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离开倒计时1
从那日起, 江云楼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
他掉头发,吃不进任何食物, 整个人都显得无精打采, 从早到晚提不起精神, 东方不败原以为他是猜到了一年前的真相,受打击太大,又生自己的气才不肯吃东西, 忍了一天后就硬给他灌了一碗清粥,不想没多久, 江云楼就全数吐了出来。
江云楼不是不配合, 而是忽然之间就真的吃不进任何东西了。
吃多少便吐多少不说, 还夜夜不能安眠, 而每次从床上起来,东方不败都能在枕头上捡到许多属于江云楼的白发。
本就短暂的日子,似乎流逝的更快了。
有一日东方不败在夜里惊醒, 发现江云楼不在了,他猛然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就往外冲。
他实在是困极了, 一日一日守着江云楼,东方不败自己也会疲惫, 不想他难得睡的沉了些, 江云楼就没了。
东方不败将家中的仆从侍女全部唤醒, 怒不可遏的让他们四散找人, 一阵人仰马翻后, 最终在马厮附近找到了江云楼。
江云楼坐在墙角,背靠着冰冷的石墙,垂着脑袋,闭着眼睛。他披头散发的,单薄的里衣被汗水浸湿,一副濒死的模样。
东方不败赤着脚走过去,用力将江云楼揽进怀里。
人还活着。
他双目赤红,只觉得胸腔里有一股火在熊熊燃烧,烧的他愤怒又绝望,一颗心几乎要撕裂成两半,他歇斯底里的吼道:“你要干什么?!”
前路毫无希望,日子只能一天天的熬,受折磨的也不只是江云楼一个人。
江云楼睁开眼睛,冲他虚弱的笑了一下。
这是他郁郁寡欢了十天后,头一次对着东方不败笑。
他说:“东方……我刚才差点就死掉了。”
他半夜梦见了师父和小时候的浮云,悲从中来,便想来这里看看马儿过得怎么样、是否安好,他整日拘在屋子里,指不定哪一天就悄无声息的走了,怎么也得跟浮云打个招呼,道个别。
不想刚走到马厮附近,便觉得眼前一黑,天地都在旋转,江云楼勉强往墙上一靠,整个人就短暂的失去了意识。
死亡……差不多也是这样的滋味罢。
浑身雪白的马儿不安的在马厮里踱步,时不时冲着江云楼的方向嘶鸣一声,显得十分焦躁不安,若不是绳子系在马栓上,它早就冲出来拱人了。
江云楼靠着东方不败的身子,喘着气,低低道:“对不起,我,我好后悔……我不该跟你在一起,得到又失去,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没有。”
东方不败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厉声道:“难道我连拥有的资格都没有了么?!”
江云楼惨笑道:“东方,你不要再执着了……你其实也不是非我不可,良人……总会有的。你要早作准备,我陪不了你了……”
东方不败恨声道:“江云楼!你给我撑住,撑住!我让你回大唐!我让你去见你的家人!你听到了没有?!”
江云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里有最后的一点亮光,似乎是思念,似乎是期盼。他轻轻点了点头,便头一歪,闭上了眼睛。
白马跟疯了一样在马厮里横冲直撞,赶来的仆从们吓了一大跳,他们赶紧冲上去安抚马儿,又有几人帮着东方不败背起江云楼,更有人跑去拍门通知大夫,一夜的兵荒马乱。
好在江云楼始终吊着一口气。
心里有了执念,都是舍不得咽下这最后一口气的。
一日一日的煎熬中,他们终于等来了江云楼的生日。
如以往的每一年一样,是个春光灿烂的好天气。
东方不败亲手做了一碗长寿面,江云楼喝了汤,嚼了两口面,便算庆祝过。
——江云楼,竟然已经二十有一了。
那之后,东方不败亲自收拾了江云楼的东西,放进鎏金箱子里给马儿背上,江云楼的马儿温顺的任由东方不败折腾,只乖巧的站在院子里,好像清楚他们马上就要上路了一样。
东方不败自己的东西却带的不多,几件衣物而已,剩下的他都没有心情去收拾。
东方不败推开卧房的门,就看见江云楼已经穿戴好衣物,静静的坐在床榻上等他。
病弱的男子侧头看着外面的黄昏,眼神温和而清亮,就如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他身上穿着青色的衣袍,外罩一件织锦披风,原本合身的衣服如今已经宽松了一大圈,一头白发则利落的束在脑后,一向苍白如纸的脸上破天荒的出现了血色,再加上那双眼睛,看起来神采奕奕,精神的很。
东方不败喉头一梗,心里头划过的是回光返照四个字,他将两双手背在身后,面色如常,故作镇定道:“等天黑了,我们便出发吧。”
江云楼轻声问他:“这里的下人呢?”
