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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54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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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早晨, 石咏在史侯府用过早点,史家管家过来, 将石咏引至前厅。

石咏问管家:“早先贺大人吩咐过, 说是今日在织造府衙署见面办理公事的, 什么时候动身?”

史家的管家惊奇地瞥了一眼石咏,答道:“这里就是织造府衙署!”

石咏:……

原来,这织造府衙署,与史侯府邸, 合二为一, 并无区别。

管家见石咏提起贺郎中, 忍不住脸上有笑, 告诉石咏:“对了,早先时候客院那里送来消息, 昨日舟车劳顿,贺大人甚感疲累,今日早间恐怕要晚起一会儿。贺大人说了, 若是石大人先到, 那便先开始吧!”

石咏早先得贺元思提点,大抵知道在这苏州织造要走哪些过场,所以也不怕露怯。

可是他冲史侯府那位管家瞅瞅,怎么觉得对方说起贺元思的时候,那脸上的笑……好生暧昧呢?

*

没过多久, 织造府这边陪同石咏办差的人过来。石咏一瞧, 竟是昨日席上见过, 那位不苟言笑的兄长,保龄侯史鼐。

石咏倒是真没有想到保龄侯会亲自过来,陪自己验点贡物。

“石大人,这就开始么?”

史鼐一直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好!”石咏则在心里暗暗琢磨:难道这世上,但凡做兄长的,必然喜欢摆出一副冷面孔。眼前这史家一门二侯,竟也跟永顺胡同两位伯父似的,兄长冷面,做兄弟则习惯了笑脸迎人。

“这边请!”

史鼐没有半句废话,命人直接开了旁边的一件库房,自己当先进去。

石咏跟着史鼐进屋,见这屋内是一张巨大的酸枝木雕折枝梅花条桌,上面一匹一匹放着的,全是各式各样的缂丝面料和丝绸锦缎、一匹一匹的,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面上。

条桌一端,正正放着一本绫面册子。贺郎中曾经向石咏提过,内务府每年会审核三大织造的贡物清单,于头一年端午之前下发三大织造,第二天万寿节之前将清单与贡物核对一致无误,交运京城。

所以眼下石咏要监办贡物,就是将这贡物清单,与三大织造已经准备好的贡物核对一致,抽查过数量与质量没有问题,就能交差了。

想到这些,石咏当即伸手取了这绫面册子,翻开一页,将这页的花色与条桌上的布料进行核对。

缂丝素有“一寸缂丝一寸金”的说法,这种工艺在明时达到鼎盛,现如今则更是为皇家所垄断。

石咏手执绫面册子,一匹面料一匹面料地看过去。每一匹面料都压着标签标注,注明这种面料的花色和进贡数量。石咏问过史鼐,才知道他先要将绫面册子上的贡物清单与这里的织物标签内容核对一致无误,然后再抱着这边的织物,去旁边的库房里,清点贡物的总数量。

他一旦清点完毕,点了头,这边的织物会立即作为贡品装船,远赴京城,作为万寿节贡品,送进内务府的库房。

石咏对着绫面册子,先找到了一幅“百蝶穿花”图样的缂丝面料。这“百蝶穿花”的料子,是专做宫中女眷氅衣褂子的面料,天青色的底子上,一眼望去,几十只蝴蝶,姿态、色泽、蝶翅纹饰……没有一只是完全相同的。

这样一匹精美的缂丝料子,一名熟练织工,一天只能织出几寸。这样精贵的织料,石咏想着,一百匹怕是顶天了吧!可是他手中的册子上分明写着:五百匹。

皇家用度,实在是太奢侈了!

石咏一面想,一面暗自腹诽。要知道在康熙时倒还罢了,乾隆时则更是将这许多国力财力都耗费在这些“奢侈品”供应上,以至于到了乾嘉年间,内务府所储的缎匹布料数量几乎可以支用百年。而这些上好的精美布料,放置在内务府广储司的“丝库”里,竟只能在暗无天日的环境里渐渐褪去光泽,一点点霉蛀烂掉!

史鼐见他凝神验过这批“百蝶穿花”缂丝料样子,便带他去隔壁库房里清点这些料子的数量。

石咏清点完无误,自己记下,便转回样品这边,看过样料之后,再去库房清点,如此来来回回,他便在这“样品间”和“库房”两处反复走动。史鼐身为织造府主官,竟然也来回来去,跟在石咏身后,陪他一起清点。

待到七八个来回之后,石咏有些耐不住了,开口问史鼐:“保龄侯大人,下官想问一句,所有这些织造府面料,尺寸都是一致的么?”

