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王子日常（八）
瑟兰迪尔中断历练提前回归密林并未引起太大的轰动, 反倒是他带回来的人类少女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因为精灵王欧瑞费尔竟然为一位外族开启了圣地, 那是只有生命面临垂危时的精灵族人才能够进入的地方, 圣地里面有一汪有着神奇力量的生命之泉, 泉水能够减缓伤势, 祛除诅咒和病痛的功效, 故而被称为生命之泉。
而且听当日亲眼见到瑟兰迪尔的精灵无比诧异的口述道, 一向冷淡高傲的王子殿下竟然会露出那般焦急惊慌的表情, 显然那个人类少女对他的意义非比寻常。
一见欧瑞费尔从圣地出来，瑟兰迪尔便疾步上前问道：“父亲, 她怎么样了？”
看着少年眉间掩饰不住的焦灼和担忧, 欧瑞费尔沉默了下来。
他会额外破例将精灵族的圣泉给外族人使用, 是因为瑟兰迪尔所说的, 上次王城遇袭, 若非那位人类少女出手相助，密林王宫早已沦陷，精灵族向来知恩图报，以这么多条精灵族人的生命, 为少女开启一次圣地, 欧瑞费尔自然不会吝啬。
但站在一个父亲的角度, 他却有些忧虑。
精灵若无病痛和战争的威胁, 他们是近乎永生的种族, 所以配偶相对选择同族更为合适, 多数精灵一生都只会有一位伴侣, 若伴侣死亡，配偶往往孤独终生，甚至有些会因为伤心过度死去。
作为过来人，欧瑞费尔自然不难看出自己的孩子对那位人类少女有着超乎寻常的感情，但人类寿命不过短短百年，而那位少女或许更为短暂，瑟兰迪尔还如此年轻，欧瑞费尔如何不担忧怅惘。
对上瑟兰迪尔紧张的眼神，欧瑞费尔温和道：“我的孩子，她已经醒了……”
话还未落，精灵少年已从面前消失。
欧瑞费尔叹了口气。
……
洛迪尔镇的暴走令本就岌岌可危的苏沫再次陷入了危机中，因她而死去的亡魂，连同其身上背负的罪孽也会由她一并承担。
死在屠夫多伦手上的无辜生命何其之多，而这些无辜亡魂的痛苦和怨恨便再度加诸在了驱使凶兽杀死屠夫的苏沫身上。
一命牵连数万亡魂，自苏沫被洛基推下冥河后，她就已被蕴含着污浊诅咒的冥河河水玷污了部分灵魂，而她身上背负的怨魂，会疯狂的加速她的污染，直到最后彻底泯灭神性，沦为堕神。
若非瑟兰迪尔及时将苏沫送回密林圣地的生命之泉，暂缓这个她的堕落速度，只怕苏沫现在已经失去所有神智了。
但生命之泉也只能缓解而已，并不能够阻止她的灵魂和意识一点点的被侵蚀。
从彻骨的冰冷中醒来，苏沫发现自己躺在水中，连口鼻都浸泡在水里，可是她的呼吸却完全不受影响，甚至有种古怪又奇异的感觉。
仿佛这水与她融为了一体。
她从水中坐起身，淡绿色的水波犹如晶莹剔透的水晶，透着生机勃勃的生命力，令人倍感舒适亲切。
“小姑娘，你醒了啊。”
苏沫闻声望去，只见一名靠在树根下，下半身侵泡在水中的美丽女子正温和的看向她。
苏沫难以置信的睁大眼睛，呢喃道：“妈妈……”
这位女性精灵的容貌，竟然和苏沫曾经的凡人母亲艾莲娜一模一样！
女精灵看着少女泣不成声的模样，温柔开口道：“小姑娘，我和你母亲长得很像吗？”
苏沫一愣，细看之下，才发现女精灵尖尖的耳朵，比起艾莲娜温婉柔和的气质，这位女性精灵多了几分肃然干练的英气之美。
“抱、抱歉，我认错人了。”苏沫不好意思的呐呐道。
“没关系，我很高兴你能从我身上看到你母亲的影子。”
女精灵笑了起来，她抬手温柔的抚摸着自己的腹部，声音柔软透着慈爱：“我的孩子也快出生了。”
苏沫看向女子浸泡在水中纤细的四肢和圆滚滚的腹部，她小心翼翼的走过去，蹲在了她的面前。
