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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山有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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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哪里像是敲在蓑衣上, 简直就像是砸在她后背上。

雨水每一颗都像是鼓着劲从天上跳下来,砸的头顶的斗笠乱哆嗦, 冷水无孔不入的从衣领针脚渗进来,麻制的里衣紧紧贴着皮肉,她只觉得呼吸都是紧的。

皮甲在蓑衣下也更沉了。

舒尽力盯着雨幕的尽头的黑暗,握紧缰绳, 在马背上向前疾驰。

身后紧跟着她的小队人马, 一样沉默且紧绷着,马蹄声甚至压不住雨打树林的轰鸣。

她不知道顺着这条泥路奔驰了多久,只觉得眼前风景不变, 每一秒都是一个时辰, 每个时辰都是一秒。忽然后头有人用沙哑的声音喊道:“军候!我们要到了!”

一整片军营出现在雨幕尽头,临河圈地, 江面上布满大大小小的战船。

舒累到极致的精神, 猛地一松, 整个人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两只手拽着缰绳的姿势保持太久, 手指竟然像是掰不开似的, 膝下战马也似乎想要咬牙冲完最后一段路,驮着她朝军营的方向奔去。

商牟在斗舰的二层, 斜靠在一处木箱摞起来简单铺作床榻的墙角。窗户制作的粗糙,也关不太上, 毕竟这是战船, 又不是游览的船只。他乱糟糟的碎发被风吹着, 裤腿上被灌进来的雨打湿也没在意,紧皱着眉头在那儿看紧急送来的军报。

二层的空地上,摆了地图,几只铜爵铜车,放在上头,像是没收拾的玩具和酒局,但商牟知道,那每一个铜爵代表了多少兵力,每一点小小的挪动,是牵一发动全身。

他听见楼下的军士惊喜喊道:“商君!军候来了!”

他沙哑回道:“哪个军候!”

军士:“狐子!是狐子回来了!”

商牟一下起身,从窗子探头往下看去。

他们停靠在河中,两头有绳索链接这一片船队,岸上有人要来报消息,必须要乘小船靠近斗舰,而后再从绳梯爬上来。绳梯上打头的人,带着斗笠,手脚没那么利索,好像连爬绳梯都缺了最后拽一下的力道,让人帮着拎上来的。

带着宽大的斗笠,解下蓑衣露出的肩膀窄窄的,从二层看下去望不见脸,只能看到一只白皙却也布满划痕蹭伤的细瘦的手,紧紧握着腰间铁剑的剑柄。

商牟暗自松了口气,就看见有人引着她进船上的屋内,让她上楼。

紧接着就听见一阵脚步声。

她走上来,胫衣湿透,裤腿紧紧贴着细瘦的身子,抬手摘下斗笠。

斗笠甩下一道水,商牟看向她的脸,微微一愣。

许久没见,她不太一样了,颧骨上有暴晒之后皴裂破皮的痕迹,唇角似乎因为着急上火也破了,两颊生了些小雀斑,只有两只眼睛像两颗烧红扔进水里的铜豆,黑漆漆的表象下是滚烫赤红的芯儿,仿佛燃着热度。

就算那时候她是以逃难的狐氏子的身份到的上阳,他也只觉得这个小子天生有副处变不惊的正派优雅,只是年纪小还没修炼到火候。但这会儿,她突然多了点军中的习性,白白净净的样子还算在,端着劲儿的正派行事没忘,在下头却藏了些炙热、凶狠和胆大。

商牟一见她,竟没能先说出话来。

舒将斗笠捧在身前,声音微哑,但说话的条理与表达的方式,还是她:“局已成。宋国大将已经领兵五万余,彻底进入楚国境内,楚城新郪已被宋人所破,但宋人贪心,再加上新郪又是富饶城池,所以并没有焚烧城内建筑。”

商牟本想让她坐一坐,但毕竟军报紧急,她也像是坐不下的模样,便点了点头:“新郪将士百姓——被屠杀了么?”