史鼐点头,不动声色地看着石咏,试图辨清他问这话,是个什么用意。

石咏忍不住举起手中绫面册子,说:“下官有个算不得成熟的设想,若是能将这个册子,做成一个织品名录,每页附上小小一幅织物面料的样本,这样无论是用于核对,还是呈上去供御览,都比眼前这一整匹一整匹的布料要便宜得多了。”

“织品名录?”

史鼐盯着石咏。

石咏点点头。

现代他所在的博物馆研究院也有古代织物保存与修复部门。那个部门为了研究和保存各种各样的古代织物信息,做了很多这种“名录”,大大厚厚的一本簿子,每一页正面是一张织物的照片,反面则是这些织物的各种信息:织造年代,材料、工艺、所用的特殊技法等等。

有这本簿子在,无论是要查找某种古代织物,还是要调用信息,都非常方便。

眼下石咏脑子里想的,就是这本东西。只不过这个时空里,摄影术还没有发明,拍照片自然是拍不了的,但可以剪下一小片布料的样子,贴在簿子之中,然后注上织物的名称、工艺、数量,甚至还可以备注上工匠的姓名,制成一本厚厚的簿子。

如果有这样东西在,石咏只要带上几个人,在库房里核对小半天,就能把所有贡物一一核对完毕。

到时织造府交差也很方便,每年到上交贡物的时候,将这本“名录”往京中内务府广储司一送,对方看过无误,东西就可以入库了。入库之后,这本名录又能作为新入库布料的索引,后宫或是亲王府第取用的时候,只要照着花色领东西就行。

石咏连比带划,将这个“名录”的形态向史鼐说了,末了又补充一句:“这‘名录’还可以做成可以拆装的。若是下一年织物的种类有所改变,只要去掉其中不用的几页,再加上几页新的,就又是一本。”

一本名录在手,所有织品尽在掌握,岂不比这满屋子一匹一匹的样品来得方便?

史鼐定定地看着他半晌,突然问:“你真是这么想的?”

石咏点点头。

史鼐却不置可否,淡淡地说:“石大人,我见你差事繁忙,这点时间里要将所有贡物一一清点完毕,这些一时半会儿做不出来的东西,就还是别想了吧!”

石咏心想:他这不就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才想出来的“名录”么。若是有这么一本东西,不仅织造府这里方便不少,就是京里的内务府官员,也会因此而得益。毕竟这种附有面料样例的“名录”,信息一应俱全之余,面料也一目了然,非常直观。

说到底,他还是在用现代博物馆的管理方式和手段在思考问题。

只可惜,史鼐完全没有反应,似乎全然不以为意。

其实石咏不知道的是,保龄侯史鼐这人,与弟弟史鼎的性子完全不同,此人寡言少语,为人谨慎小心不说,也很少直接表达心中所想。

听了石咏提出这个“不成熟”的设想,史鼐心内只想着:竟然还能这样?听起来好似有些道理?今年且算了,明年的贡物名册一下来,立即就找人先做这么一本出来,到时使个途径,呈给皇上、德妃娘娘和内务府总管,看看上头反响如何再说吧!

就这样,石咏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多少影响了苏州织造史鼐。少时史鼐便声称织造府另有要务,自己回府署办公,留下一个副手,又叫了几名小吏一起过来,配合石咏继续核对清点贡物。而石咏也多耗费了大半天的功夫,才将苏州织造需要在万寿节之前运到京城的贡物清点完毕。

石咏这边一旦清点完毕,这里所有的织品便立即贴上“御用”封条,立即装船,连夜从苏州起运,运往京中去。

这整个过程之中,石咏的上官,内务府造办处郎中贺元思,从头至尾都没有露面。

只待石咏全部都清点完毕之后,贺郎中才出来走了个过场,在那绫面册子上署名画押,一面写字一面对石咏说:“小石啊,本官可是真的非常信任你啊!”

石咏笑笑不答,心里只想着,您恐怕更相信织造府这边才对吧!

