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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第1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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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咏将两只颁瓟斝同时放在面前, 相互比较。

两件都是葫芦器,但是石崇那件是正品,而王恺那件……不,应当说是绿珠那件, 则是仿品。两件器物一比较就能看出区别, 主要的差别在于器型之上, 石崇那一只,器型更加圆|润|饱|满,浑然天成,而绿珠那一只本身器型更小些,且看得出葫芦是在事先设置的模范之中长大的, 因此有三只较为明显的“足”,显得稍许有些不大自然。

但是绿珠那只颁瓟斝的优点则在于, 器型完好, 不像石崇那一只, 有所残缺。

石咏屏息静待,隔了一会儿, 轻轻地问:“怎么样?”

妙玉:……

石崇那里,哪儿还需要石咏催促, 早就开始试图与另一只颁瓟斝沟通,只听他不住声地呼唤:“珠儿,绿珠……”

一千四百多年了, 这两个灵魂分开以后, 大约都没有想到过竟然还有能重聚的这一天。

可是另一只颁瓟斝始终没有回应。

“小石咏, 你快好生想想,你当初,到底是怎么把我唤醒,怎么才能听见我说话的?”

石崇急了。

石咏凝神回想,当日他从梁九功那儿得了这只正品“颁瓟斝”之后,又去见了贾琏,贾琏答允将这只酒器赠与他,他立即去“松竹斋”挑选材料,在杨掌柜的建议下,取了一片琥珀,又买了干鱼鳔,制成鱼鳔胶,这才着手修复了颁瓟斝。

对,的确,颁瓟斝刚刚修复的时候,是不能出声的,可是后来他往颁瓟斝里加了点儿凉水,后来又斟了点儿酒给它,这石崇便彻底满血复活,开始整天在他耳边叨叨叨,整天买这个,包那个的。

对了!石咏到这时终于想了起来,颁瓟斝名字里的“斝”字,本身所指的就是青铜酒爵,所以原先在西晋时候,这两件颁瓟斝应该本是盛酒的酒器,而不是茶具。因此,石咏想,以酒为媒,说不定便能唤醒这杯子上附着的灵魂。

于是石咏开口问妙玉:“小师父,请问府上有酒吗?”

妙玉:……?

石咏深知如果要往绿珠这只颁瓟斝里斟酒,就绕不开妙玉,于是他以最为坦诚的态度,将他所经历的奇事和盘托出,从他修复颁瓟斝的时候说起,一直说到石崇在承德的街道上感受到了另一只颁瓟斝的“气场”,因此他才追了过来。

除此之外,他还转述了一部分石崇的话,只说石崇看重绿珠,无论如何都不愿付出绿珠去与人交易,哪怕这样能换回自己的性命。

石咏一面说,妙玉一面默默地听着,直到石咏说得口干舌燥了,妙玉才慢慢地说:“有酒!”

这出乎了石咏的意料:他还真没有想到,妙玉是出家人,这出家人正住着的宅子里,竟然也有酒!这可刷新了他对出家人的认识了。

妙玉随意一瞥,道:“出家人也有出家人饮的酒。”

石咏对此研究不深,妙玉即便如此说了,他依旧疑惑。

妙玉双唇一抿,微微透着点儿不高兴:“就是有!”

“去将素酒取来!”她说着回身吩咐身边的道婆。

“你且别如此作态了!”妙玉吩咐毕,又转身冲着石咏毫不客气地说,“素酒一向都有,想那《西游》里唐僧还允那孙猴子饮些素酒呢①!”

石咏一怔,倒是没想到,妙玉还读过《西游记》。

他这么一吃惊,被妙玉见到了,立即透出几分不好意思,低着头一直不敢看石咏,只至那婆子将素酒取了来,妙玉才将瓶子递到石咏面前,淡淡地道:“这就是素酒,但不过是冰糖桔饼浸水罢了。”

石咏伸手将素酒取了来。

他丝毫没有察觉妙玉不好意思,只是一味赞叹,在这样一个时空里,妙玉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竟然也有机会读《西游》这样的文字。

可是石崇催得太甚,他不得不先顾着颁瓟斝这头,当下便小心翼翼地将那“素酒”倒入绿珠那只颁瓟斝里,然后静静地候着,看那只颁瓟斝,会不会因为这一点素酒而生出回应。

“珠儿,绿珠……”

石崇则满怀期待,等待着绿珠的灵魂能被唤醒——他愧了千年,悔了千年,到如今,终于能一吐衷肠了,这叫人如何能不激动?