舒垂眼:“士兵一部分撤逃,一部分被俘虏。但因为宋国将战线拖得太远,我们及时撤走粮食,让宋国没有靠攻城得到太多粮食,所以他们不得不从宋国境内运粮。百姓绝大多数都被编队,编作送粮的民兵。但老弱被杀者不在少数……新郪城外出现了不少人坑……”

商牟:“而后呢。说重点。”

舒猛地回过神来,继续道:“目前宋国已经成了尖刀之势,如计划所料,往楚国扎的很深了,宋国下一步打算攻下几座大城周边的一些村镇小城,把占据楚国的地方,再横向扩张。我们已经摸清了他们运粮的线路,伏兵的地点分别是在这三处。”

她说着半跪下去,将地图上的酒爵位置换了换,束起的头发,发根处全噙着小水珠,她一低头就顺着脸淌下来,地图上斑斑点点落了水。

商牟看向地图:“等等,这两处位置与计划说的不对,让你去确认各处的状况,协调这计划的进行,你就做成这样?”

舒抬头:“因为我们之前设定的两个伏击地点,因大雨后河水上涨改道,浅滩被淹没,四周山坡极为危险,所以当我带兵过去之后,是临时更换了伏击地点。”

商牟一惊:“你知道伏击这件事有多关键么!要想灭宋国,一点差错都不能有,你不是楚人,不了解楚境,如何做决定!突然修改伏击地点,为何不与我说一声!”

舒回望他:“来不及。好几段路都已经坍塌滑坡,宋国如果回撤也不会那样走,几乎必须要在当场临时修改。如果告知你,所有的人都会等你做决定。可这个消息来回要多少时间,你又怎么可能知道那段道路出了什么具体的问题。这件事是因为临时意外而修改的,从官职上你该是决策者,从战役的角度上来说,当时在场的谁都能拿主意,远离情境的你却不能。”

这话胆大逼人,她眼里锐利直接,不与他说假话。

她的话听起来不给他脸面,实际却给足了战争脸面。

在不得不做决定的关键时期,在无数要拿着人命拼杀的战场上,你商牟的官阶又算什么东西。

舒道:“为什么必须要当时做决定,因为我骑马在周边绕了几天几夜四处观察,我可以亲自在泥潭一般的道路上走一走,感受一下行军的难度和疲惫。更因为我可以去问车队的五百主,去问在这里出生长大的士兵。我可以去听当时在场知道情境的各个年龄、楚国各地的将领的意见,听他们都说什么。为将,便是要做重大的选择,并做好承担结果的打算。那我便听取了意见,重新做了选择。我不一定做了最好的选择,但如果还按以前赶不上变化的计划走,我们必败无疑。”

商牟死死盯着她,她眼里更像是烧红了芯的热度逼出来,连商牟都觉得在她那份初生牛犊的热烈笃定前头,失了震慑力。

舒:“我知道这一大计是大君出谋划策,伏击地点更是其中关键不可随意更改,但这在能顺利进行面前,都不重要了。可我不能看着新郪被我们当做诱饵,却最后计划失败!而且我还对三个伏击地点的兵力进行了调整。”

商牟差点被她气得要砸东西:“你也太胆大妄为了吧!我是去让你监督,而不是让你去当大将!去指挥打仗!”

舒似乎早就不怕他了:“去监工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能够顺利进行么。我只是认为,对于如今的暴雨与路况而言,第一波兵力一定要能够快速追击,以轻骑与车卒为主,再加上宋国国都被围的紧急状况在,路途难走,暴雨滂沱,后有追兵,他们必定会扔下辎重轻装简行。所以第二波兵力则多以步卒盾兵为主,做的就是磨,逼、困!因为紧急赶路,他们粮食不足,又疲惫,只要我们坚定的围困,他们就会不攻儿破。“

商牟很早就知道,这个孩子年岁不大,对于打仗的基础理论,十分扎实。

再加上她很谦虚讨喜,若再有当场一些经验丰富的老将和她一同商议,她一定能制定出合格可靠的计划来。

商牟:“那我猜,第三波兵力是分小队堵截各个小路,提防有特殊情况下,他们突破了第二次伏击。算是最后保险的做法了吧。……还可以。”

舒抬眼。

商牟:“你这个计划还可以。在场的军士将尉,都给你讲了细节上的问题了吧。”

舒点头:“嗯。他们确实经验比我丰富太多了,我学到了很多。如果我不去,他们就缺乏一个承担责任的人,如今我愿意承担一切罪罚,他们自然就会更配合我。”

