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面辣催人泪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飘荡着一丝花草清香的院子里,飘荡出了一股浓郁的药香。
裹着白纱的鼻子抖了抖,陆玖心里想着应该是师傅熬的药好了,下意识便想坐起,然而身子刚动便是传来了一阵阵抑制不住的剧痛。
“别乱动。”听着段黎恼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陆玖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心里莫名的有些欢喜。
“来,我喂你。”段黎有些难受的用汤匙舀着瓷碗里黝黑的药汤,一勺一勺的喂进陆玖那看上去严重烧伤的嘴唇里,心情有些说不上来的抑郁,犹豫了片刻,说道:“过些日子,等你伤好些了,就带你去拜访一位长辈。你的眼睛,应该还有的救。”
“……”陆玖依旧一口一口的咽着药汤,裹着白纱的脸上看不出神情,因为咽着药汤的嘴没法说话,所以只是沉默。
“别太担心,南伊没有事。她,过得比你想象的要好很多。”段黎慢慢的喂着陆玖喝药。
当最后一匙的药汤被陆玖咽下,段黎沉默了一会,说道:“你的脸已经毁了,好在你师傅我比较有本事,认识不少人。她,应该可以治好你的脸。但我觉得,你必须得换一张脸。”
“为什么?”陆玖心里不舒服,加上身体有些痛,所以嘶哑的声音有些难过。
“李太白活的挺好的。”段黎心脏抽了抽,认真说道:“而且,你修为尽废,需要重新修行。我打算送你去天书院。”
“当今天下,应该只有四个地方能重新让你破碎的丹田愈合。云落帝国,便只有一个天书院。”
“你没得选。”
“林南伊被帝国打上叛逆的标签,她随时都会死于帝国手中。你需要变的强大,很强大。”
“当然,你可以选择成为自己,而不是另一个人。但,若是这般,你便只能苟延残喘存活在这世间。而南伊是我的徒弟,我自然也会护她周全。”
“但从此,她的红尘,便与你无关。”
段黎音落,没有回响,只有良久的沉默。
……
“她的红尘,自然与我无关。”
沉默了很久的陆玖终于开口,声音却满是颤抖。说话的时候,嗓子很痛,心也不舒服,但他依旧要说。因为,他是陆玖,便只会是陆玖。
“我拒绝。”
声音平静,且冷静。
“我可以做瞎子,也可以顶着这张烂脸生活一辈子。但我绝不会改名换姓,纵然我这个名字是你随意取的。”陆玖嗓子越来越哑,吐字却是越来越清晰,“因为我在乎的人,在乎我的人,都只知道陆玖,只认识陆玖。而不知道,不认识顶着另一张活下去的某某某。”
“纵然某某某会生活的很好,会比陆玖的生活要好很多。但我是个很死板的人,所以师傅,你不用劝我了。”陆玖一口气说完,心里的不舒服便痛快了许多,所以此刻原本阴郁的心情便好了许多,竟有些明媚了起来。
“好。”段黎神色复杂,嘴唇张合却没有发出声音,最后只是叹息了一句,“我不逼你。但三日后,你必须得跟我走一遭。眼睛这种东西,拖不得。”
“好。”陆玖心里微暖,点头应道。
……
“进则救世,退则救民;不能为良相,亦当为良医。”
南阳城朱雀大道的仲三堂衙口,段黎双手负于身后站立在那,口中啧啧有声,眼神清亮的望着仲景堂门口的这处楹联,不知所想几何。
当今天下十大名医,张仲景,排第三。
所以,张仲景又有一个名号,叫做仲老三。故而遍布帝国各地的老字号医馆仲景堂的总堂,便有了一个很俗的名字,仲三堂。
咂过了嘴,段黎晃了晃脑袋,便大步的走进了这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仲三堂。
仲三堂大堂很大,所以此刻几百名不论长幼的百姓于大堂游走活动竟都不显丝毫拥挤。放目望过去,十几名仲三堂的大夫坐在大堂东侧问诊,十几名仲三堂的伙计在大堂西侧的药柜处看单抓药,一时好不热闹。
