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离开倒计时3
春雨绵绵, 细如花针。
两辆平平无奇的马车, 就在这淅淅沥沥的春雨中一前一后的驶在林中小路上。
跑在前头的马车窗门紧闭, 生怕有一丝雨水漏进马车里,打扰到车中的主人。
一头白发的男人闭着眼睛, 安静的靠在红衣男子的膝头,红衣男子背靠着车窗, 右手轻轻抚着膝上略显干枯的白发, 低声道:“……恒山历代高手皆是女流, 自不及男子威猛凶悍, 剑法却是武林之中破绽极少的剑法之一, 论守御之严, 仅逊于武当派的太极剑法。”
“恒山剑法以圆转为形,绵密见长,每一招剑法中都隐含阴柔之力,与人对敌之时, 往往十招中有九招是守势,只有一招才是乘虚突袭。招招成圆, 余意不尽……”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最终消失在唇齿间。
东方不败垂下眸子, 看着江云楼沉沉睡去的脸, 过了一会儿, 才又将视线移开了。
抚着江云楼发丝的手却没有一刻停顿, 他知道, 江云楼虽然睡了, 可睡得却不算安稳,他动作一大,就必定要醒。
他们已经离恒山很近了,在前面的镇上歇一晚,明日便可去恒山派见陆无双,只是江云楼这个身体……
时好时坏的,不知能不能陪程英上山。
江云楼的头发已经彻底白了,找不到一根黑发,这是一种毫无生机的苍白,就如百岁老人的头发一样,而江云楼的活力也随着这头白发迅速枯萎,有时候他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有时候又一睡就是两三天不肯睁眼。
就连这趟早已约好的恒山之行,也实现的十分勉强。
东方不败的手忽然被人捉住了。
东方不败顿了一顿,低头问道:“醒了?”
江云楼眯着眼睛,抓着东方不败的手,脑袋在对方膝上轻轻蹭了蹭,声音含含糊糊的:“恒山派,说完了?”
东方不败无奈一笑,道:“我以为你睡了。”
江云楼低低道:“本来是睡了的,但是你的声音一停,我就又醒了。”
东方不败不轻不重的揪了一把他的头发。
“怪我,嗯?”
江云楼发出闷闷的笑声,讨饶道:“别别别,要秃了……”
他赖在东方不败膝上,费劲的翻了个身,只觉得这马车躺的他浑身酸痛,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他捶了捶自己的后背,低声叹道:“年纪大了,娇贵了……”
东方不败哂笑:“二十岁就抱怨自己年纪大,你心里是不是一直对我的年龄颇有不满?”
他说着,轻轻弹了一下江云楼的额头。
江云楼慢慢眨了一下眼睛,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他抬手拍拍东方不败的腿,道:“而立之年么,多好的时候。”
东方不败微微一顿,没有接这个话。
他的眼神从江云楼身上移开,望着紧闭的车门,沉默一阵,才抚着江云楼的头发道:“再睡一会儿罢,到了我再叫你。”
又走了半个时辰,马车才驶进了一家客栈,东方不败轻轻晃醒江云楼,两个人一同下了马车。
此时的雨已经停了,空气里带着雨后独有的泥土味,东方不败随手替江云楼理了理裹在身上的披风,就有早到一步准备琐事的神教弟子走过来,低声道:“主人,房间已经准备好了。”
东方不败神色淡淡的点了点头。
江云楼听见后面的响动,回头看了一眼,正巧看到从后面的马车里走下来的澄碧和程英,程英看上去又高兴又忐忑,哪怕这一路上她已经十分疲惫,眼神依旧是亮晶晶的。
感应到江云楼的视线,程英抬起头,对江云楼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
江云楼莞尔。
他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一晚,程英一个人站在河水的另一头,无助的一遍一遍喊着表妹的模样。
那时候才那么小,如今两年过去,孩子就这么大了……
江云楼扶了一下罩在脑袋上的兜帽,掩住自己的一头白发,冲程英笑了一下后,转过身与东方不败一起进了客栈。
他们的房间在三楼的尽头,简单的桌椅板凳,加上一张可以躺下两个人的木床,就是房间里全部的摆设了。
江云楼解开披风,又帮着东方不败脱掉罩在外面的大衣,然后把两个人的衣服随意一叠,搁在了桌子上。
东方不败见他迷迷糊糊的睡了一路,到了地方却精神起来,心下稍安。
“今晚我就叫人递上拜贴,明日……你是要亲自带着程英上山么?”
他自己是断不可能光明正大上恒山派去的,哪怕恒山派中无人知晓东方不败的相貌。
东方不败作为日月神教的教主,对五岳剑派实在是没有什么好感,当年若非是对江云楼有意,他可不会陪着曲阳去衡山看望什么故友。
但如果江云楼要上山……
江云楼摇了摇头,“我不去。”
他答的十分果断,像是早就已经想好了。
“让澄碧陪着英儿罢,澄碧也是见过师太的,由她去正好。况且她性子沉稳,不怕英儿一不小心就说露了这两年一直呆在日月神教的事。”
东方不败微微挑眉:“真不去?”
