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尾声
在我刚出生时, 就知道我有一位经历传奇的表姨婆。
据说,她在母亲很小的时候, 宁愿放弃族里的地位, 和一名大越国的男子私奔。后来,母亲成为了姜族首领, 她曾和我说过, 表姨婆实在太傻,明知大越男子全都寡情薄意, 却还为了他背弃自己的族人。果然,表姨婆最终为这个决定而后悔,在母亲刚成亲时便回了部落, 陪伴她的,只有始终忠心跟随她的傅云飞。
表姨婆回来后, 便和傅云飞一起住进了偏僻的小院子里,自此闭门不出。许多好奇的族人都想去问个究竟,全被表姨婆给赶了出来。后来, 母亲敲开了表姨婆的门,两人谈了足足一宿,然后将她领到了所有人面前,尊敬地像表姨婆行礼, 说她是会改变姜族命运的人。
果然, 我出生的前一年, 表姨婆带着族人帮助大越皇帝赢下关键一仗, 姜族终于能立国。姜氏与李氏自此不再对立, 从此后能通商和交流,我的族人们因此能接触到广袤的中原文化,也终于明白,为何前辈们总是想要奔向那里。
我从小便爱赖着表姨婆,听她讲大越国的故事,那时我太小,还会傻傻地问她:“大越的男子真的都是寡情薄意的坏人吗?”
表姨婆听得止不住发笑,摸着我的头调侃道:“小小年纪,哪懂得什么寡情薄意。”
后来我长大些表姨婆便告诉我,大越和姜族不同,千秋基业、万里河山,有权势的地方便有纷争。可无论在哪里,总会有痴心不渝的男子,对他们所爱的女人,会倾尽真心,绝无任何杂质。她的女婿,便是这样一个人。
我那时听了许多有关安岚表姨妈的故事,听说她在皇城创办了只收女学生的国子监,让大越女子也能入仕为官,享受与男子同等的权利。听说她与大越皇帝情深不渝,两人携手去了不少地方,在各地设立女子学堂,让那些穷苦的女孩们,除了被当作换取嫁妆的货物,也能找到更好的路。
我对她又是崇敬又是好奇,于是在我十四岁时,坚持要和族人们一起前往大越皇都,想亲眼见见这位表姨母。
可当我被领进了皇宫,第一眼见到人的却是他。
他那时穿着明黄色的纱袍,端端正正坐在奉文殿里,姿态清贵却不带傲气道:“母后与父皇去了江南巡视,你若想见她,只怕得多留上一段时间了。”
他似乎偷偷叹了口气,修长的手指随意托着下巴,只需一眼,我便明白,为何表姨妈能为了大越男子放弃从小拥有的一切,只为能陪在他身边。
也许,大越女子本来就有为心爱之人义无反顾的勇气,那天起,我便住在宫里,不是为了表姨妈,而是为了他。可大越国的太子,从小被大臣们赞赏,聪慧勤奋,沉稳持重,偏偏对□□从不开窍,所以才会一直是孤身寡人,日日埋在奏章与朝事里,无论我如何明里暗里撩拨,他都好似闷嘴葫芦毫无反应,令我颇为沮丧。
幸好他看在我与表姨妈的关系,对我始终优待,听说我很喜欢大越的诗词与史籍,便给了我能随意出入宫里藏书阁的权利。我很珍惜这个机会,除了在他下朝时缠着他聊天、陪他尝御膳房新做的茶点,便是泡在藏书阁里,翻看那些记载着前人智慧的书籍。
直到有一日,我正坐在书架后看书,突然听见楼梯那里有声音,那时藏书阁的官员应该已经散值,我以为是来了贼人,便躲在书架后往外看。
我可能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日所见的情景,那时正是黄昏,暖黄的光束在地板上划出一道道金线。有人踏着光走来,俊美的中年男子将手捂在宫装女人眼睛上,笑着道:“你说你对藏书阁了如指掌,这下看不见了,你还能找出那本书吗?”
女人漂亮的樱唇翘起,声音虽已不再年轻,和男人说话时,却还带着娇滴滴的尾音:“若是我赢了,阿元哥哥给我什么奖励?”
眼看两人往这边走来,我吓得往后缩回身子,可他们既然能出现在这里,再加上那不似凡人的出挑容貌,我已经猜出他们的身份。虽然之前听过许多传言,直到这一刻亲见,我才知道帝后是如何的默契情深,令人艳羡。
可我还没想好该怎么离开,安岚姨妈的脚已经踩住了我的裙子,然后她惊呼一声,握着眼睛上的手掌移开,低头瞪圆了漂亮的杏眸问:“你是谁?”