他见到贺郎中红光满面,精神极好,昨日曾有的那一点为难之色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这哪还有半点“舟车劳顿”、“甚感疲累”的样子?石咏再联想到昨夜他自己的遭遇,脸色就有点儿古怪,心想,也不知这贺郎中昨夜是不是被人好生“服侍”了一回。

事实证明,石咏的预感并没有错。

晚间,忠靖侯史鼎设宴,祝贺贺郎中“纳妾”之喜。石咏作陪。

待到贺郎中喜孜孜地将他新纳的那位“小星”请出来,石咏才吃了一惊。原来这位妾室不是旁人,正是昨晚席面上,出来给贺郎中唱姑苏弹词的两位妙龄女郎之一。此刻这名女郎已经束起头发,做妇人妆扮,给史鼎、石咏等人见礼的时候也面泛桃花,满是羞涩。

贺郎中则在一旁,拈须直点头。

石咏心里忍不住想,这史侯府也真是厉害,着实懂得投其所好。见贺郎中喜欢听曲谱曲写词,就送给他个唱曲的清倌做妾。贺元思显然对这位新纳妾室非常喜欢。他此前刚到织造府的时候,脸上还曾出现过为难之色,可是现在他与织造府双方,似乎已是达成了协议,各取所需,彼此都很满意。

石咏正冲着这位他上司的新姨奶奶皱眉头,冷不丁忠靖侯史鼎在旁开口问他:“石大人,府里下人,昨夜‘服侍’得可尽心么?”

石咏赶紧点头:“尽心,尽心!哪里会有不尽心的?”

他最怕的就是这个。

昨夜他拒了与翠芙有任何直接接触,一清早起来,这翠芙便是一脸忧色。石咏最担心的,就是史侯府上因此为难翠芙。因此他一口答应,争取不给他那客院的下人们惹来麻烦。

史鼎则盯着他,微笑着问:“当真?”眼神却有些阴恻恻的。

石咏非常认真地点头:“自然当真,府上的姐姐们做事最是仔细周到了……”

他还未说完,那边贺元思一听,笑得一口酒喷了出来。连贺元思新讨的那一房妾室,都抿着嘴轻轻地笑。

哪有管侯府丫鬟叫“姐姐”的?

“侯爷,我代小石向你讨个情!他原是世家子弟,一成丁就出来当差了。”贺郎中得了个美妾,心情大好,当下便替石咏说情。

若是从永顺胡同那边算起,石咏自然是世家子弟,可实际情况么……呵呵!石咏闻言,心里苦笑。

“侯爷就别为难他了,在旗的人家,这上头挺讲究,毕竟是还没娶亲的。”贺元思替石咏解围,指出他还未娶亲,若是身边早早就有个妾室,甚至是通房丫头,娶亲时多少会得罪岳家。

贺元思这样一说,忠靖侯史鼎虽未就此作罢,可是却总觉得石咏刚才说的那话,有点儿耳熟。

京里他史家的姻亲贾家,不是也出了一个成日在内帷斯混的宝贝疙瘩凤凰蛋,整天在府里也管那些小丫头们也姐姐妹妹地乱叫?

算了!——史鼎心想,若是眼前这个小官儿也出身于贾家的大家,一两个颜色好的丫鬟,人家恐怕还真不会放在眼里。

那翠芙好歹也是个出挑的,留着以后还可以用。

史鼎心里拿定了主意,决定让客院那边别再有其他动静,回头只叫人将石咏的饮食起居照顾周全,就这么算了。

石咏尚且不知无形中其实是贾宝玉帮了他的忙,只是史鼎脸色放缓,不再追问服侍他的下人是否“尽职”,他自然认为是贺郎中的劝说起了作用,忠靖侯不再“强人所难”,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贺大人,按照咱们昨天议定的,那师徒二人明日就过来府上。到大人临行之际,本侯便就此安排她们登船可好?”

贺元思满口答应,一边向石咏解释:“苏州本地有两位出家的女菩萨,打算上京前往潭柘寺,因那位徒弟的俗家与史侯大人祖上有些渊源,因此史侯大人拜托,届时她们与内务府官船一同北上,到时也好有个照应。”

“确实如此,”史鼎点头附和,“那位女徒弟,原本也是出身世宦之家,与本侯祖上颇有些渊源。此女自小多病,父母为她买了许多替身儿出家代为修行,皆不中用,无奈之下,只好安排她亲自入了空门带发修行,这才好了。①”

石咏听着这话觉得好生耳熟,正凝神想着,听史鼎继续说:“那位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应是个得道之人。这两位因听说京郊潭柘寺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打算前往膜拜。”

——是了!

