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熙春楼少东家办事知机,做戏做足全套, 何沉光枯坐在新房里这段时间, 有仆妇、丫鬟来看了好几回, 满口吉祥话地送些零嘴来给她充饥,显然是不知就里, 以为主人家真在办喜事, 将何沉光当做新妇对待。所幸房中烛火不甚明亮,何沉光除了点头摇头亦不曾出声, 未曾有人看出她的不妥来。
外头人声鼎沸, 宾客宴饮正酣,想必做贼的不会挑这样热闹的时候下手。何沉光等了泰半时辰, 穷极无聊, 干脆吃起零嘴来。许是因为主人家是开饭馆的, 零嘴的味道很不赖, 何沉光吃得津津有味,不一会儿就吃完了一小盏蜜饯。
门外守着的两个小婢敲门进来,手脚麻利地收拾起糖屑和点心渣, 何沉光未曾动过的零嘴则直接撤掉。何沉光顺坡下驴地将吃空的小盏还予其中一个小婢, 那小婢一望空盏,便即心领神会道:“奶奶吃得顺口么?婢子再去拿些来。”
何沉光隔着盖头矜持地一点头。
两名小婢端着撤掉的杯盘碗盏退了出去,方才拿走空盏的那个小婢很快拿着一盏蜜饯回转来, 上前递给何沉光。
这小婢的手一探来, 何沉光忽地嗅见一股冲鼻的异香。她已不知活了几载刀光剑影的春秋, 许多习惯是刻在骨子里的, 甫一闻见这香气,体内初生不久的真气沛然涌动,整个人反射性地朝后躲了一躲。那婢子的手如影随形而来,展袖在她面门前轻轻一拂。
何沉光晃了两晃,无力地靠在了床栏边。那小婢见状低笑一声道:“奶奶小心。”说话间再一拂袖,房中烛火俱灭,登时漆黑一片。黑暗之中,婢子轻轻抱起了无声无息的新娘,走出了房门。
夜很静。
不知何时,前厅鼎沸的人声尽都消失,可婚礼的一应布置仍在,一排排高挂的红灯笼仍在热闹而死寂地亮着,更显得这一幕极端诡异。
“婢子”怀抱着“新娘”的动作四平八稳,脚步虽疾,后者的盖头却不曾滑落了一分,足见功夫。待步出院门,“婢子”并没有运轻功飞檐走壁,而是在重重院落走廊中快步穿行,似乎已将这大宅的构造摸得精熟。
何沉光在盖头里无声地睁开双眼。
受这盖头所限,她瞧不见外物,倒是格外真切地感觉到这婢子双臂骨骼甚是娇小纤细,俨然确真是个少女该有的手,却甚是有力,抱着她这个裹着沉重喜服的大活人亦轻如无物。从来易容都是换脸容易,要将体态细节一并做对最难,尤其是手足这等不引人注意的部位。这采花贼总不可能真是个少女,何沉光忖道:“这人易容的手法已很高明,却比不得缩骨的功夫已臻化境。”
为了捕拿此贼,整座大宅想必已做好了重重机关布置,可这婢子一路上穿堂入室、如入无人之境,区区一人又是如何在短时间内料理了这么多的宾客和防卫力量的?有陆小凤与花满楼坐镇,何沉光半点不信这大宅里的猎网会这么稀松。
她心中既有成算,自然气定神闲,在黑暗中默数着这婢子的步数,好分辨方向距离。岂知这婢子抱着她左拐右拐,竟似有绕路之嫌,似乎并不急着出去。
这般在大宅中诡异地绕了大半圈后,“婢子”终于停下了脚步。她伸出手,隔着盖头从“新娘”的面庞一直拂到了脖颈,好整以暇地找准了脆弱的喉头,伸指捏住,这才对着黑暗自言自语般地微笑道:“还不出来?”
方才还看似空无一人的走廊深处,突然有一抹人影从背光的黑暗中分离而出、“飘”到了月光下,映出他通透漂亮的相貌来,正是花满楼。
他罕见地穿了一身黑衣。这颜色放在他身上,就像他方才的出现一般突然;但他这个人站在溶白的月光里,却又十分自然。
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望了望“新娘”,又望了望“婢子”,花满楼温和地说:“阁下的耳力很好。”
“婢子”半真半假地舒了口气,道:“是花公子的呼吸乱了。”
花满楼静静地“看”着婢子,仿佛一位耐心而礼貌的、正等着客人发表下一句高论的主人。
“婢子”轻哼一声,道:“花公子,你可不能再跟着我了。你该知道我的武功虽远不及你,但我有十足的把握,能在你杀死我之前杀死新娘。”
花满楼微一颔首,和气地说:“是我技不如人,自然不该再跟了。”
“婢子”凉凉地说:“花公子说不跟便不跟了么?依我看,你既不能跟着我,……倒也不能就此不跟。”
她这话说得古怪,花满楼却似有所意会,仍是用那副和缓的声气道:“这是何故?”
