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法华寺一见
一身暗纹玄色直缀, 外披青肷裘衣。
背后的天地是一片银装素裹,小雪渺漫地下,摇摇晃晃, 落于枝头点点, 那尽是清冷的白;里头的庙堂灯火盏盏, 跳跃于落地布罩灯架内, 衬着佛上和蔼慈爱的面容, 溢满暖黄的光。
温菀下意识向他走去, 赵珣却先一步跨门而进。
“我以为是老太太……还不知是您。”虽然有预感到他会来,但见到他还是诧异十分,继而是满心的欣喜。
这还是他们定亲后第一次相见呢。
“本是要来, ”赵珣取了佛台上香盒的三支香, “然今早不适, 我劝她在府里歇着,好了再上山也可。”他持香于青灯之上,待顶端出现了略微火星, 轻轻甩了甩, 继而握香在佛前行了三礼。
温菀连忙问:“老太太无事吧?”
赵珣慢慢道:“以前的老毛病,倒是无碍。”
温菀懂了似地点点头, 轻轻道:“那今日大人本是不来的吗?”
他笑了, 将香插于香炉内, 而后目光全然落在了温菀身上, 温言道:“你可真是高估我了。”
高估他可以忍耐如此久见不着她。
温菀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 心口如花绽开, 轻快到他跟前:“若老太太来了,大人本来也是一起的是吗?”
赵珣低头看她,她的眼实在是灵动璀璨,好看的紧。
他微微颔首,伸手抚向她的发:“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又道:“在这里还有事吗?我带你去另外的地方。”
温菀笑着摇摇头,她就是找不到人时才进来拜上一拜,自然是没什么事了。
“那我们走吧。”
温菀应着,叫了一声门外的拂冬。
进入佛堂时,因佛堂内暖和,温菀便将披着的鹤氅脱下让拂冬拿着了,这时要出门,还是披上为好。
拂冬刚想替自家姑娘披上,听得男人淡淡的声音:“我来罢。”
温菀自然也听见了,而没等她反应,已然被他的气息包围了,淡淡的,极为好闻。他比自己高了许多,手绕过她的肩膀,将氅衣披于她的肩头毫不费力,只是……只是这姿势,离得太近了些。
就算有过更近的距离,温菀面对赵珣还是有些害羞的,特别现在还有拂冬在呢。
“我府上还有一批白狐皮子,你应喜欢的,明日让人给你送来,”赵珣边摆弄她的氅衣边慢慢道,“都是上好的料子,京内恐是找不出第二批了,做里子还是用在他处,你自己决定。”
二人离得近,温菀轻拽他的袖子:“老太太不需要吗?你不需要吗?”
赵珣淡淡扫了眼她拽住自己袖子的手,伸手握住道:“我和老太太哪会穿,你穿着合适。”
温菀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他牵住……这般接触,也避免不了心跳的加快。
一番胡思乱想后,马上将思绪扯回方才说的话题上,仔细想想也是,老太太平日穿的衣料都是偏紫偏灰的,且到了那般年纪,都是极少穿亮色调的衣物了吧。
她也不推辞了:“那我收下啦。”又想了想道:“到时定是经娘亲的手,不知她会如何说呢……”
赵珣嗯了声,捏了捏她的小手道:“温夫人会理解,再说。”他顿了顿,继而慢慢道:“以后都是你的。”
她迟早要嫁给他,到时候这些东西也都是她的。
二人虽已定亲,可方才见面以来,二人都有意无意地未提这事,这会儿他先提起了……温菀轻笑着抽回了自己的手说道:“那我等着大人的白狐皮了。”
赵珣任由她抽回,点点头道:“走罢,带你去他处转转。”
温菀乖巧应下,跟在赵珣后头出了庙堂。
拂冬看着赵大人与自家姑娘的背影,实则心情复杂得很,那日姑娘留宿永宁侯府,与赵大人独处了一段时间后,似乎一切都不一样了。而今日,本是因赵老太太来的法华寺,却见着了赵大人,虽二人已定亲,可到底男女有别,这私下见面……
拂冬面色不好,她自小跟着姑娘,凡事以姑娘为先,可这有关姑娘名节,她到底要不要告诉太太。
这时,“拂冬姑娘,”方里叫了她一声,“可否一谈?”
*
“身边人要忠心,”赵珣道,“你这丫鬟尚可。”
温菀往后瞧了瞧,见拂冬与方里往一方向走,道:“拂冬自幼跟着我,是我身边的大丫鬟,考虑事情一向周到……方大人寻拂冬作甚么?”