“我能摸摸她吗？”苏沫小声道。
女精灵微笑的点了点头。
苏沫轻轻的把手放在女精灵高耸的腹部，隔着一层肚皮，里面传来了微弱却有力的心跳声。
一个新生命即将从这里诞生。
多么不可思议啊。
苏沫忍不住露出了期待的神情，她好奇的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女精灵的眼中划过一抹哀伤，转眼又被幸福和期盼取代：“优妮塔，她的名字叫优妮塔，这是她父亲在前往曼督斯给她取的名字，在精灵语中，蕴含了祝福和期盼的含义。”
她的语气透着浓浓的不舍和爱意：“很快，我也会去曼督斯和她的父亲相聚了。”
苏沫这才注意到，女精灵身上的生命气息已经十分微弱了，一股浓郁而不详的死亡诅咒正侵蚀着她的身体，如果没有生命泉水的治疗，只怕她早已失去了呼吸。
看出苏沫脸上的震惊和难过，女精灵轻声道：“我和我的伴侣一起随精灵王陛下参与了格拉多平原的战役，他永远的留在了战场上，而我也被半兽人的魔多弓箭射中，若非仁慈的陛下让我进入圣地疗伤，只怕我早已毒发身亡提早回归曼督斯了。”
她抚摸着自己的腹部，温柔的声音透着哀伤和不舍，“至少，在我回归曼督斯之前，我想将她留下来，她还没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不应该这么早就随我一同离去。”
苏沫哑声半响，哽声道：“……我讨厌战争。”
女精灵温和的看着她，“小姑娘，我……唔！”
随着一声隐忍的闷哼，女精灵脸色骤变。
苏沫惊慌不已道：“你、怎么了？我去叫人来帮忙……”
女精灵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不、不用了，小姑娘，这里是圣地，其他人未经允许是进不来的。”
“那、那我该怎么办？”苏沫急得快哭出来了。
“别担心……”女精灵虚弱道：“可以的话，你能陪陪我吗？我的孩子，需要一个教母。”
她看得出苏沫的六神无主不知所措，现在给她一个任务反而能让她安定下来，不出她所料，苏沫果然镇定下来了，她反手握住女精灵的手，磕磕绊绊道：“我、我有什么能帮上你的吗？”
女精灵轻声道：“这样就可以了，谢谢你，小姑娘……”
接下来的时间里女精灵就没多余的精力了，她几乎是拼尽了全力，那些被泉水压制的毒素和诅咒趁机而入，苏沫已经能感觉到她几乎是被拉到极致的弓弦，随时都会崩断。
仿佛又回到那时不断失去又无能为力的时刻，亲眼看着自己最宝贵的事物和人们一个个离去却挽留不住的痛苦和绝望，这种无力深深的笼罩着苏沫，让她忍不住悲伤的呜咽出声，眼泪簌簌滚落下来，滴落进平静的水面中。
生命之泉的水面忽然迸发出刺眼的光芒，水面不断晃荡阵阵涟漪，周围的树木花草也跟着疯长起来，无数绿色的荧光从枝叶繁密的树叶和水面涌出汇聚到女精灵身周，然后不断涌入她的体内。
这个异动几乎惊扰到了整个密林。
正走向圣地的瑟兰迪尔也感觉到了，他心一紧，加快速度冲向了圣地。
但等他到达后，却只看到一团几乎被绿色荧光包裹住的光团。
随着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声，光团慢慢散开，露出了闭着双眼安祥离去的女精灵，和脸上带着未干的湿润泪痕抱着婴儿的少女。
……
“优妮塔，不要乱跑，快过来。”
正在折磨花花草草的小精灵眼睛一亮，可爱的小脸露出甜美的笑容，朝着不远处的少女飞扑了过去。
“教母~”
还未扑进少女香香软软的怀中，就被一只手提着后领拖了回去。
“你不应该这么纵容她。”
本想抱怨撒娇的优妮塔一听到这声音瞬间缩成了一团。
