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珍惜
江云楼在黑木崖上住了一年,如果说他对日月神教的诸多恶行一无所知, 那他也委实太蠢了一点。
就说几个江云楼印象比较深刻的。
当年江西于老拳师一家二十三口, 被魔教擒住, 活活的钉死在大树之上,连三岁小儿也不幸免,于老拳师的两个儿子更是呻/吟了整整三天三夜才得以死去。
又比如,济南府龙凤刀掌门人赵登魁娶儿媳妇那天, 宾客满堂之际,魔教中人忽然闯进来, 将新婚夫妇的首级双双割下, 放在筵前,说是贺礼。
汉阳郝老英雄七十大寿,各路好汉齐来祝寿,不料寿堂下被魔教埋了炸/药,点燃引线,突然爆炸, 英雄好汉炸死炸伤不计其数……
而神教弟子提起这些事情时,大多都是与有荣焉的口吻,言语之间对那些犯下“恶行”的弟子更是充满了向往与钦佩。
所有人都认为赤练仙子罪有应得,那么日月神教做下的这些恶行, 又有哪一件不比李莫愁残忍冷酷?
江湖中人把日月神教称为魔教,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这些江云楼都明白。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呆的地方是日月神教, 他交的朋友是日月神教的教主, 从答应东方不败的那一刻起, 江云楼便觉得,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他都已经做好了全盘接受的准备。
——东方不败对他很好,很好很好,算是这个世界上待他最好的人。
所以他不想伤东方不败的心。
他打从心底,不想辜负任何一个善待他的人。
江云楼侧过头,轻轻咳了两声,东方不败的视线便扫了过来。
“晚上凉,多穿点。”
江云楼无奈道:“吹的风都是热的,哪里凉了。”
更何况,他还能不能再活十年也是个未知的问题。他的一辈子很短,没有太多时间可以去纠结这些是是非非,唯有随心而已。
江云楼问:“晚上吃什么?”
东方不败道:“吃药。”
江云楼:“…………”
东方不败看他一眼,眼里含着一丝笑意。
“今晚教中的大夫会过来一趟,虽没有平一指的能耐,却也算有点本事,你先让他看一看。”
江云楼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东方不败道:“你从前使用的那张药方,本座已经叫人找齐了药材,随时可以熬制。只是平一指之前给你的药方很多药性都与你原来的汤药冲突,所以那药方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用了。”
江云楼微微有些讶异。
他没想到东方不败在请平一指亲自医治他后,仍然为他找齐了原来的药材。
他在大唐时使用的药方,自从到了锦朝基本算是废了,只因上面的好几种药材都十分珍贵,有价无市,他自己弄不到,便放弃了继续服用,没想到那一日随口说出来药方,东方不败就给他找齐了上面的东西……
他心中感动,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想道谢,又觉得东方不败不喜欢他总把谢字挂在嘴边。
能遇上东方不败,何其有幸。
江云楼默默握住了东方不败的手。
东方不败明显的僵硬了一刹那,才慢慢的、慎重的回握住了江云楼的手。
他有些不自在的别开脸,低声道:“你送本座的那首曲子,本座还想再听一次。”
江云楼微微一笑,一口答应道:“好啊。”
他们就这么一路走回了山顶的住处。守卫在两侧的紫衫侍卫目不斜视,江云楼与东方不败也毫不避讳,东方不败牵着江云楼走进院子时,心里还有片刻的感慨。
江云楼跟他同进同出,一点避讳的意思也没有,这一点他其实是很有些惊讶的。
凝紫躬身道:“教主,江公子,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江云楼住进来一天之后,凝紫便将原来的“江先生”改为了江公子,毕竟如今的江云楼已经不在私塾里教书,只每日下午去一趟圣姑处,教授圣姑琴艺,再喊先生就有些不合适了。
江云楼喜欢吃家常菜,尤其喜欢澄碧做的野笋炒肉,说是跟他娘亲做的味道很像,于是这道野笋炒肉,便隔三差五的就出现在他的饭桌上。
如今澄碧未归,这道菜却照样搬上了饭桌。
“你也尝尝这个。”
江云楼刚给东方不败夹了一筷子菜,一小碗肉羹就被东方不败亲手放在了他面前。
“喝完。”
江云楼一顿,默默的拿起勺子,舀起来尝了尝。
味道十分不错。
只是吃着不像牛肉,倒像是……
东方不败吃了一口放进他碗里的笋子,道:“这是鹿肉,温补的,只是吃多了也不好,你尝尝味道就可。”
他一笑,低声问道:“你好像还养过鹿?”
江云楼道:“养过。不过鹿肉我还是能吃的,我觉得鹿肉味道不错……咳,反正我不当着鹿的面吃鹿肉就是了。”
他回忆起自己从前养过的那只鹿,嘴边有了一丝笑意:“如果我当着它的面鹿肉来鹿肉去,它怕是要跟我拼命了。”
东方不败挑了挑眉。
他算是看出来了,江云楼养的小东西普遍脾气不好,不管是那只叫浮云的白马,还是已经扔给桑三娘的黑猫,亦或者江云楼口中养过的鹿……怎么想,都是这个好脾气的主人惯出来的毛病罢。
他随口问道:“陆无双的事情,桑三娘并不知情,你打算亲自去说么?”