“不过是谈些话,你也不必担心。”赵珣道。
温菀点点头,忽然明白了什么,不由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又为何叫方里过去。说来虽已定亲,但以全她的名声,是一点风声都不能走漏,永宁侯府的人他知根知底,而她的身边人他是不知的,也是不放心,自是要了解交谈过后才作罢。
二人在十方院内逛了逛,不逛还不知,原来法华寺的十方院如此之大,且在抄手走廊内,那都是曲曲折折,宛在幽境一般,因还未最寒冷的时候,枝头的腊梅还未绽放,那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白色,纯净得很,也不知其余三季是何景象。
温菀边想着,边跟着赵珣进了一屋子。
屋内素净,首入眼帘的乃一挂于墙上的‘禅’字,木桌木椅,炕桌炕垫,样样倒也齐全。
二人坐于方桌两边,屋门大敞,正对着院内风景,依旧小雪微下,轻风略吹过,廊檐下飘进星星点点的白。
温菀瞧着外头的景色,问道:“大人常来吗?”似乎是常来的,这屋子,好似也是专门为他准备着的。
且刚问,底下人拿上来了一红泥小火炉,炉上一小壶。
赵珣道:“常来说不上,与慧云方丈有一丝交情,他客气,便留了间屋子。”
“原是这样,说起慧云方丈,我小些时还曾来这儿求过签,还是他替我解的签,”温菀一笑,“大人说与慧云方丈有一丝交情,也不知是什么方面的交情呀?”
她见过慧云方丈,出家人清心寡欲,慧云方丈给她的感觉更是如此。
赵珣想了想,他与慧云方丈相识已久,不过大多也是在棋弈上交流,偶尔听他唠叨几句,大致劝自己慈悲为怀,皈依佛教之类的话。
想到此处,赵珣慢慢道:“一道下棋罢了,你若遇见他了,也可邀请他来一局。有时也会与我谈谈遁入空门之事。”
温菀眼睛大睁:“这怎么行呢,这可不行……他怎么会与大人说这些话。”
她知晓慧云方丈的影响力,说是大魏第一高僧不为过,谈谈遁入空门之事……回头真剃光头当了和尚怎么办?
赵珣温言道:“他说他的,我做我的。我们谁也说服不了对方,不然也不会牵扯这么多年了。”
不过他明白慧云的话有几分道理,但他听不进。
他是要一步一步上去的,直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温菀吁了口气,又笑着缠着赵珣讲讲他与慧云方丈之间有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儿。
哪来有趣的事,赵珣看了眼温菀,见她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倒真想了一事,也是唯一的一件了。
讲完之后,那红泥小火炉烧得也正旺,他轻拎茶壶,倒了两杯茶道:“今日在寺中,不可饮酒,知你挑茶,这是金骏眉,尝尝?”
温菀接过,手触杯壁感受到的是阵阵温热,鼻尖处萦绕着清香,轻轻吹了吹,喝下一口后,那股暖意与香气似是撞了满怀,让心口一块都软了下来,也驱逐了周围的寒气,从脚底上升的温馥。
她从未喝过这般好喝的红茶,也不知是今日环境特殊所制,还是他在身边的缘故,使得一切感知都上升了一个梯度。
“好茶。”温菀捧着茶杯,喝完后含笑看着赵珣,他拿过温菀的手中的茶杯,又替她倒了一杯:“幸在寺内,饮不得酒。怕是取了好酒来,你又贪杯。”
赵珣知她,大事上冷静有度,可碰上吃食好玩的,不失小孩子心性,这般年纪的姑娘一般也都少有了。而以后嫁给了他,府内倒是有不少新奇东西,他让着她,引着她,这点天性总不会磨灭的。
温菀轻轻‘啊’了一声,想起那日贪杯喝醉的糗事,不由脸红了,往赵珣那边凑了凑,破罐破摔道:“我一向如此,大人回头娶了我会不会后悔呐?”
这在现代极为普通的问话,而放在如此含蓄的文化环境内,连带着温菀都不自觉被同化,眼前人更是心上人,脸红得彻底,缩了回去。
赵珣扫了她一眼,面容娇羞,衬得更为动人,慢慢道:“我可还未娶到你。”
待她结业,最快也得一年后,虽明白急不得,有时还是望着日子快些。
温菀轻笑着,笑了会儿,余光见赵珣的茶杯空了,起身拎起茶壶帮他倒了一杯,继而二人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看着门外的小雪漫漫,一派祥和。
她喜欢极了现在这般,如若接下来一月还可如此,她都不愿跟着表姐一道前往顺德了,现下想起此事,心中莫名有着一丝酸涩,她到底又要好久不能见着他了。
想着,眼角都耷拉了下来,瞧屋外,这雪逐渐也开始下大了,风吹得愈发冷,她将身上的氅衣拢得紧了些。
赵珣起身将屋门关了,转头见温菀不是很好的面色,问道:“是哪儿不舒服吗?”