商牟微微挑眉:“罪罚?你承担的起么?你就一条命。”

舒紧紧抿着嘴唇。

商牟:“你一个晋人,如今能对楚国将士的性命如此在乎,能对楚国的反击战役如此考量,我倒是以前没看出来你是这样的性格啊。”

舒半晌道:“我不是对楚国,我是对天底下所有的将士与百姓……在乎。”

商牟往后一仰:“你还是很在乎新郪被当做弃子一事。是,因为新郪的百姓将士如果撤走,宋国大军必定立刻感觉到不对,很有可能在我们两翼的军队深入宋国之前,就心中生疑,准备回撤。那才是计划要完全失败。而且楚国要和宋国正面战场厮杀,要死的人可远不止如今这样。”

舒其实是理解的。

她也知道,这年头运输粮草最主要的方式不是车马,而是人背,为了让宋国俘虏这些将士百姓做运输粮食的民兵,而不是杀了他们,他们焚烧了宋国一路过来的几处粮仓和大片庄稼地。这样宋国就不得不要大量的人从宋国境内运送粮食。

如果灭了宋国,至少在这一地域,可以少许多大小战役。

她知道的。

于是她也点了点头。

商牟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觉得她还小,怕她心里过不去那个坎。

不过那些二十多岁为将的人,谁不是十七八岁就成了军中的杀人高手。

商牟:“好,那现在只等我们明日进攻宋国的国都了。你也去歇一歇吧,这些天奔波过去,怕是你连好好睡一夜的时间都没有吧。再加上计划临时改变,估计你也急得不行。”

舒点了点头,起身想要站起来,身子却晃了晃,双膝跪在了地图上,人差点摔下去。

商牟连忙伸手拽了她后衣领一下,把整个都湿透了的舒拎起来了。她刚刚还跟他对着干的尖锐神色,一下子消失殆尽,整个人简直就像是绷到极致一下子松懈下来,连腿脚都站不稳了——

商牟:“喂——!狐舍予!”

舒耳边一阵蜂鸣,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舒再次醒来的时候,天甚至还没有亮,她浑身骨架好像都被拆了,无一处不同,倦的仿佛连手指都抬不起来,好像是做了个短暂的噩梦,梦里却像是过去了好多天一般。她正躺在刚刚商牟坐着的木箱上,身上皮甲被脱了下来,佩剑也放在一边,商牟人不在,但地图已经被收起来,空场中间放着个铜火盆。

窗户似乎是因为关不严,被人用剑鞘卡在两头,强行给合死了,倒是昏暗干燥极了,可她身上还穿着湿透了的几层单衣,有些难受。

舒坐起身来,就听见一阵优哉游哉的脚步声上楼,商牟捧着一摞干净衣物出现在楼梯处。

他瞧见舒在那儿睁眼坐着,一吃惊:“你这才倒下去多久,我还以为你要睡个天昏地暗呢。我搬火盆来的声音那么大都没把你吵醒,你这会儿怎么醒了。我还说你倒是睡得跟死过去似的,我还要找人给你换衣服呢。”

舒:“我……”她一张口,声音嘶哑就像是铜鼎在石子儿地上摩擦似的。

商牟笑了:“你这声音就跟让人踩了尾巴似的。”

舒清了清嗓子,也不舒服,商牟从旁边拿了个皮水壶给她,她喝了一口,才发现是酒,呛得脸都涨红了,声音更难听了:“你、你——这可是酒!”

商牟:“大老爷们还要喝果浆么?你淋了雨,喝点酒也暖和。嗓子不舒服就少说点话,刚刚跟我争的时候,那一大堆话就恨不得拽着我衣领对我喊了。”

商牟将一摞干净衣物放在木箱上,还从角落里抱来一床被子。

商牟:“起来吧,你睡得地方就垫了一层熊皮,睡得肯定不会太舒服,再垫一层吧。”

舒摆手,沙哑着嗓子:”我不睡这儿。“

商牟不顾她摆手,一只手拎着她上臂,把她提起来,另一只手把被褥铺在木箱上,他也不太会弄,就随便拽了拽。

商牟:“你要是自己还有力气爬下船,我都叫你一声兄长!行了吧,赶紧躺会儿,等回头起来还有事儿。哎!先别坐下,你一身衣服还湿着,换一下!”