江云楼笑了笑,往床上一坐,语气轻松道:“不去,师太见了我,还以为我短短一年间练了什么邪功,走火入魔了呢……”
东方不败无奈的揉一揉他的脑袋,道:“不去也好。”
他收回手,将双手背在身后,对江云楼道:“我有些事,出去一会儿,你就留在这里罢,我让人送碗粥上来。”
江云楼点点头,又道:“那就多放点糖,不要咸的。”
东方不败假装没听见这句话,转身推开门出去了。
他合上房门,在放门口站了一会儿,听见里面静悄悄的,才迈开步子下楼去了。
江云楼独自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忽然往后一躺,整个人陷进了厚厚的锦被里。
他轻轻皱眉,脸上显露出些微的焦躁来。
手指无意识的扣住身下的锦被,他狠狠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些微的焦躁不安已被尽数压下。
这样简陋的客房,却有这样好的被子……大约是先到一步的神教弟子们提前换上的罢。
江云楼呼出一口气,脱下鞋袜,钻进了被子里。
他最近精神不太好,多数时候都是昏昏沉沉,噩梦连连,勉强打起精神的时间一日也不过一两个时辰而已,而休息的时间虽长,可也算不上安稳。
想睡,又不敢睡,怕做噩梦,更怕一睡不醒。
江云楼思来想去,都觉得是自己的日子快要到头了,心中对东方不败的愧疚便越发强烈。
他将被子拉过头顶,闭上眼睛,又陷进了半醒不醒的睡梦中,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人敲响了客房的房门,江云楼却没有精力去理会,敲门的人小心翼翼的敲了两遍,便再没有动静了。
梦里,他梦到了黑木崖上的那棵梧桐树,他坐在树下抚琴,一回头,就看见一身红衣的东方不败站在他身后,对他说:“好琴。”
江云楼想了想,摇摇头,说:“琴不好。”
他说完这句,就抱着琴转身离开,脚步匆匆,跟逃难似的。
之后他与东方不败就再也没有了交集,他养好伤,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告别了桑三娘,离开黑木崖,独自下山闯荡江湖。
他结识了很多朋友,见过了许多巍峨壮丽的风景,闯出了琴仙的名号,在江湖上独自漂泊,独自消散。
再也没有回黑木崖。
与东方不败更是没有任何交集瓜葛。
……这样也挺好。
他觉得眼角有些湿润,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
有一只手,忽然强硬的扯下了江云楼蒙在脸上的被子。
东方不败微微一顿,手指轻轻在江云楼湿润的眼角一抹,不动声色的抹去脆弱的痕迹,才似模似样的埋怨道:“又这么睡。”
他从被子里抓住江云楼的手腕,拉出来,又侧开身子,方便他身后的人诊脉。
他的身后立着一个身材清癯高瘦的男人,身穿青衣,头戴同色方巾,像是个文士。
在东方不败侧过身去后,他默默伸出手,将手指搭在了江云楼的手腕上。
良久良久,他收回手,神情凝重的走出了房间。
东方不败将江云楼的手臂塞回被子里,也跟着青衣人离开了。
他们一前一后,沉默的走至客栈的后院,才停了下来。
东方不败面沉如水,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青衣人,等待他开口。
他看似平静,藏在袖中的手却无意识的握紧成拳,显示出主人心中的不安。
青衣人看着东方不败,平静道:“没救了。”
东方不败手背上青筋浮现。
他沉着脸问:“为何?”
青衣人道:“生机已断,五脏六腑衰竭,如今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青衣人性情孤僻,肯来赏这个脸已经是奇迹。可看着东方不败强作镇定却忍不住发白的脸,他忽然又有些怅然。
“若我猜的不错,过去的二十年,他的身子一直采用温养之法。那法子虽没法根治他的寒毒,却能有效的延续他的寿命,若一直用此法,他小心翼翼的活上三四十年也并非不可能。”
“只是……”
“他却忽然用了一副猛药,使得体内的寒毒当场反噬,十几年的温养功亏一篑不说,生机也就此断绝了。”
东方不败想起平一指为江云楼治病失败那日,江云楼躺在床上没有了呼吸,而平一指也选择自我了断,他当时险些发了疯,以为江云楼真的死了……
可不久后,江云楼就睁开了眼睛,仿佛什么事也没有似的醒来了。
他确实松了一口气。
东方不败以为,江云楼醒了,那就是大好了,平一指死了便死了吧,只要他的心上人平安无事,哪怕牺牲整个日月神教,他也觉得理所当然。
可江云楼却一点也不好。
他的头发开始变白,身体一日又一日的消瘦下去,很快,江云楼就变得白发苍苍,死气沉沉,连剑也拿不稳了。
从前的江云楼,虽然身体不好,身上却始终带着年轻人独有的朝气,单纯,乐观,积极……
东方不败浑身一震,猛然睁大了眼睛。
……毁了这一切的人,正是他自己。
他不满足于江云楼短暂的寿命,一心想让他陪着自己长命百岁,一次一次逼着江云楼接受平一指的诊治。
若不是他要求平一指用那样极端的法子去治江云楼……江云楼他,其实还可以活的更久一些。
青衣人的眼神落在东方不败身上,东方不败与方才那名男子的关系并不难猜,他几乎是一眼便瞧出来了,因此也完全可以体谅东方不败此时的心情,他道:“依我看,他强撑着这最后一口气不肯走,多半还是因为放不下你。”
他摇摇头,脸上浮现似是悲伤又似是怀念的神色。
一挥袖子,青衣人的身影已从原地消失了。
“时间不多了,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吧,别给彼此留下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