“瑟兰迪尔，你太严厉了，优妮塔还是小孩子，多抱抱她有助于培养亲密关系。”少女温软动听的声线透着不满。
“你平常也没抱抱我，所以我不认为这种多余的行为有何意义。”
“……你是小孩子吗？”
“……过了明天我才算成年。”
“所以你承认自己还是小孩子了？”
“……”
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俊美精灵面无表情的看了看少女，又低头看着提在手中转动着滴溜溜大眼睛盯着他们俩的小精灵。
他皱起眉，冷声道：“优妮塔，你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吗？”
优妮塔扁扁嘴，眼泪泡泡在眼眶中打转，看起来好不可怜。
“瑟兰迪尔！”
王子殿下身周的寒气加重了好几倍。
捣完乱就跑的优妮塔将两人留在了花园里。
整个密林的精灵都知道苏沫这个特殊的存在，连精灵王欧瑞费尔都默许了她的留下，不光是因为瑟兰迪尔的缘故，因为苏沫留在密林后，那些被黑暗生物污染的土地和树木也得到了净化，浑浊的河流再次变得清澈干净起来，拥有这般特殊能力加上苏沫从未变过的面容，欧瑞费尔也能猜到她并非人类的事实。
至于瑟兰迪尔的心思，他也无法插手，只能任其发展，或者从某个层面来说，他还是支持的。
不是每一个精灵都能找到一生的灵魂伴侣，与其孤独一生，不如曾经拥有。
“明天过后，我将和父亲一起前往战场。”瑟兰迪尔平静道。
苏沫一愣。
“你的回答呢。”
那双钴蓝色的眼瞳牢牢的盯住她，看似平静的冷漠下掩盖着微不可查的忐忑和期待。
苏沫对上那双美丽的蓝眸，神情有些恍惚。
她能感受到对方汹涌澎湃的炽热情感，可是她呢？
心如死水，未起一丝波澜。
她已经失去了爱人的能力，如何能回应他的感情。
苏沫眼中的迷茫和惘然渐渐褪去，她几步上前，伸出手，缓缓抱住了瑟兰迪尔。
王子殿下平静的神情瞬间僵住，激动和难以置信在眼中反复交替，他忍不住抬手想要回抱住少女，可是一股难以抵挡的困倦陡然袭来。
“一定要平安归来啊。”
瑟兰迪尔努力的睁大眼睛，可是困意却一阵阵上涌，吞噬了他的意识，连带着那些和少女相处的记忆也在飞快的流逝。
“你、做了什么——”
“再见了，瑟兰迪尔。”
最后映入眼中的，是少女温柔又悲伤的笑容。
紧接着，他的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看了眼靠在树根下失去意识的瑟兰迪尔，苏沫走向湖泊边，她张开紧握的手，一团小小的白色光团从她掌心里飞出，跌落在草地上。
以草木为骨髓，以湖水为血肉，将把白色光团紧紧包裹住，不到片刻，化作了一头大角鹿的模样。
苏沫轻轻触碰着鹿角，以她手指触碰的地方，那草木湖水化作的鹿竟然一寸寸的成为了真鹿。
大角鹿似乎对自己的诞生有些茫然，但在看到少女的身影后立刻兴奋的咕哝一声，走到她身边轻轻蹭着她的脸。
苏沫怀念的摸了摸大角鹿，对它轻声道：“布布，代替我陪伴他吧。”
大角鹿不舍的蹭了蹭她的手心，然后慢慢的走向了树下的瑟兰迪尔。
看着大角鹿走到瑟兰迪尔身边后，苏沫收回了目光，转而看向身旁空无一人的地方。
“洛基，我们谈谈吧。”
宛若魔法一般，黑发碧眼的年轻神祗出现在苏沫身旁。
“芙蕾雅，我来接你回家了。”
俊美苍白的神祗脸上挂着温柔和熙的笑容，漂亮的碧瞳里更是款款深情令人沉醉，但苏沫却知道在这深情背后的残酷和无情有多么令人发寒。
若是以往，苏沫还会感到恐惧，但是现在她已经失去了这种感情，所以已经能够十分平静的面对他了。
她看着洛基，轻轻微笑起来，“洛基，我们谈个交易吧。”
