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84章
石咏第二天去内务府领皇上所赐宅院的房契与地契, 十六阿哥正好也在, 一脸坏笑着拉过石咏,小声说:“还不快谢过爷, 若不是爷昨儿为你说好话, 你家哪来的这些赏赐?又是诰封,又是院子的。”
原来,昨日康熙选正白旗都统富达礼入宫觐见,就是为了问石咏父祖的旧事。富达礼觐见的时候,十六阿哥胤禄正好也在, 就添酱加醋地将他的属下夸了一番。
当时康熙见富达礼神色怪异,又似欣慰, 又似哀伤,便追问石咏父叔的过往, 富达礼这才说了两家上一代闹翻, 石家出户,搬出永顺胡同的事儿。
康熙这次召富达礼觐见, 多少还是为了石咏在赵德裕叩阍一案中的表现,觉得石家家教不错。可知道他问了富达礼, 这才知道瓜尔佳氏的这名子弟, 其家早就分出永顺胡同了。康熙想了想, 觉得单凭石家寡妇一人, 就教出了石咏这样诚实而孝顺的子弟, 值得旌奖, 所以想了个辙儿, 特地施恩石大娘。
十六阿哥便又诞着脸缠着皇父,求康熙除了赐诰命之外,另外也赐点儿“实惠”的东西给石家,毕竟眼下石家家底儿太薄。康熙被他缠了不过,便下旨赐第,所赐宅邸正在忠勇伯府隔壁,也有些弥合两家冲突的意思在。
可就算十六阿哥精似鬼,也猜不到石家其实是不想搬回永顺胡同去的。
石咏无奈,只能谢过十六阿哥的好意,自去内务府交接了房契。
当日下衙之后,他又赶去永顺胡同见富达礼。这回富达礼在家,他不用吃个闭门羹了。见到富达礼,石咏这回先老老实实地下拜,谢过富达礼的关照之情。
随后他战战兢兢地提起,石家有可能不会“那么快”地搬进皇上所赐的小院。
说这话时,石咏不敢抬起头看富达礼的神色,可是等他说完,却没听见富达礼的回应。石咏一抬头,见到富达礼正皱着眉头望着别处,正在想心事。
富达礼当然也没想到石家竟然不想搬回来。
昨天听说石家寡妇得了诰命封赏,石家得了赐第的事儿,忠勇伯府里各人的反应各异。富达礼的母亲,瓜尔佳氏的老太太富察氏很高兴,只说:“我一早就知道,宏文媳妇是个好的,当得起这份赏!”
当初石大娘舒舒觉罗氏进门,就是老太太给牵的线。
然而一听说石家得了赐第,可能会搬回来的时候,老太太立即就不说话了。富达礼知道母亲口里,就从来没提过“宏武媳妇”这四个字。在忠勇伯府人的口里、眼中,石宏武的遗孀王氏,就是不存在的。
一想到这个“不应存在的人”,以后可能就会生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老太太心里一阵膈应。
而富达礼的妻子佟氏却全没这种顾虑。她早已欢天喜地地遣了两房家人去隔壁园子里,帮着打扫和打点去了,争取让这两房家人能够成为石家新院子里元老级别的眼线……不,管事。
佟氏完全不在乎石大娘得的这个五品宜人的诰命。她自己的丈夫是从一品的都统,妯娌之间要是比拼诰命,她稳赢。她最关心的,是想知道石家的家境是怎么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有了起色的,说白了,银钱是从哪儿来的。若石家真有什么好营生,她也少不得想掺合一把。
就因为这些,当富达礼听说石咏他们不打算搬回来住的时候,竟然松了一口气。
他外表看着冷清,心里其实一直是将石宏文宏武兄弟当手足的。也是因为这个,富达礼更加不愿意自己的家人,怠慢两个堂弟留下的孤儿寡妇。
“咏哥儿,皇上赐第下来,也不能全无表示!”富达礼帮石咏想得周全,“头一个你要写谢恩折子,嗯,皇上这次施恩,是给你母亲的,所以应当以你母亲的口吻写。”
石咏正在头疼该怎么写的时候,富达礼递过几页字纸和一本空白奏折,说:“伯府幕僚帮你写好了,回去给你母亲看过,无误的话,就自己誊清了,赶紧呈上去。”
石咏大喜,赶紧将东西收了。若没有这个大伯,他恐怕真的要误事。
“其次,皇上赐下来的院子,你们平日里不住,其实也成。但是年节的时候最好能回来看一看,在宅子里祭祖。”
过年时在这边宅子里祭祖,便显示这边是石家的住宅,而外城椿树胡同那里,只是石家的别院而已。这样可以省得旁人说嘴。
石咏一想,这个主意更妙,年节的时候,石喻不用上学,这段时间刚好可以到永顺胡同这边来住,祭个祖,顺便和族里的亲戚走动走动。其实哪怕他们不搬到永顺胡同,过年时也免不了上这儿拜年的。富达礼给他支的这一招,算是替石家解除了后顾之忧,却又没有添新的麻烦。喜得石咏冲富达礼深深的一躬到底,“多谢大伯父!”
