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绵蛮
晋宫云台另一侧。
靥姑用药粉轻轻倒在舒的伤口上, 舒疼的缩了缩身子,宫之省站在外头,手臂上搭着外衣:“今日就不要再喝酒了。”
舒不满的咕哝了一声:“知道了。也别拦着大球来,我心里郁闷的很,还不能找人聊聊?这婚礼还没大办就先被劈了一刀——”
宫之省有些无奈:“本来你们也不算什么正经夫妻。再说了, 她性格难驯你也不是不知道,还拿话去激她。”
舒:“唉早晚的事儿啊。不说了不说了。”
靥姑给她细细捆好白帛绷带, 宫之省:“商君似乎去寻闻喜君了, 这事儿真的不用握派人去问问闻喜君么?他会不会告诉楚王。”
舒摆摆手:“楚王知道了也不会怎样。更何况……我觉得楚王或许心里早就有数。别管他了。”
嘴上说着让宫之省别管他,不如说是她自己脑子里乱哄哄的不想要再想这件事。
宫之省看着她抬手打算将衣襟拢住, 她颈上挂着个红绳穿着的狼牙, 她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带上的, 但平日也没看她提及,她似乎也不认为这个狼牙挂坠有多么珍贵,只是戴上了就再也没摘过。
温柔贵气的模样,却偏偏戴一颗稍显狂野的狼牙, 倒是有些微妙的契合。
舒低头拢着衣襟的时候,也一瞥眼看到了那颗狼牙, 稍微愣了愣, 皱眉又有些烦躁:“靥姑, 帮我把这个摘下来吧。”
靥姑:“后头绳都系死了, 只能不解绳就这么摘下来。”
说着靥姑抬手帮她, 却也不知道她那时候怎么系的, 竟然卡着没法从头顶摘下来, 再拽就要卡在鼻子下头了,舒也有点气,道:“算了算了,摘不下来就算了吧。”
舒下床,裹着外衣到桌案前来,越来越觉得本来戴了有好一段时间的狼牙,硌的她锁骨不舒服。
狐逑按时而来,舒也恰好写完牍板抬起了头。
狐逑并没有提前来找她,但他脸上写满的神情,明显是他早听说了秦璧伤她的事情。但那时候宫里怕是正乱,舒也未必有空来见他,而他也从宫之省口中打听到那伤口并不深,所以稍稍放下心来等到了他们约定的时间才来。
但舒面色还是有些苍白的,她裹着黑色毛领的披衣坐在灯前。
狐逑一时间后悔起来。
他明明可以担心就直接早些过来,他明明可以在第一时间表达出自己的想法,但他……总是在犹豫自己这样做合不合适,非要想让自己的举止不会失礼——
但这种想法,或许是他自己的自私,是他不想被讨厌……
狐逑将食盒放在桌案上,跪坐在桌案对面。
舒搓了搓手,笑道:“宫之省倒是把你当宫人使唤了,我说我饿了,他就让你把饭食提来。”
狐逑:“你的伤口怎么样了?伤在哪里了?”
舒仰头看他,笑了笑,隔着衣服比划了一下:“不深,皮肉伤,流血都不太多的。”
狐逑:“上药了?那你抬手动笔会不会牵动伤口?还难受么?要不你说我来替你写。”
舒微微扯开一点衣领,露出绷带的边缘给他看,狐逑却让她扯开一点衣领的动作吓得心惊肉跳,却又发现她没别的意思,喏喏的看了眼,耳朵有点烫,拿起笔:“你的字写的很好,以前我临摹过,虽然不能学的太像,但也七七八八,我来替你写吧。也不是第一回替你写东西了。”
舒倒也挺乐意,她让开位置,跪直身子,打开食盒,连一层层的都没摆开,就拿起了托盘里的小叉子,戳了两块裹了蜂蜜的鸡肉吃。
狐逑:“就是例行的回复?那我就照着你平日的写法来写了?最近列国之中还发生了什么大事么?”
舒嘴里塞得鼓鼓的:“就按着平日来写吧。说是大事,也没什么事儿比晋楚再度结盟更大了。要说就是齐国越国也不安定。齐国似乎是因为盐铁的分权,地方上不断反抗临淄,税收不上来,各地还有大小暴动,乱的这头压住那头起。”
她说到一半,扒着食盒继续加餐。
狐逑忍不住抬头笑了笑:“越国呢?”
舒:“越国就比较复杂了。新旧强国之间的差距,不到危急的情况是看不出差别的。越国虽然看起来最近这几年非常强势,甚至敢打楚国,楚国甚至没有能够剿灭他们——但楚国没有痛击他们的原因,是两个国家对待这场战争的行事方法不一样。”
她说着,夹了块蕨菜问狐逑:“你吃不吃?”
狐逑怎么可能拒绝,他刚点头,就看着舒伸筷子过来,狐逑后知后觉的有点不太好意思,叼在嘴里,仰头吃下去,舒笑起来:“你吃东西怎么跟猫猫狗狗似的。”
狐逑清了清嗓子:“我怕碰到你筷子。”
舒:“哎,不要紧啊。咱俩以前也不是没一起吃过东西。你别嫌弃我就行。“
狐逑:“我怎么可能会……”
舒:“哦对,说到越国。就是说之前越国占楚国的便宜,那是借着墨家巨子,又举国而下才能贪到便宜。但楚国还击,想的却是尽量少死人,不要搁置太多军械在东南,也想的是越国可以被控制,先处理眼前的赵国。你看楚国开始派大量兵力控制局势之后,越国可还推进过半分?”