“婢子”嘬唇嘻嘻地说:“因为花公子非止武功比我好些,不巧头脑也十分聪明。跟与不跟,又有甚么区别?我虽此刻听得见公子的呼吸,却难保公子有法子让我待会儿听不见、看不着,令我担惊受怕,难保出了一路上有所疏漏,中了公子的埋伏。是以我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花满楼眉心微动,说:“……阁下请讲。”
铮的一声,“婢子”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抛向花满楼。这一抛没有附着任何内劲,目的显然不是为了刺杀,花满楼自然轻易地接住了匕首。且这随意的一抛,却并未令“婢子”浑身上下露出一丝破绽,显然她的武功并没有自己说的那样平庸。
“花公子在胸腹间择一处捅上一刀,必得是重伤才好。”婢子收起笑容,冷冷道,“否则我便杀了新娘。”
花满楼眉头微蹙,神情微微冷了下来。“阁下如果伤害新娘,也断然不能活着走出这里。”
“婢子”吃吃一笑,道:“不错,我是为了偷盗美色而来,与为了偷盗珍宝而来的强盗没有区别,又何必为了一匣取不走的珍宝而玉石俱焚?可花公子岂不知我是个恶人,而你自己却是个顶好的善人?”她叹道,“你绝不忍心以新娘为代价来抓住我。你是个真正的好人,你连一朵盛开的鲜花都不愿意去折,又怎会不愿意用自己来换取一位无辜姑娘的性命?所以我看你最后还是要捅自己一刀的。”
作为一个夜半揭瓦的贼,“婢子”的话似乎有些多了。但她滔滔不绝,谈兴正浓:“待你重伤之后,倾尽这府中余人之力,也再无人有本领能索拿于我。我是为了偷盗珍宝而来,珍宝既已到手,又岂有再毁去的道理?你自然不用担心这位姑娘的性命。这本就不是我教你做选择,而是你自己早已做了选择。唉,善良的人总是要这样做选择的,所以他们总是活不长。”
何沉光悄无声息地品着这婢子前前后后透出的古怪,心里冷冷地琢磨。隔着盖头,她自然看不见花满楼矗立在银月下的身影头一次动了动——他握着那把婢子抛来的匕首,弧度极小地转了转。
那“婢子”见状,笑意更浓,语重心长地说:“花公子看好了。匕首上并未淬毒,这一刀避过要害,公子自然无需就死。公子的朋友就在左近,个个武功非凡,尽可护得你重伤后的周全,不必担心我毁诺。”
花满楼发出一声叹息。
这仅仅是一声叹息,听不出什么情绪——然而这只是对视线被遮挡的何沉光而言的。及至这声叹息不可闻时,何沉光尚未能想象得出发生了什么;直到那婢子突然长身一跃,周围数道破空之声响起,有陌生的声音焦急道:“花相公!”
“婢子”人在半空中时,周围早已埋伏好的王府侍卫们齐齐发难,方才还一派静谧的院子简直热闹非凡。十数条人影当中,有直接攻向婢子的,也有冲到花满楼身边的,方才那声“花相公”正是出自于其中一人之口。这些人迅速摆好阵势、密不透风地围护于花满楼身周,唯恐那婢子暴起发难、对花满楼不利。
——花满楼跌伏于地时,姿势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小心了——这当然是为了免得令胸口插着的匕首受震荡所激,令自己伤上加伤。
即便他穿着一身黑衣,使得涌出的血液并不显眼,但那股锈甜的腥味还是诚实地钻进了何沉光的鼻子。
何沉光呼吸稍顿。
“婢子”的武功确实很好,也确实未曾毁诺——亲眼看着花满楼倒下后,她再也没有朝花满楼的方向看上一眼,而是径自抱着“新娘”,鬼魅般地穿过那些攻击她的侍卫的包围,身后数柄闪着寒光的长剑擦身而过,却没人能削下她一片衣角,果真除了花满楼,其余人再无一人是她的对手。她面露得色,丹田中真气匀转,足尖沾地借力,就要再度跃起——宅院高墙就在眼前不远,这一跃足以让她彻底离开包围圈,带着偷来的“新娘”逃之夭夭。
然而就是在这一跃的起落里,她怀中的“新娘”突然动了。
由于全然未曾防备,“婢子”甚至没有在这霎那间判断出这一动的危险。她撂倒新娘的迷香绝非凡品,即便中者是个绝顶高手,也绝不可能在一两天内重聚内力;更何况她在旁观察许久,早就确定了这“新娘”绝不可能是个绝顶高手?