“不是不舒服,”温菀摇头,又觉着这般坐着与他说话距离太远了,起身离他近了些,“而是想起了一事……大人,过几日我便要离京,与表姐他们一道前往顺德,今年许是在那儿过年了,应是要许久才能回来。”
……
要见不着了。
赵珣道:“荣伯侯一门定居在顺德,回京次数甚少,虽说今年荣伯侯回京任职,然在顺德一带威望颇深,回去过年也在情理之中。”
他顿了顿,低头看着温菀的眼神,又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小丫头这是舍不得他了。
赵珣笑了,抚了抚温菀的发,又觉着不够,干脆将她圈在怀里。
温菀抵在他温热坚硬的胸膛上,本还有些紧张,后来也渐渐放松了下来,慢慢回抱住他,将头埋进他的怀抱里。
赵珣低头瞧她,似又听见她含糊地说了句什么,明白后,心都化成了一片,两臂的力度加大了些,语气都温柔到了极致:“我也想你。”
他听到了。
温菀将头埋的更深。
他一下一下抚着温菀的发,声音轻轻的,慢慢的:“你自幼长在京城,还未去过外地。以后我虽也可以带你去,但那时去并不一定能得到现下感知的一些,总是不一样的。趁有机会那便去看看,有荣伯侯夫人在,也不会有人欺负你。我回头给你一信物,若真遇上何事,你拿信物寻人即可……且过几日,我也要离京。”
温菀听他最后一句话,一下子抬头道:“大人要去哪儿?”
“前些日子朝中事务繁多,治大同府一带官员的考功绩效还未完成,我奉圣上之名,同吏部几人前去,”他道,“不过半月左右就回。”
温菀点点头,大人要出远门,反正留京也见不着面,她也便安心去顺德罢,她道:“那我到时早些回来。”想了会儿他方才说的话,又问道:“可大人,钦天监不是已经封印了吗?”
既已封印,那等于现代放年假了。
“那都是平日,若真遇上什么事,封印不过嘴上的摆设罢了,哪还顾得这个?”赵珣清冷道,“今年朝事不稳,自要有人摆平事。”
朝事不稳,温菀就算不在其中也能感受到到底有多不稳,许多事儿坊间都传了个遍,而温晁更是都察院的官员之一,哪能不知道呢。
在朝中叱咤多年的内阁首辅,居然在金銮殿手捧官帽,老泪纵横请求圣上让他告老还乡,那时看他哪像是意气风发大的严阁老,不过是一个七旬老人罢了,胡倒猢狲散,无数与严家与三皇子牵连的人,死的死,抄的抄,查封得彻底。
圣心难测。
可这般看来,三皇子倒台,七皇子应是更有希望了。
温菀斟酌了下语句道:“如此,圣上器重大人,也无以前暗地里的威胁,七殿下应是要放松许多了罢。”
“想岔了,”赵珣道,“要比以前更为谨慎才对。”
温菀满脸疑惑,‘嗯?’了一声,照她的理解,以往是三皇子与七皇子二人的争斗,严阁老偏帮三皇子,而大人是七皇子的老师,高阁老明面上也是支持着七皇子,然后来回乡,此前重归后倒是不站队了。
一位内阁首辅及之下的无数官员,七皇子到底是被三皇子压上一筹,如今最大的危险已除,更是没有重新爬起来的可能性,那七皇子是皇位的最大可能者了。
难道她理解的不对吗?正常逻辑之下应该如此了,难不成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
赵珣见温菀充斥不解的眼神,轻敲了下她的头,慢声道:“以为你聪明,还是被老皇帝带进了沟里。”
如今坐在椅子上的皇帝壮年时到底不愧创下了无数丰功伟绩,虽已年迈,头脑精明得很,自有他的主意。
温菀轻咬了下唇,被老皇帝带进了沟里……难不成都是假象吗?都是假象……难道圣上想给众人表现的,就是他想让大家都知道的事,实则不然,他有另外的打算。
……什么打算呢?
众人都知道的事,无非就是三皇子与七皇子的自相残杀,朝中众人的争斗,三皇子倒台后,七皇子可以稳步直上……这是当今圣上想让大家都知道的事。
这般想来……难不成?!
