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四章 有何贵干
新丰,东接白鹿原,南临骊山,北临渭水,与长安城相距四十里,其城始建于西汉初年,当时汉高祖刘邦为解思乡之情,诏令能工巧匠于汉代长安城东郊重建家乡风景,因刘邦出生于沛郡丰邑,故得此名,意为新迁之丰邑。
自唐朝立国之后,新丰作为人口超过万户的上县,一直都是京畿东部的富庶繁华之地,而其境内尤以酿酒业最为发达,并由此造就出了闻名天下的当地特产新丰酒。
唐朝是诗歌的国度,更是华夏有史以来酒文化最为鼎盛的时代。纵观唐史,从王维的“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到李太白的“托交从剧孟,买醉入新丰”,再到武元衡的“高兴不辞千日醉,随君走马向新丰”与李商隐的“心断新丰酒,销愁斗几千”,新丰酒醺醉的文豪墨客数不胜数,仿佛离开了它,他们会失去很多创作的灵感来源,也就没有了那些苦与乐的情感寄托。
如今在蝗虫泛滥,即使如新丰这般膏腴之地也饱受摧残,城内的酒肆俱都生意冷淡,几乎门可罗雀,唯有一座庙祠锣鼓声声,热闹非凡。
这庙祠原为“八蜡庙”,本是用来祭祀八大农神的地方,现在被人装潢一新,庙门上方也换了一块新牌匾,上书“虫王庙”三个鎏金大字,摇身一变成了祭祀蝗虫的专用场所。
此时此刻,庙内乌压压地跪满了人,无论男女老少,身份贵贱,各个把屁股高高撅起,虔诚地俯伏在地,一名巫祝犹自立于摆满贡品的香案前,只见他披散着长发,头戴傩艺面具,身着彩衣,口中念念有词,手上端着大陶碗,一边踩着锣鼓的节奏,卖力地跳傩,一边朝身周抛洒时下价钱飚飞的谷物,引得无数蝗虫前来大快朵颐,而在大殿门口两侧,还各有一排身着白练襦裙的执事巫女口唱祷辞,并为巫祝伴舞,歌声古朴,舞姿庄严。
一曲祷歌正唱到“稼穑艰难,请收回神通,勿再伤粟稷”,庙门外突然传来了骚动声,随着马儿们一阵此起彼伏的嘶鸣,十数辆马车相继停在庙门前的空地上,其中一辆最豪华的马车正好挡在门口,巫祝和巫女们见状不由齐齐一愣:怎么祭祀都快结束了,这些人才来?
俯伏在最前面的几名贵族男女见到巫祝等人的异样,也忍不住抬身回头看去,旋即便有人立刻认出那辆豪车是谁的座驾:“七郎快看,这好像是明昭的车。”
讶然出声的是个样貌慈善的中年贵妇,正是李渊的庶长女长沙公主,不过她的驸马冯少师却没有理会她,复又埋首俯身,并提醒巫祝:“尔等愣着作甚?”
巫祝闻言,忙不迭地继续跳傩,但他只蹦了两下,整个人竟然又定住不动了。
因为那华车主人刚走出车厢,庙中就出现了令他和巫女们都感到不可思议的奇景方才还在啃食贡品和地上谷物的飞蝗突然全部振翅高飞,好像片刻也不愿留在此地。
“天辅国师护国明昭公主驾到!”
庙中众人听得一个女子高声唱出的名号,包括长沙公主和冯少师,也纷纷掉转身子,朝迈过庙门的李曜施礼。
“免礼。”
李曜两手虚扶一下,随即径直走到长沙公主和冯少师面前,礼貌地作了个揖:“明昭见过长姊,姊夫。”
长沙公主问道:“不知明昭来此,有何贵干?”
李曜答道:“当然是为了蝗虫而来。”
她说着,眸光从众巫女身上一扫,最后看向巫祝,面无表情地道:“你们可以离开了。”
巫祝与她的眸光一碰,登时打了个寒战,他常和上位者打交道,并非没有见识的人,像护国公主这种容貌清丽,却浑身散发杀伐之气的女子,他活了半辈子还是头一次遇到。
巫祝乖乖地应了一声,领着几个娇滴滴的巫女撒腿就跑,那速度竟不比蝗虫慢上多少,片刻间便消失在了庙门外。
冯少师看得眼角急跳了几下,强装处变不惊:“这飞蝗乃上天所降,明昭既为玄门中人,又担辅国之责,不亲身祈报神灵也就罢了,为何还要专程过来阻断吾等告奠虫王的祀典?”
此言一出,立刻引起一片议论声。
李曜缓缓扬起一只手,淡定地指了指四周:“姊夫,若是飞蝗真为天罚之物,岂会如此惧怕于我?”
刚才虫群逃逸的时候,在场的绝大多数人正垂首于地,没有注意到附近的情形,后来也只是感觉蝗虫似乎变少了而已,听李曜这么一说,这才发现此刻庙中竟是一只虫子也无,纷纷大感神奇,甚至连端庄持重的长沙公主都忍不住暗自思忖:“莫非三妹自觉修仙有成,可以不用将这蝗神放在眼里了么?”
冯少师扫视地面一眼,面上也现出一丝惊疑之色,但瞬即消失不见,只听他依依不饶地道:“民间风传明昭道法高深,今日令人大开眼界,确实名不虚传,但明昭所献灭蝗之策,恐有伤天和,原本关中号称‘天府’,一直风调雨顺,而近两年旱蝗却接踵而至,难道这些灾害不是明昭你杀戮过重造成的吗?”
面对天灾,冯少师这样的高门贵胄与底层百姓的视角是完全不一样的。
灾民饿到饥不择食的时候,为了保命,比蝗虫长得还恶心的东西都能吞下肚去。只是蝗虫极擅迁徙,难于一地长期捕杀,而虫群又动辄数以亿计,无论是水淹还是火烧,其捕杀成果都取决于人力的多寡,若是单凭每村每户各自为战,即便《除蝗令》被地方贯彻落实,显然也是收效甚微。
所以,李曜才特意加了一条“以蝗换粟”用来提升灾民的积极性,以便让他们成为一支灭蝗的机动力量。
然而,世家大族常年囤粮,遇到灾年照样锦衣玉食,自然有精力思考其他方面的东西,其中最令李曜不胜其扰的便是西汉董仲舒发明的“天谴论”,此君认为“国家将有失道之败,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可在全天下人的心目中,轻徭薄赋又善待世家的李渊绝对是老好人一枚,怎么看也不像德行有失的样子。
那么,按照时人的惯性思维,问题定然是出在“君侧”了,而这答案无疑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护国公主。
李曜轻轻瞟了眼对方沾满泥土的额头,忽然嗤笑一声:“既如此,那么姊夫敢保证,只需诚心祷告,乞求上苍垂怜,就一定能挽救此地的万顷良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