狐逑:“那你觉得越国在楚国面前没有胜算了?”
舒:“也未必,只是今年冬日格外长的严寒,南方许多地方降雪,对楚国这样粮产丰裕,又会烧制木炭的国家而言,影响并不大。但对越国的影响格外大,越国如果被逼到极点,或许会用更疯狂的方式进攻楚国。越国能赢么?要我说不能。但越国能伤害楚国么?我相信它疯起来一定能。唉,谁知道以后会怎样。”
狐逑:“嗯……但你已经商议好要与楚国结盟了吧。”
舒微微勾唇:“这本来就是我的本意,只是我更有耐性,可以等到楚国主动找我。明日早晨还有朝会,你也来。啊,这个糖渍红豆你吃不吃?”
狐逑其实不太爱吃这些,但他实在是太喜欢这种生活化的相处与亲密,怪不太好意思的点了点头:“你要是吃不完或者不爱吃我就吃。”
舒笑起来,用筷子夹了一颗,正这时候,宫之省在门外通报:“大君,商君前来。”
舒一时没反应过来:“谁?进来——”
似乎宫之省都没开门,有一人先推门不客气的迈进来。
舒筷子尖还夹着红豆,手一抖,红豆掉在地上,狐逑转眼看向来人,微微皱眉,垂下眼去。笔尖微动,好似混不在意来人似的继续在牍板上写着字。
商牟真是十几年难得一回的收拾了一下,平日就算出席典礼也总有些毛茸茸的碎发在鬓角额头,这会儿竟然好好拢住了。就是衣裳打扮还是旧的,他既一直不太在乎着装,也拿不出什么新衣裳——再说以商牟的性子来说,他又不是辛翳,要是再多打扮打扮那岂不是太刻意了。
舒一瞬间冷静下来,她想着商牟知道那件事之后,难免会来找她谈,但没想到是在这个时候。
她放下筷子,拽了拽披衣,站起身来:“商君怎么过来了?”
若说狐逑总是跟她过分客气,商牟对她就是不知道什么叫客气,他盯着狐逑,走进来很不客气似的问道:“你在干嘛?”
舒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见他和看不见他的时候是两种心态,此刻是她摆出官方的嘴脸:“和友人小聚罢了。这不是朝会的时间,明日朝会,我会与楚王后谈及晋楚结盟一事——”
商牟可不像某些人一样,他说话向来是直来直去:“你别跟我那样说话。从见面之后,要不然是装不认识,要不然就是公事公办。有必要么?我都没来找你生气算账就不错了。”
侧对商牟的狐逑没有离开的打算,他写字的手顿了顿,忍不住皱起眉头。
舒却心虚起来,嘴硬道:“算账?算什么帐?”
她的嘴硬,在商牟这种人面前一向没用,他直接挑明:“两年前成周城的兵力,是我透露给你的。”
舒脸上挂不住了:“唔。我以为是你有意透露的。”
商牟:“我有意透露给你?!我当时只是一直把晋国视为楚国的结盟,谁能料到你立刻反咬!”
舒不甘心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如果你是我,你也会这么做的!就楚王对晋国那毫不在意的态度,那满是威胁的举动,我若不那么做,就等着任你们楚国捏扁搓圆吧!你如果认为我做的不对,甚至因此记恨我,那此刻也没必要聊了——”
商牟结舌,他也不知道对话怎么就变成这样。
舒不知道为什么,她有时候常常回想起商牟行事的风格,想起在她还不成熟的时候商牟对她说过的话,她也曾因为想起那个表面看着暴躁粗心实则敏锐的家伙而露出笑容,但当面却只会说这样硬邦邦的话:“商君半夜来寻我,就是为了说这件事的?或者你像说的是另一件事,但那件事也没什么好说的,都是事实罢了。”
商牟瞠目:“你当真是一直就利用我,排斥我。现在我想起来了,你从来都是跟你这个姓狐的假兄弟关系好,你们还以前住在一个屋檐下,还不舍得跟他分别!而我对你的看重,只会被你拒绝,让你看作是负担——你……我不管,那你把东西还给我!”
舒:“什么东西?”
商牟也够不要脸的:“药瓶!”
舒瞪大眼睛:“药瓶?!”
商牟差点咬到自己舌头。两年前的一个小药瓶,她说不定早随手扔了。
但舒竟然冲到自己屏风后头,从桌案上的奁盒内拿出一个小瓶,跑回来,朝商牟扔回去:“小气鬼!收好你的吧!你穷的就差这个小瓶子了!家里要是没这个小瓶是不是都要吃不上饭了!”
商牟眼疾手快的接住,小瓶被保存的很好,她竟然一直收着。
商牟心底一暖,下一句竟然不受控制的道:“我那个狼牙项链呢?那是祖传的!我商氏传了十代的宝贝,是我爹生前亲手交给我的!你把它还我!”
舒差点跳起来:“放——放屁!”她当晋王这两年养出来的满身贵气,好不容易把那半年多浸在楚国军营里的痞子气给洗掉了,这会儿被商牟逼得都说话不文雅起来:“那根本就是新的狼牙!你以为我瞎么!你们商氏有十代么,你就跟我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