东方不败回答:“他们是买来打理宅子的人,我们走了之后,还是留在这里看守宅子,至于大夫,明日一早便会回城里去。”
江云楼见他都安排好了,才放下心,站了起来。
他慢吞吞地走到东方不败面前,眼神明亮:“我不想等了,我们现在就出发,怎么样?”
东方不败纵容的一笑:“怎么样都好。”
他们,要找那条路。
——那条通往大唐的路。
一年之前,东方不败便派了人严密看守此处,只是一年来,那条诡异的路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们唯一的希望,就在江云楼生日这天,他们在赌,赌那条路会不会出现。
江云楼精神格外的好,他看着第三次踏足的树林,感慨道:“我从这里来到锦朝,又从这里离开,看来一切都是命定的。”
离开锦朝,亦或者离开人世,这话里的双重含义,两个人都默契的不去深究。
东方不败看着周身郁郁葱葱的林子,终于开口问他:“你当真不怪我了么?”
江云楼淡淡一笑,语气轻松道:“都到这个地步了,追究那些事情还有什么意义。”
他不想知道一年前的东方不败究竟隐瞒了什么,对于如今的他而言,过去的事情其实已经不怎么重要了。
毕竟连未来也没有,执着过去又有什么意思。
看开了就好。
他们手牵着手,一起往树林深处走去,就如同一场普通至极的饭后散步,两匹马也不远不近的坠在他们后面,黄昏之下,一派岁月静好。
待走到树林深处时,最后一丝余晖也消失在了山间。
他们走到去年的那棵大树前,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
江云楼额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东方不败用袖子替他擦去汗水,拉着他坐下。
江云楼背靠着树干,抬头一看,掩映的树叶间露出一小片夜空,星星点点,美丽极了。
他怅然道:“东方,你说人死了,真的会变成星辰么?”
东方不败很干脆的应道:“会。”
江云楼噗嗤一笑。
“东方教主,你何时也会这样哄人了。”
东方不败无奈的瞧了他一眼。
江云楼笑眯眯的说:“我以前也曾试着相信轮回之说,希望我这辈子结束之后,就会喝一碗孟婆汤,下辈子再变成另一个人,开始另一段人生,可是临到头了,我却又不信了。”
他握着东方不败的手,目光看着很远很远的夜空,语气平静。
“这世上哪有什么轮回,人死了,也不过就是死了而已。我时常在想,既然早晚都会死,那活这一趟又有什么意思呢,从一开始就不要出生就好了。”
“长生。”东方不败打断他的话:“事已至此,不要再想这些了,这不像你。”
江云楼很干脆的点点头,苦笑道:“我知道,我只是怕。我一直知道自己活不长,可真要死了,我还是会怕。”
东方不败眼眸深邃,语气温柔:“……我明白。”
江云楼抬手,把东方不败扳过来,让他靠着自己。
“我一直想对你好,可仔细想想这两年,咳咳……什么都没做成不说,反倒把你折磨的夜夜不能安睡。”
东方不败摇摇头,只说:“你给我的,已经足够多了。”
他也微微仰起脸,学着江云楼的样子去看头顶的一小片夜空,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决绝。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他们互相依偎着,谁也没有说话,他们之间……似乎很久都没有这么宁静过。
直到远处传来一声隐隐约约的哨声。
子时到了。
这是他们提前吩咐的,到了子时,陆家大宅的仆从们便传出哨声,告诉他们子时已到。
而树林里,却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没有雪路,没有奇迹,只有一阵凉飕飕的风,无情的吹走最后的期盼。
……也算是意料之中。
安静了许久,江云楼长长吐出一口气。他反而释然了:“看起来,似乎不是今天啊。错过两次,当真是没有缘分,罢了,这都是我的命。”
他背靠着树干,眼睛里的光一点一点暗了下去:“好哥哥,等我死了,你……你就回黑木崖去吧。”
东方不败没有说话。
江云楼也不需要对方的回应,他自顾自的嘱咐了下去。
“咳……咳咳,等你回去,便把我的东西全部烧了,什么也别留下,免得日后睹物思人,让自己不痛快……”
东方不败终于侧过头,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凝视江云楼的脸。
“没、没什么的,好哥哥,这世上没有谁会因为缺了谁就活不下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虚弱:“你要好好活着,知道吗?”