她下意识地垂眸望去,正瞧见“新娘”鲜红大袖下的手,轻描淡写地按在了她的胸口。她尚且来不及辨认那布满了瘢痕的丑恶手皮意味着什么,即刻胸腔内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挣得她眼前一黑、丹田内真气溃散!
何沉光掌心六合真气吞吐,逆运自如,隔着人胸口最为薄弱的要害,震断了“婢子”心口的经脉,只是功力未逮,不能将活人力避掌下,只能将她震成重伤而已。然而这也足以让紧缀其后的数名侍卫得手,这婢子身形一滞的当口,两柄长剑同时呼啸而至,自背后一左一右地钉入了“婢子”的肩胛!
“婢子”心口受创,连惨呼都微弱难闻,就被两名持剑侍卫顺剑势钉在了地下!这二人分寸拿捏极好,剑锋不曾擦着何沉光一星;何沉光顺势像扔破麻袋一样扔开了那名婢子,不待站定,就阴风似的飞到了花满楼旁边。
两名守在花满楼身边的王府侍卫皆知“新娘”乃是埋伏的自己人,但也十分警惕,不曾让步。
何沉光一把扯下盖头,露出衬着幽夜更为骇人的形貌。那两名侍卫同时脸色发白,正要动作,就听到身后花满楼虚弱的声音:“让她过来吧。”
他躺在地上,后脑被身侧一名侍卫用手垫着,胸口衣衫被划开,正由那侍卫敷上疮药。那把匕首暂时无人敢拔,还明晃晃地插在他的胸口。
自从认识花满楼以来,何沉光还从未见过他这么失态狼狈的情状,表情陡然又阴森了几分,走近几步,不紧不慢地跪在花满楼身侧。
花满楼蹙起眉,轻声道:“何姑娘,为什么以身犯险?”
以他的为人,这已经算得上是最为激烈的诘问了。
何沉光穿着猩红的喜服,与花满楼两两相望,那副面貌同他一比,简直就像一只真正的红衣厉鬼。她既不信,又不得不信,以至于眼神都有些恶毒地扭曲了。她带着这种恶毒仔细地打量这个瞎子,冷冷地说:“你竟然这么愚蠢。你自己死了,别人活着,你觉得值得么?”
花满楼胸口上的匕首被月光耀得银亮,显见他现在开口说每一句话都会牵动伤口的危险。他艰难地喘息一下,没有答言,似乎那翘起的嘴角就能当做回答了——
何沉光真切地感觉到了一股发自灵魂的痒意。
先是从右脸开始,再是向下,直至右半边身子都开始发痒。身体中间有一道清晰的分割线,整个人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在水里,一半在火里。
她抬起刚才险些要了“婢子”的命的右手,扣着喜服的袖子,在发痒的右脸上擦了一擦。微妙的“哔啵”脆响细声爆开,就像是她的脸碎裂开来似的——很快她就发现裂开的不是她的脸,而是她皮肤上的瘢痕。
只要轻轻抚过,这些瘢痕就簌簌脱落,就像是一层蛇蜕。何沉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狠狠一拂右手上同样开裂的瘢痕,登时露出了一大块霜白的肌肤。
何沉光垂眸盯着这块袒露在夜风中的新生皮肤,又对比了一下自己依旧丑恶的左手。她将发痒的右脸上的“蛇蜕”也全部拍掉,感受着指腹下滑腻的、独属于年轻少女肌肤的触感。手指从额头正中一直滑到鼻子、嘴唇,发觉左脸依旧满布疤癞。
不远处,一队侍卫执着火把匆匆而来,被簇拥在中间的赫然是唐王世子朱芝址和陆小凤。陆小凤脚程自然最快,发觉情况有异,顷刻间就“飞”到了花满楼跟何沉光面前,还不待张嘴问问题,整个人就盯着何沉光的脸呆住了,嘴唇一张一合,半天才指着叫道:“噫!?”
旋即他看到倒在一旁的花满楼,差点扑到后者的身上去:“噫!?”
陆小凤已经又忙又跳之际,唐王世子方才姗姗来迟地走到了众人跟前。
与陆小凤截然不同,跟何沉光照面的那一刻起,朱芝址的眼光就再也没能移开过半分。他站在原地,脸上痛悔、震惊交织,脸色堪称精彩已极,哆嗦着嘴唇嘶声道:“卿……卿儿?”
陆小凤被他这声嘶吼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