少时石咏离开,富达礼望着石咏的背影,也是为难地直揉眉心,心想这个侄子,还真是个直肠子,听说可以不搬来永顺胡同,竟然这么高兴,可怜了他为石家操的这份心哟……
*
石咏似模似样地呈过谢恩折子之后,就全身心地投入了为太后准备寿礼的工作中。
他终日在画工处忙碌,十六阿哥胤禄却始终悬着心。
“石咏,爷可是经过太后的甲子万寿,和上回的七十万寿的。你可得知道太后万寿是个什么阵仗?”
石咏想了想问:“十六爷,太后的甲子万寿那会儿,您……有四岁了吧!”
胤禄尴尬,嘿嘿一笑。
石咏却是知道康熙朝的这位仁宪皇太后,万寿欢庆时的盛况的。
他虽然不擅长修复古代书画,但是却围观过书画处的同事们修复一副《仁宪皇太后甲子万寿寿宴图》。当时修复工作都是书画处的同事们撸起袖子上,石咏也就在旁边跑个腿,帮查个资料什么,因此对太后万寿庆典有些了解。
据清史稿记载,太后六十万寿,康熙曾亲制万寿无疆赋,并亲自给太后满满地献上或珍贵、或实用的物品①。太后七十万寿,也是这样,据说当时已经一把年纪的康熙皇帝,照样亲自为太后起舞祝寿,简直堪比彩衣娱亲的老莱子。
眼下是康熙五十二年的初冬,好在不是太后整寿。可是话说回来,太后经历过甲子万寿与七十万寿之后,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若真要做一样前所未有,别出心裁的寿礼,并不是什么容易事。
“我说,我已经看过最近画工处忙着的东西了,”胤禄虽然不能强逼石咏老实交待,却可以私自调阅画工处的成果,“你,是不是还是打算做……那个?”
胤禄做个翻书的动作。
他见了画工画出来的样稿,自然以为石咏打算做那“动画册子”。
“回十六爷的话,不全是!”石咏答得很有技巧。
“你听我说,石咏,”胤禄有点儿着急了,“你的用意是好的,可若是你真的做了这样厚厚一大本,太后怎么看,你难道叫个人站在太后身边帮她翻页么?这样挺小家子气的,只有太后一人能见到,旁人都见不到,便体现不出皇上的拳拳心意……”
好么,搞了半天,康熙给太后上寿礼,竟也是要做给别人看的。
石咏无语了,想了想说:“十六爷请放心,万万没有这件顾虑的。”
“不过,可否请十六爷给皇上透个话,这件寿礼,必须得日落之后,才能呈给太后亲览。”
这下子,胤禄便知道不是那动画册子了,他更加好奇得心痒难搔,说:“可以是可以,可你能不能别再这样吊爷的胃口了?”
石咏:“卑职告退,这就去忙了!”
“等等,”胤禄赶紧喊住他,“石咏啊……你还是让爷给你掌掌眼吧!我知道你成竹在胸,这件东西,一定世所罕有,旁人都没见过,太后一定喜欢……可是,你要不要爷替你看看,里头有没有什么犯讳的东西?”
石咏停住了,抬起头望着胤禄。这家伙说动了他。
他不是这个时空里的土著,在这康熙朝,连土生土长的大臣们有时候都会犯上位者的忌讳,他又怎么敢保证所做的一定都是对的呢?
“谢十六爷!”石咏想了想说,“十六爷在造办处落锁之前到画工处来吧!别太早,太早了天光大亮,那是……不成的。”
他留下的话更加让胤禄心痒难搔,但为了摆足内务府主管的谱儿,胤禄愣是熬到了造办处落锁前一刻,到了画工处。
石咏已经都准备好了,这次可以算是太后寿礼的一个预演,不仅请了十六阿哥,也有那七八名辅助的画工,还有画工处的主事毛盛昌,一起在他们事先准备好屋子里观看这一场“预演”。
预演的时间不长,但是预演之后,十六阿哥一脸震惊地从屋子里走出来,愣是在外头的寒风里坐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一扭头,他对一旁候着的石咏说:“我知道该添些什么了。”
说着他带着小田就往外走。
小田在一旁着急地问:“十六爷这是要去哪儿,天色已晚,宫门落锁在回来就麻烦了。”
十六阿哥却无所谓地晃晃腰间的一只腰牌,说:“刚向皇上讨的腰牌,就因为说了是帮着准备太后万寿,皇上才赐下来的……”
据说当晚十六阿哥跑了好几座蒙古王公驻京的府邸,直到半夜才回到阿哥所。
因为十六福晋是宜妃的侄女,第二天,整个后宫就都知道十六阿哥晚归的事儿了。大家都很好奇,造办处究竟在捣鼓什么,弄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宜妃她们几个逮不着十六阿哥,只能去问王嫔。
王嫔是汉女,温柔和顺,一直非常讨康熙的欢心,只可惜爵位不高。在宜妃德妃她们这些掌权的宫妃面前,她只有听命的份儿。
“娘娘们这真是为难我了,小十六为张罗太后万寿的事儿,有几天没往我这儿过来了。各位娘娘若是见到他,也点醒他一二,别光顾了差事,不顾身子,这岂不是辜负了太后爱护他们孙辈的意思?”