东方不败摇头。
江云楼便费力的凑过去,艰难的吻了吻对方干燥的唇。
“听我的话,嗯?这是最后一次了……”
东方不败执拗的看着江云楼,不言不语。
他的执拗中透着一股诡异的平静,江云楼却已经无暇去深究其中的含义了。
他侧头咳了两声,似乎咳出了血,却来不及顾及,只迫不及待的继续叮嘱下去:“你不要……总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你很好,比这世上大多数的人都要好,是他们配不上你,不是你,咳,配不上他们。”
这是他从不在东方不败面前主动提起的话,今日却不得不提起,不得不嘱咐。
“你千万不要想不开作贱了自己,你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人。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配得上我的好哥哥的……”
说着,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东方不败只是伸出帕子,温柔的帮江云楼擦去嘴角褐色的血。
江云楼却握住他的手腕,执着的索要一个答案。
“答应我,你会好好活下去,对不对?”
“嗯。”东方不败注视着他,一字一句,回答道:“我答应你。”
“好。”江云楼再次笑起来,眼圈却微微红了,他无力的倒回树干上,喘了两口气,低声道:“可不难过归不难过……你可不能忘了我啊。要是连你也把我忘记了,我就真的要没了。”
东方不败恍然记起一年前,他就在这里,对江云楼说,‘我会一直一直记得你,绝不会忘记你’,江云楼便欣然成全了他的情意。
他张了张嘴,嗓子堵的几乎发不出声音。
可他看起来还是很平静,他说:“好。”
夜风吹拂发丝,江云楼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强撑的一整天的精神也轰然倒塌,东方不败知道,江云楼已经撑不下去了。
他觉得冷,浑身都冷,前所未有的冷。
“……我在这里举目无亲……幸而有你,事事为我周全,我才能……才能过的这样开心……谢谢你。”
东方不败沉默的替江云楼拢了拢披风,沉默的坐在江云楼身边,让对方靠着自己。
他看着拴在不远处的两匹马儿,目光深邃的看不到一丝情绪。
身边的人气息奄奄,他就在黑暗里静坐,等待天亮,等待身边的人彻底断了气息。
——他压根就不打算独活。
……
……
江云楼觉得自己死了。
他这一生,欠了别人太多太多,可到死的时候,却是什么也没能还上就一命呜呼了。
他的家人,他的朋友,他的师门,他的东方。
活的可谓无能至极。
一丝光亮透了进来。
江云楼仿佛是被那道光惊醒了,睫毛颤了颤,很快睁开了眼睛。
入目的是陌生的床顶,江云楼怔了许久,鼻子才闻到一股熟悉的药香。
隐隐约约,似乎在什么地方闻到过。
他躺在床上,看着屋中的摆设,百思不得其解。这整整齐齐的书架,小心珍藏的画卷,窗台上的一盆兰花,甚至床尾上绑着的穗子,还有那随意挂在椅背上的墨色外衣,都给他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他张了张嘴,只觉得口干舌燥,嗓子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浑身软的像一摊水,一根手指也动不了,可浑身上下却清爽又舒适,尤其是折磨他五脏六腑的寒气,忽然之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是胸口还有些闷罢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门开了。
有人端着水盆走进来,放在床头,淡淡说了一句:“终于醒了?”