段黎当下便是有些感慨,这仲老三当真是名气越来越大了。
慢悠悠的走过大堂,来到了后院。望着后院盛开的满院的芍药花,段黎不自觉抽了抽嘴角,心里涌出一抹淡淡不屑。
后庭除了这一院盛开正艳的芍药,便是唯有一栋两层的竹楼。竹楼不是寻常的绿竹搭建,而是极为罕见的桃竹。桃竹不是竹,是木材。因为外形酷似竹子,但却通体都是桃红色,故而称之为桃竹。望着这座桃红色的竹屋,段黎感觉到自己嘴角的抽搐更甚,心里竟开始有些恼火。
都多大年纪了还喜欢这娘们一样的东西,着实没有一丝男子气概,怪不得成了仲老三。
心里这般想着,眸子四下开始随意打量,果不其然又在芍药花圃中央看到了盘坐于其中的白发老头。
“仲老三,客人来了,不见见啊?”段黎扯着嗓子,挤眉弄眼。
“你这种贵客,没想到我有生之年竟还能见到!真是你奶奶的倍感荣幸!!”原本闭目静坐的老人听到这个令他无比恼怒痛恨的声音,原先以为是错觉,所以刚睁开眼睛时那明亮异常的眸子里还带着些许的迷茫。然而当老人明亮若孩童一般的眸子看清那挤眉弄眼的粗糙汉子时,一股火气便自心底压抑不住的喷涌了出来。然后恶狠狠的吐出这句骂娘的糙话的同时,朝着段黎直接扑了过来。看这凶狠架势,仿若二人有着弑父杀子之仇。
老人那已经开始逐渐失去水分,出现了些许宛若包子褶般的皱纹的双手紧紧的扣在段黎脖颈之上,嘴里嘟囔着恼怒充斥着恨意的零碎话语。虽然段黎听不清老人嘟囔的言语,但想必肯定不是什么好话。所以有些因为喘不上气而变得通红的脸色变得更是涨红,双手摆过去,竟是用同样的手法扼住了老人脖颈,嘴里也开始叫嚷了起来:“老不死的,自己当年追求失败能奶奶的怨在老子身上吗?奶奶的,奶奶的……”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二人脸色都是开始出现绛紫色。两双眸子狠狠互相瞪了一眼,眸子们的主人便双双松开了紧扼着对方咽喉处的双手。此刻仔细看过去,两人咽喉处竟都是有淡淡血珠自刚刚二人互掐的地方渗出。
刚刚,二人竟是没有丝毫手软,都是下了死手!
“奶奶的,你是有多恨老子?”段黎抹了抹脖子处的血渍,心中有些发冷,口气里却依旧充斥着满不在乎。
“当年若不是你,我哪里会沦落如此。”张仲景原本充血变红的眸子蓦然平静,右手自左手袖口处拿出一条白布擦了擦喉咙,声音冷硬道。
瞥了瞥沾染了些许血迹的白布,段黎眼睛里又涌出了些许不屑与烦躁,讽刺道:“你的这种娘们似的习惯,只怕才是你当年沦落至此的真正原因。”
张仲景瞥了瞥段黎,出奇的没有反讽,竟沉默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张仲景面色不变,声音却冰冷异常的问道:“有事?”
“当然有事。”段黎嘴角一撇,心里想着要是没事,谁会来找你这老不死的变态。心里这般想,言语却不会如此这般说,所以此刻的段黎尽量用自认为无比温和的声音说道:“我徒弟眼睛出了些问题,当今天下,应该只有你可以治好。”
张仲景闻言,眼睛里流过一抹古怪意味,问道:“火毒熏的?”
“准确的来说,是烧伤。”段黎沉默了一会,认真说道。
“有意思。”张仲景眼里掠过带着时光意味的回忆,声音不再如之前般冷漠的道:“代价不菲,你确定?”
“确定。”段黎声音平静,没有丝毫犹豫。
“有意思,这才真的有意思。”张仲景眼神满是古怪与不可思议,夸张的笑了笑,便又板起了已经出现了褶皱的脸庞,声音平静道:“东西准备好,今晚来药堂找我。今天心情不太好,所以今天过了,便当我没说过这句话。”
双手负于身后,张仲景便无视段黎,大摇大摆的走上了竹楼,面无表情的开始消化心里的那些震惊,暗自琢磨着晚上到手的那些名贵药材,心里想着这段疯子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般大气了?
