,眼界辗转开阔,一处长阔十丈的大殿入目,旁开数径,障以纱,隔以壁,径途多是曲折迂回,不知折往何地!
柳枫等人但觉殿内亮堂无几,左右壁面铺设,三丈一隔,不是良金美玉,便嵌一明珠,光彩熠熠,闪耀灼灼,饰玉雕金自放光华,故不需烛光,已晃耀一殿。落地处,脚下一片洁净,纤尘不染,盖都以青石板匝地。
举目遥视,大殿中央,只见两人被罩于一个大铁笼子内关住,笼子四面封合,头顶无路,都以铁柱浇粘而成,铁柱粗如手臂,陆师兄弟二人立于其内成了笼中鸟,若有敌人来袭,只能沦为待宰的羔羊。
陆重还时不时横提白刃,用力劈砍铁柱,却成效甚微。想必是他们进来时,不慎触动大殿机关,落此惨境,事实上,他们也确实不曾留意,踩中了当中一块石板,结果前后左右,乃至头顶,忽然铁栏齐出,转瞬合为一体,令他们逃脱不得。
忽闻脚步声临近,陆师兄弟犹如遇见救星似的,大呼救命,那神态就像饿狼,饥不择食。
柳枫等人全不理睬,踏过大殿,直朝内里行去。
行不多时,前方一条甬道延绵幽深,被两侧壁面夹在其中,显得狭长逼仄,甚是幽暗,柳枫四人因有陆师兄弟前车之鉴,俱不敢大意,相互紧贴而行,不致教一人有甚闪失。
四人各持剑,闭气凝神,连李弘冀都能感觉到自己十分紧张。
柳枫在首探路,他走在柳枫身后,眭听轩与赵梓祁则位于后面,即便如此,也无法保证四周不会埋伏陷阱,万一误中机关,无论谁有损伤,都不是一件好事,况且四人中若以经验而谈,李弘冀该是涉世最浅。
诸如柳枫,眭听轩,就算赵梓祁,经历的艰险,少说也有数百次,都曾是死里逃生之徒,可走在甬道上,与人齐行,也难免紧张。
这种紧张不光是源于惜命,珍爱生命,是种美好的现象,它本身并没有错,但假若眼看着朋友当面死去,也无动于衷,那未免过于冷酷无情,便是一种极端自私的表现。
英雄可以无泪,然表面无泪,不代表他心中无泪,正因为英雄心中有泪,才有情,才能激发无穷的意志和力量,为他人拼命,懂得牺牲,成就大我。
可是一个人心中也无泪的话,人类的感情,他还有几分?
不懂得怜悯,如何懂得施舍?
那不是只知道获取么?
地动山摇时,蝼蚁也知成群结队的逃生,何况人焉?
团结就是力量,这句话也有它可取之处!
所以目下,他们都是紧张的。
李弘冀经受过训练,也知黑暗中必要保持镇定,是故尽量使自己从容。展步间,不觉又思忆萧然居士所授的格言来。他教会自己怎样把握时机,怎样遇事沉着,临危不惧,是多么好的一个人。
可为何目今所见,与昔日亲睹,却正在走一条截然相反的道路?
李弘冀感觉自己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仰首自问,难道欺骗就是这个滋味吗?
忽在此时,只听得砰砰数响,连续三道铁闸凭空降落,柳枫急忙收脚退步,众人便随他一齐收步后撤,方待回身,后方亦是三道铁闸落下。
眭听轩眼尖手快,拉紧赵梓祁一退八步,赵梓祁几乎撞在了李弘冀身上。
前后都有铁闸,等于是敌人将柳枫四人围猎,只留出铁闸内一方狭小的空间,恰容四人容身活动。
四人俱感一股冷气直迫眉睫,赵梓祁脱口道:“这里面还有人,大家要小心!”又瞅了瞅铁闸,啐落一口唾液在地,鼓起劲儿道:“我试试能不能劈开这玩意!”举剑就往铁闸上一阵胡乱砍击,溅飞寒星点点,却毫无作用。
接着,眭听轩又欲再试,拦下赵梓祁道:“我来!”
柳枫忽道:“等一等!”环视众人几眼,目光落在眭听轩面上,想了一想道:“还是我来吧!”