江云楼喝着肉羹,答道:“明天上午罢,下午还要去盈盈那里教琴。”
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他大概是已经丢到九霄云外了,果然是学坏容易学好难,自从开始在饭桌上张口闲谈之后,江云楼深深认为他已经变不回曾经的自己了,甚至有一半的时候,都是他主动提起话头跟东方不败边吃边说。
也罢,反正也回不了家,他爹娘师父也不能跑到锦朝来亲自教训他,学坏就学坏了吧。
硬要在一群桀骜不驯的江湖人里死守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只会让人觉得矫情——于是,名正言顺学坏了的江云楼就跟东方不败一起,吃完了一顿相当漫长却和乐融融的晚饭。
之后他抱着琴,在院子里抚了一曲端午节时赠予东方不败的曲子,一曲抚完,日月神教的老大夫已经等在门外了。
老大夫摸着江云楼的脉,细细感受了一会儿,摸着胡子道:“受过严重的内伤,没有调理好,加上心情抑郁,闷闷不乐,恢复的不是很好。”
他思索一会儿,又道:“寒毒似乎比之前严重了一些。”
东方不败脸色阴沉:“情况到底如何?”
老大夫叹息道:“不太乐观。”
他写下一个药方,道:“先按着这个喝吧,对寒毒没什么用处,却可以治一治内伤。至于教主给属下看的方子,属下不建议用,与平神医的方子药性相冲,若是贸然服用,等平神医来接手之后就不好治疗了。”
他说起“平神医”三个字,口气有些不好,江云楼不知道平一指曾经把老大夫踹出去的事情,便没太在意这一点,他伸手轻轻握住东方不败的手,算作安抚,转头对老大夫道:“多谢老大夫跑这一趟,我会按时喝药。”
老大夫点点头,目光匆匆扫过二人交握的手,匆匆退出了教主的院子。
东方不败沉默许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我不该在你伤势未愈的时候对你说那些话。”
老大夫说江云楼受了内伤之后心中抑郁,闷闷不乐,大约就是他们二人分开后的那段日子。
江云楼宽慰他道:“不关你的事,而且内伤并不算什么大问题,想必很快就能痊愈了。”
东方不败面无表情的看他一眼,显然丝毫没有被安慰到。
江云楼无奈。
他伸出手,忽然抱住了东方不败。
感受到对方些微的僵硬,他的手臂松松环着东方不败的肩膀,江云楼叹息道:“东方,你不能太在乎这些事。”
“有些事情注定无法改变,唯有接受它,适应它。”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江云楼心里亮的跟明镜似的。
他的寒毒是治不好的。
万花谷治不好,平一指也治不好,他们能给他延续生命,让他活着迎接二十岁的生辰,他已经很知足了。
知足到,不敢再奢望下一个二十年。
能有十年就足够了。
十年里能改变的事情有很多,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十年后的东方不败已经不再如此执着于他,他希望这份爱能在时间里慢慢淡去。
他的朋友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那么,得到了之后呢?
记忆里,墨色衣衫的男子用洁白的帕子擦着手,神情温和的回答了他的问题:“得到了之后,当然会万分珍惜,恨不得每时每刻都捧在手上。一天,两天,三天,四天……然后从某一天开始,曾经视若珍宝的东西就不再那么珍贵了,不再需要你时时刻刻的盯着它。”
他幽深而温润的眸子看向江云楼,笑着问道:“假如你从出生起就有十分健康的身体,你还会像现在这样珍惜自己的生活么?”
江云楼思考良久,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自己是赞同了对方的说法,还是想不清楚对方提出的“假如”,他只是摇了摇头。
所幸对方没有再追问,他也没有再继续深想。
而如今的他,是希望东方不败对他的“爱”能随着时间慢慢褪去的。
树林里的那一夜,他对东方不败说,他的一辈子很短,而东方不败则是表示没有关系。
但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这个问题是绝对不可能真的“没关系”的。
东方不败的解决方法是无论如何都要平一指治好江云楼,而江云楼的打算,则是另一种。
只要东方不败心中的执念淡去,等自己短暂的一辈子到了头的那日,东方也不会太难过了罢。
东方不败沉声道:“事在人为,本座说你会好起来,你就一定可以好起来。”
江云楼苦笑一下,将脑袋埋在了对方的肩膀处。
若要对方淡去心中的“爱”,那也得先让对方拥有过“爱”才行。江云楼头一次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给予“爱”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
他想了想,突然毫无预兆的仰起头,吻了吻东方不败的脸颊。
东方不败愣住了。
江云楼洒脱一笑,道:“东方,不要总是担心尚未发生的事情,我现在的身体虽然还是不好,但过去的二十年也一直是这么过下来的,你看我现在不也很好么?所以不用太担心。咱们只管过好当下,好不好?”
东方不败凝视着江云楼毫无阴霾的笑容,忽然,狠狠的拧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