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南山
南河听着他发怒的声音, 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要是按照以前, 她怕是回头还可能训他几句:“何必着急发那么大的火。”
这会儿她可没有这个底气。
岂止没有底气,她都有点可怜钟伦了。
辛翳一把将手里的马鞭仍在地图上, 吼道:“钟伦,你也打了这么多年的仗, 还有什么大军鬼神似的忽然冒出来一说!我他妈也敬神祭鬼这么年,怎么就没有鬼神来帮我!”
南河隔着屏风看见钟伦低着头不敢说话。
辛翳气了半天没开口, 帐下沉默的气氛压的众将领没一个人敢开口,辛翳半晌才咽下那口气,没好气的低声道:“那就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上阳和去往芮城的那么多兵,知道局势又回来的就你一个。你要是什么消息也不能给我提供, 我们就不必打了,干脆班师还朝罢了。”
也不知道她进来之前, 辛翳还说了什么狠话,钟伦这个老头竟然眼珠子都红了, 哑着嗓子道:“臣只知道富颉早早打探过芮城的情况,将芮城的大致地图绘出,再加上芮城防备疏忽, 所以计划趁夜色从树林小路潜入芮城,而后一部分队伍尽快深入,到岸边, 有懂水性的轻兵通过芮城的船桥到北岸控制北侧城口, 防止有人逃脱。”
辛翳:“之后的事情你就不知道了是么?然后就是城南迎来了挂着楚旗的秦晋船队?城外秦晋的步卒不挂军旗, 攻打的势头又非常猛, 你们心中着急,城南的士兵就自然欢欣的迎接队伍进城了?”
钟伦痛苦的闭了闭眼睛:“是。”
辛翳:“城外的军队,是秦军多还是晋军多?”
钟伦:“应该是晋军更多,那些攻城和还击的方式更像晋军。而且落在城墙上的箭矢,秦国的黑铁箭头比较少,以晋国回收他国或旧箭做的杂牌箭矢为主。秦军的比例应该不超过三成。”
辛翳穿着薄皮甲,手撑在地图上,低头看了半晌,道:“晋国,应该很早就想要上阳了。秦晋会盟的日子没有很早,要是秦晋会盟之后才决定要来攻打上阳,步卒调兵没有那么快。因为你们一直关注着旧虞,而这些晋国兵力出现之前你们都没察觉,显然是从晋国中部调遣过来的。”
众将领抬起头来:“很早之前就想要上阳?!小晋王即位才多久,您的意思是说他即位没多久,就野心勃勃的要把上阳讨回来了。”
辛翳沉声道:“而且应该是他说服的秦王来相助。他应该先派了乐莜南下隐藏踪迹,在芮城到上阳之间的地带扎营。而后再去写文书告知秦王,让秦王带楼船与士兵到会盟地。否则秦国的船只也来不了这么快。”
钟伦:“那小晋王也就十七八岁!秦王能信任他?这一招行动调兵范围广,动兵数量多,怎么可能还没见面,秦王就肯先调兵。”
辛翳:“小晋王可是太子,老晋王临死之前肯定交代过让秦王照料此子。要是白矢弑父即位,就算有再多好处,秦王也不会帮他。而且小晋王之前肯定也与秦王传信,怕是那文书写的也很能说服人了。”
他指了指地图:“如果这样的话就来得及,不过秦晋得到消息应该也很快,他们知道魏国开始逼压上阳,就立刻驾船顺水到芮城。虽然我们并不知道这次秦晋会盟的地点,但从芮城朝上游推断,在两国接壤处的大城,应该就是少梁了。他们得到消息,所有楼船带上士兵,从少梁顺流而下,到芮城,要是快的话,一天都不到。”
旁边有一小将恍然:“然后从芮城这里,一部分搭乘船只的步卒下船,往东走,用不了一两日,就能和乐莜的军队在此地汇合。乐莜毕竟是晋国能用的为数不多的大将了,会盟必定参与,他也是这时候才和秦军一起走,到了这里与他提前安置好的部队会合。”
辛翳点头:“而且芮城如果提前知道消息,他们楼船又多,早有防备,那就可以将大船带到上游,让小船顺着到下游,拆掉船桥不给过岸的路,挪空这座城引富颉带兵入城,到时候船桥一拆,只要有一部分步卒在城外,等富颉入城后从他身后堵住他,一部分楼船从上游再下来,就能内外夹击。而且他还有计中计,上阳正着急等待这批船只,他们就挂上楚旗顺应了你们的心理。”
辛翳:“关键就是,晋王怎么知道有人要来攻打芮城。”
南河事前还真不知道此事,就在辛翳看军报的时候,都没有提及此事,师泷那边虽然也有军探汇报,但对于军队数量并不清楚。那从上阳飞出的信鸽和秘密传送消息的牍版才算是关键。
辛翳手指用力点了点地图上的上阳,垂眼道:“你们都以为城外不要命往里打的部队,才是主力。但那些军队都是做局的人,他们就是要把上阳逼急了,上阳才会不仔细多考虑查探的就放船队靠岸。小晋王都参加了会盟,此计划必定也由他设计参与,甚至可以说,他甚至有可能就在那船队上。此人性格缜密多思,注重细节,而且很怕有意外导致计划不成,所以一环环扣的极紧。