宜妃瞅瞅王嫔:“你真不知小十六他们在捣鼓什么?”
王嫔摇摇头。
宜妃与德妃互视一眼,有点儿不信。
“连朕都不知道!”说话间,康熙便进来了,笑着免了众人的礼,说:“小十六也长大了,这一次肯花费这么多心思,精心去办这差事,也不枉了太后对他的关照与教诲。”
康熙神色之间,对胤禄等人所做的保密工作,不以为忤,反以为荣。“回头等到太后万寿那日,要是真的合了太后的心意,那朕还能不赏么?”
“皇上谬赞了!”王嫔赶紧谢过康熙帝。
她膝下三个儿子,十八阿哥没站住,只有长子十五阿哥和次子十六阿哥。她生十五阿哥的时候,因为份位太低,无法自行抚养,十五阿哥是养在德妃宫里的。所以说来只有十六阿哥是王嫔自己教养成人,如今得了康熙的称赞,她这做母亲的,心里哪能不快慰,可又偏偏为胤禄捏一把汗,“皇上,胤禄年轻识浅,做事难免毛躁,若是有什么疏离,请皇上万万替他担待一二。”
康熙却笑:“又有什么可担待的?有功则赏,有过即罚罢了。”
宜德几位,忍不住互相看一眼。她们这时候纯是锅边上风凉待着的主儿,胤禄做得好了,她们自然也忍不住好奇,想看看热闹,胤禄若是做得不好,她们也不介意看笑话儿。
一时宜德几位退下,康熙看似随意地问王嫔:“近来,苏州史家可曾命人进京,递牌子见你?”
王嫔:啊?还有这事儿?
*
转眼到了太后万寿的正日子,前朝有大臣们送上贺表,连篇累牍地歌颂太后懿德慈爱;后宫那里则是内命妇入宫朝贺,一拨一拨又一拨,太后年事已高,见了大半天就乏了,回慈宁宫小睡片刻,才有精力亲临专为她准备的晚宴。
慈宁宫正殿里,为太后准备的各项贺礼早已摆在两大张镂空雕金檀木长条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可是康熙本人见了,心里犹觉不足。
这次毕竟不是太后整寿,各色寿礼都是按的常例,并无特殊,而且除了几家驻京的几位蒙古王府派人入宫朝贺之外,并无其他外国使节。
因此康熙心中觉得不足,隐隐地将宝都押在胤禄和他的内务府造办处身上。
时值初冬,日头落得早,晚宴还未开始,落日余晖已尽,慈宁宫内外,烛火一起点亮,将整座大殿照得煌煌如昼。
宫中的人却于此事都见到十六阿哥胤禄一人在忙忙地奔来奔去,一会儿招呼几名蒙古衣饰的歌者与琴师在殿外候命,一会儿又去找了慈宁宫的管事太监商议灯火的事儿。
“皇上,难道您就看着十六阿哥这么卖关子、吊胃口?”宜妃性子活泼,坐在太后身边,以帕子掩口,向康熙笑着开口。
康熙知道太后恐怕是经不住太久的宴席,不如先让胤禄先将造办处的戏码给先演了,回头太后倦了可以早早回去休息。
于是他低声吩咐了几句。
慈宁宫里,得了胤禄吩咐的人,立即动了起来,灯火一盏接着一盏地熄灭,原本被照得明晃晃的宫宇,渐渐暗淡,只能依稀见到慈宁宫中人与物的轮廓。四下里传来一片低低的议论声,随着康熙“咳咳”两声轻咳,转为一片寂静。
远处响起“吱吱呀呀”的声音,只见胤禄带了几个人,推着一具车驾径直进殿,那车驾上放置着一物,上面蒙着黑布。
胤禄上前,将那黑布揭去一角,露出里面一幅明亮的半透明幕布,仿佛是一盏极大的宫灯,幕布上有个大大的寿字,幕布后面则是灯火摇曳,看来,是这幕布后面放置着明灯。
“皇祖母,这上面的字,您看得清吗?若是看不清,小十六可以给您调远调近。”十六阿哥来到太后面前,恭恭敬敬地发问。
康熙并宫中嫔妃,此刻都凑在太后身侧,一起伸长脖子望着那一幅尺许见方不算太大的幕布,不知十六阿哥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而在这幕布后面,几名蒙古乐师也准备就绪,马头琴已架好。
太后有自己的老花镜,当即命人去取来,盯着前方看了一会儿,便笑着说:“十六阿哥张罗的这个,倒像是走马灯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