这个笑容令洛基愣了下，这是在那之后，少女第一次对他露出微笑，让他骤然有种回到曾经还只有他们俩相互依靠的几百年里，那时候他们都只有彼此，没有任何人插入，她只能依赖他，满心满眼都只有他的身影。
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呢？
洛基一时竟有些恍惚起来。
“我会乖乖听你话，也会配合你的所有行为，你曾经说过如果攻下中庭后就送给我，能不能看在我曾经陪伴了你几百年的份上，放过中庭。”
苏沫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太久了，她不想亲手去毁掉中庭，那个承载了她太多温暖回忆的地方，在那个噩梦中所看到的一切，她不想让其成为现实。
看着少女眼中的乞求和泪光，洛基冷笑道：“芙蕾雅，你到现在竟然还想着那些蝼蚁，就算我不答应你又能怎么样，你现在有什么资格和我讲条件。”
洛基本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了，可是在听到少女为了别人低声下气恳求自己，心中那股压抑的怒会怎么也抑制不住。
他与她的几百年时间，竟然还抵不过在中庭的短暂时光，如何能不气恼愤怒。
“我曾经爱过你。”
洛基身体僵住，他抬起头，难以置信的看向眼含水光的少女，她轻轻抚着胸口，“这里，曾经只为你跳动过。”
只可惜那时她还什么都不懂，以为这种奇怪的反应是种可怕的怪病，所以想远离会让她总是心跳加快的罪魁祸首，直到后来，在她失去爱人的能力后，才慢慢醒悟过来。
她爱过他。
但已成过去。
苏沫微微歪过头，眼中泪花闪烁，像曾经无数次一样，对洛基伸出双手。
“抱抱我吧，洛基。”
这是最后一次了。
往日狡诈狠毒的诡计之神仿佛木偶一样呆滞又僵硬的走到少女面前，缓缓将少女抱在怀中。
苏沫将脸贴在洛基的胸膛，她闭上双眼，轻声感叹道：“好温暖啊。”
冰霜巨人的体温很低，犹如寒冰，但对苏沫来说，这却是她第一次接触到的温度，远比在那冰冷彻骨的虚无中温暖的多。
洛基僵硬着身体，思维仿佛停止了般。
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轻轻揪着他衣服的小手忽然缓缓的垂落下去，连带着将洛基的意识也一并拉回。
他慢慢低下头，怀中少女美丽的黑眸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神采，小脸依旧精致绝美，却空洞的没有一丝人气。
洛基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像缺氧一样艰难的痛苦喘息着。
他不是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吗？
为什么心脏会像是被绞碎了一样痛苦窒息。
不会再有人说爱他了，也不会再有人用那种全心全意的信赖眼神望着他了。
他后悔了吗？
不，他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也容不得他后悔。
诡计之神放下了手，表情冷漠而无情。
在他转身的瞬间，一滴透明的泪珠从他苍白瘦削的脸庞滚落，没入暗色的衣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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