军帐下一片沉默,半晌,有一小将道:“可是如果芮城的民船都顺流而下,他们小船又不能逆流而上,岂不是都会到上阳附近来了。”
辛翳:“那小晋王不可能想不到这个,他此计划能城,就是靠芮城上下百姓肯搬家到船只上协助他。之前富颉为什么不肯靠月光更好的江岸行军。我猜是因为军探发现江上有大量的巡逻船队吧。怕是连巡逻船队都是小晋王计划的一环,他就要让楚军躲着江岸,才可以在江岸安排一些临时能让小船停靠的岸口,或者是停靠数架能够牵引小船回芮城的大船。只有这样才能迅速的清理出来河面,不让民船阻挡大队楼船下至上阳。”
钟伦:“单是大概的计划就这般复杂,细节上要做的事情怕是更多了……”
辛翳站直身子,半晌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本以为淳任余死后,晋国就是鱼肉,却没想到养在深宫无人知的小晋王是这样的角色。就是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更大的野心,毕竟其母生于魏国,若是齐魏联盟之后,再拉拢晋国,我们就要难办了。”
南河立在屏风后,也有些两颊发麻,就凭借钟伦能提供的那点少的可怜的消息,他通过行军的时间,几乎就把她从头到尾的计划行事猜的七七八八,甚至连她在芮城下游备船与岸口来让民船停靠的细节,就都能通过一点小事推断出。
她竟然有点怕了。
制定计划有时并不难,毕竟主动权在于自己。
但这样在事后能把对方行事的风格推断的如此准确,却不是容易的事情。
她的怕里,又有骄傲。
这不算她教出来的,是他自己的天赋之一,他在打仗上可真是不可小觑,南河应对的也就是钟伦富颉这种老将,要是真的对上辛翳,还不知道计划会不会被识破……
她前几日已经以晋王的身份命人向楚军送出公文,不知道辛翳是不是还要再过一两天才能收到。
钟伦:“那我们下一步……要再打回去么?”
辛翳摇了摇头:“我们主要应对的是魏国,秦国不知道还会不会在上阳守着,但秦王应该是不会陪着晋国再南下出兵,晋国真正能带兵的还就是乐莜,他们在与魏国结盟之前,暂时应该还不会南下。上阳的城墙现在可是我们自己修好的,有多难打还用我说么。我们现在或许要把目标转向魏国。魏国也不会就因为晋国横插一脚就跟我们休战。”
钟伦:“夺取成周?”
辛翳:“成周要是有那么好的位置,就不会在后来被列国掠夺烧城了。要真是夺成周,也只是顺道,万没必要把一座昔日王城当作目的地。旧周都灭了,未来的攻伐天下路上不需要一座破旧不堪的城来装点。”
谁都想要旧周来证明自己才是继承周朝的正统王国,但他坦坦荡荡,对那个数百年前就虚弱不堪仰人鼻息的周王室嗤之以鼻,认为中原王朝早就要翻开新的一页,才不需要那些昔日荣光。
辛翳那份笃定的骄傲,显然说服了在场对旧周有向往的将士,他抬了抬手,道:“如今刚刚调兵到此地,连军营都没完全驻扎好,兵力还未分配,先不急于讨论如何应对魏国。今日……先散了吧。个人整顿好自己的兵力,将详细的数都报上来在说。”
他摆手,众位将领低头称喏。钟伦临走时,回过头来似乎还有满腹的话想说,辛翳不耐的摆手道:“我又没真要把你拖到场上去治你死罪,你一把年纪也知道点进退好歹,别烦我了行不。我再气还能怎么着,当这儿把你砍了么?有这功夫,你不如回去好好琢磨琢磨,人家十来岁怎么就把你骗的团团转了!”
他话说的难听,钟伦眼角却红了:“臣……喏!”
辛翳站在地图前站了好半晌,才缓缓叹了口气,挠了挠头,道:“景斯!”
景斯进来,辛翳道:“她在帐下?用饭了么?”
景斯斜了斜眼看向屏风,辛翳转眼,就看见南河从屏风后走出来,手微微拨开帏帽的深色轻纱,露出脸来。
辛翳结舌:“先生什么时候过来的——我、我刚刚跟他们……”
南河心虚的都不敢瞧他,声音夜难免温柔下去:“站了有一会儿了。你倒是发了好大的火,我才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辛翳挠了挠脸,想了半天,自己应该没骂脏话。否则先生又觉得他是跟商牟不学好了。她声音低低的,温和极了,他听在心里也觉得舒坦。
虽然眼前有一堆焦头烂额的破事儿,但想着都快有小半个月没见她了,先生这次白日就醒来了,又走过来找他,辛翳自然觉得开心,面上神态都轻松了几分,微微低头,额头都快碰在帏帽的边沿了,笑道:“先生怎么今日醒的那么早?”