舒累的腿脚发软,她神色却慌张起来:“我、我不喜欢在别人面前换衣服。”

商牟:“哈?你们狐氏那么个小贵族,一个小宗公子,还这么讲究?!”

舒:“不、不是,我……我有骈胁!不愿意让人看见。”

商牟微微一愣,神情思索片刻,道:“晋文公骈胁,你也骈胁,可真行。这样,行了吧,我把被褥拿起来既给你挡着,也防止我看见行了吧。”

舒没想到商牟一下子答应了,甚至也没多做提防,就顺着她了。

舒点了点头:“好。”

商牟起身,拿着被子两边,抬高手臂,被褥就成了他手里的挂帘,舒站在被子的另一边,还是总觉得商牟不按常理出牌,生怕他忽然放下手来捉弄人。

商牟在被子另一边,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道:“你放心吧。你说骈胁我还不明白么,曹共公闻晋公骈胁,欲观其裸,这都是列国流传的骂名,你跟我说你骈胁,其实不就是说身上可能有些不愿意让人看到的隐疾么,我说了不看,就不看。只要会打仗能打仗就行,管你身上长了翅膀还是六只手,都跟我没关系。”

舒在另一头,肩膀缩了一下,小声道:“……谢谢。”

商牟在那头不耐烦的抖腿,被子也跟着抖:“谢个头啊。你快点行么,我举着累不累啊!你还见过哪位主将,被属下怼,还要给属下拿衣服,举着被子等他换衣服的啊!你能不能在这儿跪着抱着我的腿,多哭几句‘商君的知遇之恩’。”

舒没有脱贴身的小衣,她就这一件能束胸的衣裳,从逃难开始穿到今天,只敢偷偷深夜洗过几次,没弄干就穿上。这时候跟商牟就隔着一层被子,她自然不敢脱,赶紧把湿透了的衣裳踢到一边,换上干净的单衣。

商牟:“好没好啊!狐舍予你是个娘们么!你换个衣服怎么这么慢!”

舒拽了一下被子:“好了好了!”

估计商牟是找个了身量跟她差不多的小兵的衣裳,她穿着还算合身。舒接过被子,放在木箱上铺好了。被子很大,还足够让她把一半卷起来盖在身上。

就是这被子,怎么看怎么都像冬天的……

商牟:“你盖好了啊,你都不知道自己脸色看起来多像鬼,千万别又病了啊!这儿有热水,你要是想喝就喝。赶紧睡觉——别再鬼哭狼嚎了。”

舒整个人都缩进被褥里,只露了个脑袋出来,更显得她瘦小。她解开湿透的发髻,拨了拨头发,靠着火盆用手梳了梳头发。商牟坐在对边的木箱上,她听见了他这话,一愣:“我什么时候鬼哭狼嚎了?”

商牟:“就刚刚。就你睡了那么一小会儿,都做了噩梦。我要不是受不了你喊得跟个家破人亡的老婆子似的,能下楼去给你找衣服么?”

舒只露出小脑袋,却对他狠狠瞪眼。

商牟有些想笑:“到底梦见什么了?”

舒:“……我去新郪打探状况的时候,路过了宋人坑杀老弱的人坑,土埋得很薄,暴雨洗刷掉了薄土,坑里的死前百态全都……露在了地面上。”

商牟微微一愣,脸上的神情收住了。

舒裹紧了被子,似乎陷入回忆,浑身哆嗦起来。

商牟看向她还在滴水的头发,半晌道:“难免。现在说明你还没疯,再多打几年仗,你的梦里就都是你在杀人了,或者是你躺在土里,战车马蹄从你身上碾压过去了。”

舒看向他。

商牟蜷着一条腿,斜靠着木箱,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放在了她手边。

商牟道:“不过更可怕的是,最后就不会做梦了,梦里的内容都记不得了,只有快死了感觉,一次次在你忘记内容的梦里重复。每一次早上醒来,都像是从坟里坐起来。”

他脸上扯出一分笑:“喝点水吧,别想那么多。”

舒从被褥里伸手,接过铜爵。

商牟道:“对了。你的兄长,给你寄信了。很多事情,你去新郪一代忙活了,大概都不知道吧。晋楚结盟了,晋王与楚王也会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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