石咏突然想起来了,这样的人生轨迹,不正是那位后来应了贾府之邀,在栊翠庵中修行的妙玉吗?

前往京郊潭柘寺膜拜观音遗迹和贝叶遗文?石咏暗搓搓地想,他怎么就没听说过潭柘寺有这些个。

但又听史鼎说妙玉的师父精演先天神数,石咏便好似稍许听明白了什么:当初那位“八爷”身边,不是也传说有个道士叫张德明的,给他批了命数,说是头上有白气什么的吗?

然而石咏丝毫也不关心妙玉师徒上京到底是去干什么的。石咏对妙玉这人颇感兴趣,是因为知道妙玉手中有几件非常传奇的“茶具”:颁瓟斝①、点犀,以及那一套“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大茶盏。

尤其那“颁瓟斝”,据说上面刻着“王恺珍玩”,就是晋代与石崇斗富没斗过的那个王恺,又有苏轼“见于秘府”的字样,可见是绝世珍玩了。

然而据后人研究,从“颁瓟斝”的字面意思看,这件了不得的茶具,应该就是个葫芦壳儿做得器皿,绝难从晋代一直流传到现今的。

可是石咏在这时空里,匪夷所思的文物也见了不少,万一这件,也是真的,不是曹公杜撰的,那就有趣了。

想起这些,石咏便心痒痒的:既是与妙玉同行,也不知能不能有机会见到这件珍贵玩器。

岂料旁边史鼎与贺元思见到石咏表情古怪,都是想岔了。

史鼎便问:“石大人,是不是觉得此事有何不妥?”

贺元思则呵呵地笑着,说:“小石想左了吧!这对师徒不会借用官船北上,而是与红菱同船而行,便没有麻烦,毋须避忌了!”

“红菱”,就是贺元思刚刚纳的妾室,昨儿晚上那位唱弹词的姑娘。

石咏总算是明白过来,心知这贺元思道学,昨日面露不虞,恐怕是不愿带妙玉师徒同行,嫌带同她们一起北上,自己名声有碍。但若是贺元思原本就带着女眷,妙玉师徒与女眷同船,那便没什么了。

所以史家才精心安排,送了红菱给贺元思做妾。

贺郎中原本还拿腔拿调地拒绝此事,如今人家只是给他送了个美妾,他就将一切麻烦都应了下来。石咏心想,这个贺大人,也不晓得聪明都用在哪儿了。

*

石咏原以为他已经将妙玉上京之事看得很明白。岂料到了辞别苏州织造的那一日,他才发现,自己还是太嫩,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

这一天早晨起来,石咏自去将行李一一都收拾妥当。客房门上便有毕啄声,少时翠芙进来,屈了屈膝,向石咏道别:“大人,此去金陵,愿大人一路顺风顺水。”

石咏回过头,冲翠芙点点,说:“翠芙姑娘,这几天多谢照顾,只盼石某没给你添麻烦……”

他说得客气,若是早几天,只怕还会吓到翠芙。可是这几天相处下来,翠芙倒是明白了石咏的性子,当下只抿嘴一笑,一转念,又低下头,郑重向石咏行了个福礼,放低了声音:“石大人,婢子另有一事,想请石大人帮忙,请石大人千万答应……”

石咏见她说得郑重,连忙问:“姑娘但说无妨。”

至于能不能帮么,他还不敢这么快应下。

翠芙见石咏态度诚恳,心下稍安,便将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

石咏越听越奇:原来随贺郎中新纳妾室前往金陵办差,并随之回京的,并不止妙玉师徒两人,还另有五个女子。其中一人,便是翠芙的亲姐姐。

“听说姐姐上京,是侯爷要送给京里的哪一位‘爷’做妾的。”翠芙向石咏解释,“我等原是卑贱之人,原不敢乞求什么。只是听说此去京城,路途遥远。姐姐又从未出过远门,婢子可否请托石大人,路途之中,能对女眷官船那里,稍许照拂一二……”

翠芙说着,不由得红了眼圈,可见姐妹感情甚好。

说实在的,她如此请托石咏,一来是信得过石咏是个君子,二来以她的身份,也确实无人能求,只能求求石咏,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石咏听了翠芙的话,自然也是吃惊不已。

史侯大手笔,一下送了五名女子上京。而对方那位某某爷,除了膝下子嗣艰难的八爷,八贝勒胤禩之外,还会有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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