……
原地站立着的段黎眉头紧紧的拧在了一起,不知在想着什么。
原地立了许久,段黎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表情冷漠的回首望了一眼竹楼,便转身离开。
南阳城很繁华很大,所以人很多很杂。
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段黎沉默着打量四周形形色色的来往人群,不似往常般平静的心里竟开始想些关于人,关于人生的道理。
这人为何有的活的很累,有的活的很快活,有的活的潇洒异常,又有的活的宛若一条野狗呢?倘若活着就是还没有死,那什么又可以称之为死呢?这般想着,段黎便开始想自己过的这些年当真是活着过来了,还是死着过来了呢?这人,活着,当真是好没道理。
但想到这段黎又蓦地觉得这人活着,或许就是最大的道理。所以,他没道理如此的感觉自己没有道理。
段黎在回忆里开始回想起零碎的过往,那碎片化的过往与经历让他现在有些神经质了。段黎自嘲的笑了笑,自己什么时候成了胡思乱想的三流学者了。
蓦地,一阵辣酱混杂着新鲜麦香的浓郁香气从鼻前飘过。顺目望过去,只见一个街边的小摊上,正在卖酸汤宽面。白色翻滚的汤水之中,雪白的宽面在其中翻腾滚涌。几条绿色的青菜于其间点缀游荡,竟有一种雪白嫩鱼在碧水之中游离的色彩差异的异常感官。
可惜嫩鱼并未游荡多久,便被竹筛直接从翻滚的白汤中捞了出来,盖在海口大碗之中。而后一锅在旁边炉子上煨了许久的辣红酸汤便被全部浇入了大碗之中,升腾起一阵散发着酸辣气味的蒸汽。而后一个煎的刚刚好的,还散发着清曳蛋香的煎蛋便敷在了红辣酸汤之上。
红汤浇灌在白面青菜之上,再加一上一个煎的金黄的滚圆鸡蛋。一碗普普通通的汤面,竟倒也有了不同于寻常面食的色彩斑斓的奇异味道。
段黎愣了下,想到陆玖似乎还在酒楼里饿着肚子,又想起了南伊进了膳房便只会做让陆玖食而不腻腻而不厌的汤面。嘴角便不自觉的挂起来一抹笑意,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但又想到了陆玖如今什么都看不到的漆黑,嘴角的笑容便变得有些僵硬了起来,叹了一口连自己都微不可察的叹息,段黎便慢悠悠的走向卖着酸汤宽面的小摊。
耐心的跟小摊贩儿解释了两句,段黎便留下了几块碎银,端着两碗明显加量许多从而使得汤水都快要满溢出来的酸汤宽面大步的离开。
步子很大,街上人又多,所以行走间不免有些拥挤。然而,段黎手上的那两碗快要满溢出来的酸汤宽面却没有洒落哪怕一滴红汤。
……
南阳城东,有间酒楼,名字很俗气,然而俗气中却蕴着磅礴的大气。因为这间酒楼,有个很俗很俗的名字,南阳楼。
南阳楼很大,很高,却只有两层。
一层食肆,二层便是栈房。
此刻,二层的天字阁甲舍里,眼睛上依旧蒙着黑布的陆玖,正抓着筷子,往嘴里送着酸辣烫口的宽面。满是丑陋烫伤的脸上因为辣气,从而渲染上了赤红。额头处,因为汤面的酸辣,也渗出了星星点点的水珠。
然而陆玖毫不在乎,依旧一口一口的往嘴里送着面条,不时往嘴里灌一口辣红的酸汤。一时之间,吃的不亦乐乎。
望着这一幕,段黎沉默着。看着陆玖欢快的吃着,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笑容,拿起筷子,学着陆玖那般开始大口的吃着面条,往嘴里大口送着酸汤。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耐吃辣的缘故,段黎大口吃着酸汤宽面的时候,眼睛开始渐渐变得有些涨红,几滴酸咸的泪水自眼角滑落,滴进了汤碗中。
段黎仿若察无所觉,依旧若饿死鬼般往嘴里送着面条,灌着面汤。直至把汤面吃的连汤水都不剩一滴,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嘟囔着鼻子擦着眼角,段黎声音中满是骂骂咧咧:“这酸汤宽面,他奶奶的着实太辣了些。辣的我眼泪止都止不住。”
对面的陆玖闻言,面色不变。因为,这张严重烧伤的脸,根本看不出有没有表情的变化。
看见这一幕,段黎本来快要平静的眸子,不觉间又开始渐渐变得通红起来。
通红之中,悲痛隐现,杀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