江云楼如遭雷劈。
顾……顾顾顾……顾闲?!
墨衣男子慢吞吞地挽起袖子,一双白皙无暇的手拿过一张帕子,慢条斯理的浸了水,又拧了拧,然后搓了一把江云楼的脸。
江云楼:“…………”
顾闲责怪道:“你这人,约你在长安见个面罢了,你就在马车里把自己冻成这个样子,我只能连夜带你回万花谷治病。”
江云楼一脸茫然的眨了眨眼睛,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顾闲接着道:“风寒而已,吃几天药就好了,幸而没有引动你体内的寒毒,不然还要更加难受。”
他用帕子擦拭江云楼的手,一边擦一边道:“等你病好了,我再带你去长安玩。房子已经找好了,只是离你家有些远……”
江云楼张开嘴,发出一声沙哑的音节,顾闲便停下动作,耐心的问他:“怎么了?”
年轻的医者温文儒雅,正是江云楼记忆中的友人没错,江云楼却一脸见了鬼的神情。
“……顾、顾闲……”
他的嗓子沙哑极了,声音实在是不好听,他却根本没注意到这些,只是艰难的开口询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顾闲轻轻一笑,似乎没有太在意江云楼异样的神情,只温声道:“你不记得了?我们约了在长安见面,结果那日长安下了场大雪,你的马车被堵在了路上,我去找你的时候,你受了冻,在马车上晕了过去。这里是万花谷。”
江云楼说:“不、不对!我去了锦朝,我明明去了锦朝……”
顾闲狐疑道:“锦朝?什么锦朝?”
江云楼心里一突,忽然生出了一股莫名的力气,他猛然坐起来,用力握住顾闲的手腕,急切的问道:“东方呢?东方不败呢?!”
回应他的是顾闲逐渐凝重的神色。
顾闲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眉头紧蹙,“你这是怎么了……我这就去叫大师兄来。”
“顾闲!”江云楼不敢置信的吼道:“东方不败呢?!”
顾闲皱眉道:“你在胡说什么?”
江云楼睁大了眼睛,他怔怔的看着顾闲不明所以的脸,忽有泪珠从眼眶滚落,他颓然的往床上一倒,所有的力气都在这一瞬间被掏空了。
良久,他轻轻“哈……”了一声,更多的泪水争先恐后的夺眶而出,如同决堤。
不过眨眼间,江云楼已经满脸是泪,甚至打湿了枕头。
顾闲站在床边,冷静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昏迷了数天,睡得并不安稳,或许是做了什么梦。长生,只是做梦而已,不要当真。”
梦……
梦……原来那都是梦啊。
是啊,世上怎么会有那样荒诞的事情,怎么会有什么几百年后的锦朝,什么日月神教,什么东方不败——
原来,统统都是梦。
他侧过头,哇的吐出一口黑血,心里撕心裂肺的疼,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哭过了。
顾闲看了他一会儿,默默放下浸湿的帕子,转身欲要离开。
正巧门被再次打开了,东方不败神色凝重的推门而入,看见床上的狼藉和失声痛哭的江云楼,愣了一愣,连忙走过去,一把将他搂进怀里,焦急道:“长生,怎么了?哭什么?哪里不舒服?”
顾闲告诉他:“这口血吐出来,暂时就无碍了,你给他擦一擦身,新的衣服和被褥都在柜子里,我去给他熬药。”
东方不败一面拍着江云楼的后背安抚他,一面应了一声好。
顾闲便毫不迟疑的掀开帘子走了。
江云楼:“…………”
江云楼被东方不败搂在怀里,哭泣戛然而止,泪眼朦胧中,看到了自己雪白的发丝和枯瘦的手,和锦朝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他忽然明白了过来,眼前一黑,险些再次气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