突然之间,石咏与妙玉同时惊呼一声。

他们两人同时见到注入素酒的那只颁瓟斝轻轻一动。

在石咏眼里看来,这就像是两块磁石同极相斥的情形一样,两只颁瓟斝,非但没有靠向一处,其中一只反而向更远处挪了挪。

“郎君因妾身获罪,妾身已效死君前,您还要如何,一定要苦苦相逼至此?”

这是绿珠头一次开口,石咏听得震住了,以前他接触的古代女子较多,历代美女如西施、杨玉环,无比嗓音柔美,动人至极。

可是绿珠的声音则是又沙哑又悲苦,似乎悲哭了千年,直到今日,才终于有机会将满腔的哀怨一吐为快。

这绿珠对石崇,到底是恨,还是爱啊!

石咏神色有异,妙玉立即发觉了,可是她却什么声音都没感觉到,一双妙目只管盯着石咏。

石咏有点儿不好意思,当下便充当翻译,转述了绿珠的对话,妙玉登时脸一冷,道:“石崇既已自身难保,又何须如此以言语相激,一句话生生迫得绿珠,为他殉情。”

妙玉所说的,就是石崇被政敌拘捕之时,说出的那句话:“我今为尔得罪。”

绿珠听了这句话之后,便纵身一跃,死在石崇面前。

旁人或许感动这绿珠对爱情的忠贞,可若是当真站在绿珠的立场上去想此事,若是绿珠此刻不死,石崇未必便能让她继续活下去,毕竟绿珠是石崇的禁脔,绿珠死前石崇那句话,听在她耳中,便饱含着威胁之意:

——我既然为你获罪,因你而死,难道你还想偷生不成?

再者,如果绿珠真的没有寻死,石崇死了,她失去庇护,落到石崇的政敌孙秀手中,孙秀这人,又能比石崇好上多少?绿珠怕是依旧免不了“零落成泥”的命运,与其那样,倒不如死在石崇前头,一了百了,省得日后零碎折磨。

这边妙玉正在感叹,石崇却受不了这个,惊道:“难道,难道你以为我是逼你坠楼的不成?”

“郎君难道没有此意吗?”绿珠悲泣着问道。

石崇被问住了,忍不住长叹一声:“珠儿,哪怕我死,我也只愿你能好生活下去,只恨,只恨……我获罪之后,便再也无力护住你的安全……”

这一对史上著名的同命鸳鸯,竟是死前生了误会,到了此间一个又是哭又是躲,一个又是追又是悔,闹了个不可开交。

石咏与妙玉两个,则盯着矮几上一对颁瓟斝,一动也不敢动。石咏见其中一只颁瓟斝退开,他倒是有心助石崇一臂之力,将石崇那只杯子往前推一推的,可是又生怕造了次,令石崇与绿珠之间心结难解,矛盾无法挽回。

只听绿珠哭道:“妾本是郎君十斛明珠换来的物件儿,生杀予夺,自是由君!”

相传绿珠本是南方越地之女,是石崇在做交趾采访使的时候以十斛明珠将绿珠换来的。在石崇眼里,女子与物件儿无异,再者,石崇的金谷园里,侍女姬妾满屋,石崇可以因为客人不喝酒,就随意杀掉劝酒的女子,这些侍婢的性命在他眼中,大约并不值几个钱吧!

石崇却道:“不不不……你与旁人,自然是不一样的。”

石咏心里拼命吐槽:绿珠的命是命,旁人的命便不是命,这个石崇,实在是双标得很。

他随口转述了绿珠的话,再看妙玉,只见她一脸的嫌弃,望着自己。石咏就知道对方大约是因这石崇一个,就将他们这些男人一竿子全给打死了。

“妾与旁人如何不一样……就算是不一样,也不过是郎君觉得妾与先夫人略有几分相像罢了!”

绿珠这样一哭,石崇那里立即哑了。

石咏则好奇地支起耳朵,他可从来不记得正史野史有记载过石崇的夫人。提起石崇,旁人就只记得起绿珠了。

“原来你竟是这般想的……”良久,石崇方才叹息一声。

“夫人……我在南边初见你之时,夫人已经过世好些年了。”石崇答得沧桑,绿珠的哭声则稍稍放轻了些。

“确实,我用十斛明珠买下你的时候,的确是因为你与夫人相貌相似,可是你应当明白,你与我相处那么些年,你的才情、心性、温柔小意……在我心中,早已远胜于你的容貌,我也从来不曾将你当做是夫人的替身看待。你,便是你!”