眭听轩同意,与李弘冀双双让后一步。
柳枫持剑走出,面向铁闸而立。
任敌人怎般狡猾,可也忘了,柳枫手里所持乃是天门剑,有切金断玉之效,平日便可断一切坚韧兵器,铁闸于他就如砍瓜切菜一般容易。
一道道铁闸,其间两根铁柱,被他一剑平削而过,不费吹灰之力,扫个粉碎,但当第二道铁闸断裂后,上端忽然失去重心,顶部的壁面上忽见一面铁板兜头罩下,那铁板上布满了尖锥利器,密密麻麻,散发银光。可想而知,砸在人面,不被砸个血肉模糊才怪。
众人齐都慌了,李弘冀大喊道:“大哥小心!”
眭听轩与此同时,亦疾喝道:“柳师兄,快闪开,停下剑!”一人抢身扑前,去挡那面铁板下落之势,与李弘冀用手逮准尖锥利器的空隙,将手指塞入。
铁板及时遇阻,恰在众人头顶三尺许,但铁板极重,托举非常吃力,赵梓祁也拣可以着手之处帮衬。
柳枫原先是想将铁闸一并砍断,四人便有机会逃出,不料事与愿违,可坐以待毙也非良策,人的力量是有限的,等到穷尽时,仍不免一死。
他一手托着铁板,两颊都冒出了汗渍,还剩最后一道铁闸,这道铁闸背后,还藏有什么隐患,都未可知。
藉此可见,铁闸下压,地面受力有限,下方的石板受重,是经过精心设计,少一寸一分,显然都暗伏杀机,破坏任意一个,都有可能触发机关,而糟糕的是,他们不知道机关所在,也不熟悉暗室布置。
好歹毒的计策,让他们有来无回。
良久,四人就那样硬撑着,渐渐汗透衣衫。
这个时候,就在陆师兄弟几近绝望之际,大殿的铁笼子突然四面激散,归于原位,暗里一双大手按上机关,放出了陆师兄弟。
兄弟二人好奇地四顾,都想望穿些许可疑行迹,最终无所发现,还当是柳枫大发慈心,折回来为他们打开了机关,却不知暗处有人施了手脚,他们还不知情。
陆重与陆师面面相觑,道:“咦,铁笼子怎么无缘无故打开了?”
陆师四面一望,见望不出什么,面色凝重道:“管它呢,我们快点进去!”
待走至甬道半途,惊觉柳枫等人早已被里面的重重机关困住,陆师二人才明白一二,看后齐声大笑,好似见到极有趣的事情,全无上前搭救的心肠。
对于某些人,事不关已,看戏岂非就是这么容易?
可陆重很快就笑不出了,一呆道:“大哥,他们被困住,过不来,我们也过不去呀!”
陆师闻言,也笑容僵住,与兄弟相视道:“那怎么办?”
陆重也没了决策,就摊手道:“这……这一向都是你做主嘛!”
陆师冷哼两声,讥诮道:“你不是向来喜欢自己拿主意么?”
陆重顿时满脸谀笑道:“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那不过都是替哥哥你办事而已!”
陆师被惹得笑了,极是享受这份恭维,顿了一刻道:“我们回去!”
陆重闻之愕然,道:“回去?”
就这计策,亏陆师想的出来,陆重心里暗骂道:“他娘的怂样,这也算办法?”
可他又忘了一茬,他与陆师是同母所出,骂人也就等于骂己。
陆师一直盯着他,他的所有面部变化都被看在眼里,不觉露出讥笑,道:“又在骂我了?”
陆重一吓,慌忙道:“哪敢!大哥看你说的,自家兄弟,也这么不信任!”
陆师只是冷笑,俄而盯看柳枫等人道:“刚刚我们被困之时,他们当做没看见,现在这件事,我也没看见!兄弟,你说公道不公道?”
陆重立刻扬声道:“公道,绝对公道!”
陆师一拧身,道:“咱们走!”
陆重仍不死心,望着眭听轩与赵梓祁,讷讷地问陆师:“那么……赵梓祁那小子,还有吕侯的仇……不报了?”
陆师转面指着铁闸,悠然道:“杀鸡焉用牛刀!”说罢,扬长而去。
没出几步,忽见一阵劲风席卷,一对大袖破空弹绷,周围现出胖嘟的身子,圆圆的脸,竟是陆师回身,急向铁闸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