温菀脑中的一个想法一闪而过,被她捕捉到,又立刻觉得不可能,想马上打消,可已经挥之不去了。
温菀拽着赵珣的袖子,压低声音满是不敢相信地问道:“圣上他……难道根本就未属意过两位殿下吗?三殿下与七殿下,二人皆不是他满意的传位之人,而是……另有其人?”
赵珣对上温菀的目光,眼神平淡:“想明白了就好。”
这……这是个什么事儿?!
圣上未属意过两位殿下,却传递了那样的信息,使得那二位斗争了那么多年,多少人因此丧命已经不知了,这二位还是他的亲生骨肉啊……
“那圣上是想要将皇位传于何人?”温菀问。
赵珣看了一眼温菀,没有说话,温菀一下子明白了,这般想来……也只有十皇子了,生母如此受宠,想必是真心喜爱了,让他们二人的结晶坐上皇帝之位,是当今圣上的想法吧。
只不过自己的三子与七子威胁是较大的,那不如就让他们自相残杀,顺带捧杀,慢慢除去威胁到自己最喜爱的皇子的二人,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宣告天下太子到底是谁了。
她不知该如何说,只觉得就算风未吹进屋内,也感受着一阵阵的寒意。
赵珣察觉到了她的不适,安慰道:“好了,不要再想了。再闹到如何都不会牵扯到温家的,你安心进学,外头的这些事儿不会波及到你。”
温菀语气紧张道:“可跟你有关。”
他是七殿下的老师,他自然是帮着七殿下的,那迟早会成为当今圣上的眼中钉。
“我无事的,你放心。”他道。
他怎么会有事,老皇帝不属意的人,他偏偏就要捧着他上去,让他记着他的恩,老皇帝身子已经不行了,又怎么斗得下去。
赵珣都这般说了,温菀对他是颇为信任的,又哪里有不信的理由,不过还是担心着他。温菀抬眸看着他,俊朗的面容,薄唇微抿,神使鬼差地亲上了他的嘴角。
男人的眼底微深,手徒然抓住了她的细腕,将她抵在门上,反入为主。
温菀没想到会激起大人这么大的反应,可也来不及退缩了,她双手被禁锢,挣脱都挣脱不得,他摩挲着,轻舐着,根本不给她反抗的机会。
只觉着浑身的热气直直冒上来,头脑晕乎乎的,沉溺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微微松开,低沉道:“成亲后,万万不可这般撩拨我了。”他的气息还掠过自己的脸,温菀的脸已经红得能滴出水来了。
“哪里撩拨你了?”温菀抬眸对上赵珣的眼,反驳道,“这哪儿是撩拨……”而是情不自禁嘛。
他轻笑:“那便不是吧。”
“那就算是撩拨,我们成亲后都是夫妻了,为何还不行呢?”温菀又问道,她是不解了。
赵珣松开了温菀,边理着袖口边道:“我行,怕的你不行。”
这话说得……温菀都不知如何驳他,哼哼两声,又被赵珣拉了过去,好好说了会话,这回头又得分离一月,见都见不着面,也难怪。
*
雪渐渐停了,阳光照耀下来,一片白茫茫,亮的刺眼。
禅房的门开着,方桌上是几道斋菜,赵珣一一给温菀解释着几道菜的由来,那都是慧云与他对弈时说的。
温菀还不知几道素菜还有那些个故事,甚至有几道还是慧云方丈云游时觉着味儿不错,特地向主人家学来的。
吃了几口,确实觉得清爽可口,不像平日里吃的一些菜,下不了饭,这方桌上的几道菜都是极为下饭的。
“上回听闻隔壁的何太太说连着几日且都在法华寺吃着斋饭呢,当时我还想着,斋饭有什么好吃的,”温菀笑道,“今日一尝,倒能理解何太太了。”
赵珣给温菀夹了一菜心,道:“确实有不少人来。”又瞧了瞧屋外的天气,道:“你慢些吃,时候还早,等会儿我派人送你回去。”
天黑得快,一会儿天便黑得彻底,要真等渐晚时才回,还是在这般下雪的日子下山,他实是不放心。
温菀乖巧地点了点头,安慰自己,一月后便能再见了,就算再舍不得也得分别了。
待吃好后,二人出了十方院,经过龙吟听泉,慢慢下了山。
温菀先上了马车,马蹄声渐起,心中一阵不舍与酸涩,撩起车帘往后看,他还在看自己,温菀不知哪来的勇气挥手喊道:“一路平安!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