南河:“嗯,那边无事了。之前一夜没醒来,没赶上送你。”
辛翳:“没事儿!先生也忙的吧!”
南河吃力笑了笑,辛翳道:“这儿帐下一股汗味,走走,我们回去。先生是不是颠簸一路累坏了。”
他说这撑开帐帘让她先走。
南河不愿意引人注目,戳了戳他胳膊:“你先走。”
辛翳笑:“现在可没人觉得先生是个夫人,您这一身打扮,估计有人觉得您是请来的山中高人,不愿露面呢。您跟我一块儿走,大家就更不会怀疑了。”
南河只好走出营帐去。
辛翳放下帐帘,微微弯腰,在帏帽边笑道:“先生做事总是这样小心谨慎。”
南河觉得自己只是这样惯了,她走出几步,回过头去,却看着辛翳站在帐帘外,有些出神,呆呆的站在那儿。
南河:“怎么了?”
辛翳扯了扯嘴角,笑:“没,忽然想起事儿了。走吧。”
他说着快走两步追上来。
南河走在泥地上,衣摆有些长,来的时候虽然提着点衣摆,但也沾了不少泥。她才走了两步,辛翳垂手,也给她拎着一点衣摆。
周围的将士瞧见大君出来纷纷站住脚,便有不少经过的队伍都停下来低头跟他行礼,他却在这儿慢吞吞的给她拎着衣服下摆。
南河也脸上有点不好意思,道:“不用不用。”
辛翳笑了笑:“不要紧,不好走。”
他瞥见南河低着头,帏帽里有点臊的脸红,他心里更乐了:能让她不好意思的时候真不多。
索性也没走多远,就进了帐下,帐内还算安静。
他跟景斯说了好一会儿,又说什么有时要跟先生商量,还说什么先生也不愿在军中走动之类的,才让景斯这个忠心护着先生的司宫同意二人住在一个帐下。
外头天色已经有些黯淡了,宫人进来点上了灯,辛翳穿了身皮甲,这玩意儿没人帮着还真不好穿脱,南河走过去,废了点力气才帮他脱下来,挂在横架上。
辛翳叹气:“让先生听见我发火了,实在是着急了,没忍住。”
南河舔了舔嘴唇:“是上阳丢了?”
辛翳走到她身边来,南河洗了块帕子给他。
辛翳:“嗯。啊……谢谢。先生,这都是下人才做的事,您又不是夫人,别这样顺手就伺候我了。”
南河:我心虚啊,我怂啊,我这要讨好讨好你啊!
辛翳擦了擦头脸上的汗,道:“上阳丢的太快了,这根本就不叫打仗,对方简直如囊中取物。而且估计晋国也俘虏了很多楚军,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杀俘,如果不杀,还是想要想办法要回来。”
南河:“他们应该不会杀吧。”
辛翳低头,往她身前靠了靠。其实这事儿不足以让他多焦躁,但他总想趁着此事去撒撒娇。
他弯了后背,忽然把脑袋放在了她肩膀上,道:“也不一定。晋国怕是会把淳任余的死算在楚军头上,再说我们当时攻城,也一点没手软,他们要是报复我们,想要杀俘,也不是不可能。不过如果能谈最好,给点铜铁原料,粮草军备都行,毕竟训练一个士兵到上战场不易,耗时又耗钱才有一个兵出来,俘虏过的士兵虽然不能上前线了,但还能到后方去做守军民兵。”
南河心中也在思索,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或许也是因为心软又愧疚,忍不住伸出手去,指尖碰了碰他后颈的碎发,掌心又贴在他颈上,道:“应该可以商议。”
她手才放在他颈上,辛翳心底惊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南河会主动跟他触碰亲近,他觉得在她瞧不见的方向,他脸上压抑不住荡漾的笑容了。
辛翳一下子伸手,按住南河的手,道:“先生手好凉。今日突然热起来我都要热死了!”
南河不比这小狗子在这时候还心眼多,就被他热乎乎的掌心摁着,还迟钝的问:“真的么?我不觉得我的手凉啊。”
辛翳眯了眯眼睛,低头还把下巴放在她肩上,嗅了嗅道:“总比我身上凉呀。”他变本加厉,语气不像撒娇的撒娇道:“我这些日子奔过来,好累呀,先生让我这样靠一靠,歇一歇。”
南河一听,心里更愧疚了,老老实实在那儿站直了身子,道:“嗯,好,我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