“只是有时候,我无法阻止自己回想起夫人过世之时的情形:纵使我富可敌国,家资巨万,可是面对生死大限,我毕生所积攒的财富,竟然一点用都没有;纵使我可以请来全天下最有名的大夫,依旧挽回不了我夫人的性命……”

石咏仿佛有点儿明白,当日他奔走救治十六阿哥的时候,石崇在感慨些什么了。

“说实话,待听了你的话,我才晓得,当日随随便便一句话,竟令你生出赴死之心。”石崇说得异常平静,毕竟当初那些事,已经过了一千多年,血已经不再热,骨肉也早就朽为泥土,而人……也就只剩这点儿幽魂了。

“绿珠,我只说一句,我就只有惭愧,只有悔,只有恨,是我自己,没能护住你,反而让你为我所累。都是我的不是。”

石崇说完,两下里终究安静下来。

石咏耳中只能听见绿珠低低的啜泣声,在他眼前,两只颁瓟斝也不再移动。

妙玉则睁着一双妙目,盯着石咏,等他转述,又看他究竟会提出何等样的要求:他会开口向自己讨要这只颁瓟斝吗?妙玉心想。

哪知石咏突然伸手在桌面上一拍,说:“够了!”

他面前的妙玉以及两只鬼:……?

“我虽然没什么资格指责,可依旧觉得你石崇实在是个烂得不得了的大烂人!”石咏实在是太过气愤了——这个石崇,根本就是个法制意识淡漠,只知道挥霍财富与荼毒仆下的大渣男啊!

“你骄傲自负,不知收敛,甚至在本朝情势已转,政敌上台,你已明显失势之际,也是一样的张狂无忌,不知回避,这根本是你自找的死路!”

妙玉在石咏对面,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额头上青筋都暴出来了,心里突然一阵畅快,觉得石咏骂得分毫不错。

“你所谓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过就是觉得绿珠是属于你的,你既不能拥有她,旁人也一样没资格拥有她。所以你才出言相激,令她无奈自杀,坠楼而死!”

石崇噤口不言,似乎被石咏一下子给训懵了。

“……这,这位郎君,请……请息怒……”

反倒是绿珠,吓了一大跳之后颤颤巍巍地开口,似乎想要帮石崇说话,被石咏接了口:“这位绿珠姐姐,你竟然还想着帮他说话?”

“妾,妾……不是这个意思,”绿珠见石崇被教训得哑口无言,虽然说话结结巴巴的,可还是开口努力为石崇辩解,“石郎,石郎他……”

“那时的情形,只有妾这样经过的人才晓得。石郎他……应当没有这个意思,是妾身自觉对不起石郎,又觉前途无望,万万不想落入孙秀那等人手中,激愤之下,才一跃而下……”

石咏冷着声音,只说:“总之都是这个傻子的错,他才是应当好好反省的那一个。”

他说着,一抬手,将石崇那只颁瓟斝收起来,系在腰间,同时向妙玉躬身致意:“实在对不住,在下也不知这个人……这个孤鬼儿竟这么不知悔改,扰了贵,贵府……”

他总不能说“扰了贵府上的鬼的清静”吧。

到最后石咏才改了口,说:“打扰了小师父清修,实在是多有得罪!”

说毕石咏向妙玉深深拜了一拜,起身就走。

妙玉这么凭空看了一场大戏,到现在都还未反应过来,然而见自己所藏的那只“颁瓟斝”兀自留在桌面上,妙玉凝神看了一会儿,突然记起她还会扶乩,没准儿管用,当即命道婆过来帮忙,她自己准备了符纸沙盘,准备扶乩。

*

石咏走出妙玉寓居的小院,石崇非常兴奋地赞道:“小石咏,你简直是……太神了。”

适才石咏将石崇骂了个狗血淋头,石崇竟然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很激动地感谢:“看到没,你骂了我之后,珠儿已经帮着我说话了。女人么,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她也就是怨一怨我,如今我求到她面前,她指定不再恼我……”

感情这位,早就做好了一次不成功,就再来一次的准备。

石咏无语:他可不是在帮石崇,刚才他是真心实意,指望这份振聋发聩的呐喊,能够挽救石崇这颗冥顽不灵的心灵。

谁知石崇烦恼的却是另一件事:“我说小石咏啊,你怎么管绿珠叫姐?”

石咏:……啥?

“我说这错了辈分啦,绿珠是你姐,那你岂不成了我兄弟?我明明是你祖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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