没想到,当表姨妈陪我住了两天后,立即就发现了我对太子的情思,她不但没怪我,反而觉得有趣,有次还兴致勃勃地对皇帝道:“想不到我们那个木头儿子也有人喜欢,还是这么个伶俐的小美人儿,要不咱们来赌一把,那小子什么时候能开窍。”
而那位在人前威严十足的皇帝,竟不觉得这赌局有什么不对,只是宠溺地看着表姨妈说:“你要赌什么,我奉陪就是。”
两人兴冲冲地商量出了赌注,而且对我毫无避讳,令我颇为无奈,然后表姨妈还对我说:“我下了重注你能让那小子心动,可一定要让我赢哦。”
后来又过了半年,我能察觉太子可能动了心,可他顾虑太多,迟迟不敢对我有所回应。直到有一日,丞相将自己的嫡女送入了宫做了女官,就是逼让太子早日立妃,我见他竟没有当场拒绝,一气之下决定离宫,再也不想见这个铁石心肠的狠心人。
我离开皇宫外出游历的那天,表姨妈亲自去了渡口送我。我以为她回挽留我,谁知她只是说:“你做得对,就该给他点教训,如果他能想通,你就回来。如果他这点勇气都没,也不值得你去爱。”
她知道我喜爱中原文化,便替我指了条路,说在贺州的新野城里,有一位教书先生,他是大越曾经的皇叔,也是大越最有学问的人之一。
表姨妈让我拿了她的信去拜他为师,让他把毕生所学教给我。我不知他们之间有什么纠葛,只是后来见到那位叫做李徽的俊逸男人时,他脸上带着奇异的光彩,将那封信反复看了几遍,然后小心地折起放在胸口,冲我朗朗笑道:“你想学什么?”
后来我便留在了那里,李徽让我叫他先生,我给先生在学堂做助教,顺便向他学知识。很快我就发现,先生身上有种诗酒风流的隐士风姿,虽然身在乡野,却也不失皇族之人的高贵做派,我有时会奇怪,问他为何甘愿过这样的生活,他却笑着道:“能清心寡欲,教书育人,已是几世难求的大幸。”
我在先生身边足足呆了一年,看他尽心地对待每个学子,经常收到学生家里送来的鸡鸭米面,便做上一桌好菜,邀请我去和他同吃,再饮一壶酒,多喝了几杯后,就会忍不住问我关于表姨妈的事。
我从他的眼神里看的出,他和表姨妈之间一定有着很深的牵绊,可我什么也没问,那些往事只适合尘封,就这么埋进他们记忆里,偶尔嗅到翻起时的馨香。
我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日子,直到他出现了学堂外的那一日。
那天学生说院子里有人找我时,我万万没想到那个人竟然会是太子。他未带随从,短短一年竟是清瘦了不少,还是用那双清亮的眸子看着我,叹了口气说:“我没有立太子妃,等你等的太久,只有自己来找你。”
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或是干脆跑进他怀里,告诉他这一年我有多么思念他。这时,先生拍了拍我的肩,对我微笑道:“去吧,有些人一旦错过,便再也找不回来了。”
临行前,先生托我给表姨妈带去一些草药,说是这边一位药农在险峰采到的,十分珍贵难寻。他本来想要写信,可我亲眼见他将信写好又揉烂,只让我给表姨妈带了句话,说他虽然恨他,可还是想让那人多活几年,因为只有他能让她快乐。
这话绕得我有点晕,但不敢去想其中的深意,太子好像对先生颇为不喜,连话都不愿和他多说,只警告他离我远一点。
回到皇宫后,我便和太子成了亲,第二年生下了个男孩,后来又生了两个女孩。我们成婚的第二年,太上皇便禅让太子登基,然后和表姨妈继续游山玩水,直到我们的孩子八岁那年,太上皇突然病倒,然后便再也没有起来。
我还记得太上皇驾崩的那天,明珠公主也带着两个儿子回了宫,和驸马一起守在床边,太上皇将几个孩子都叫到身边,看我们时脸上还带着笑,然后握住表姨妈的手说:“那些年,我独自呆在深宫里时,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儿孙满堂的一天。岚儿,谢谢你。”
然后他让我们都离开,说要和表姨妈单独说话,我们不知道父皇最后说了些什么,只是半个时辰后,表姨妈虚弱地推门走出来,用几乎木然的语调说:“你们的父皇,他走了。”
我很担心表姨妈,她在那之后并没有哭天抢地,只是冷静地办着太上皇驾崩后的所有仪式,我日日陪着她,直到夫君有天晚上一脸恐惧对我说:“我觉得,母后可能撑不下去了。”
任谁都看得出,表姨妈在太上皇走后,几乎被抽干了所有的息怒和灵魂,经常会坐在坤和宫发呆,甚至有时还会走到鬼使神差地走到奉文殿里,直到看清御案旁做的是新皇,才会仿佛惊醒一般离开。
我知道,她是想起了曾经和太上皇一起在奉文殿批阅奏章的日子。
就在所有人都寸步不离地跟着表姨妈时,我却突然收到了先生的信。他说他到了京城郊外,可他早被禁止进入京城,想要我能和表姨妈说,明日亥时,能去和他见上一面。
表姨妈知道这件事后,久久没有说话,然后笑了笑说:“我不会见他。”
可到了约定的市井,表姨妈还是去了城门处,只是坚持站在里面,绝不愿再往外走。我让所有守卫离开,先生与她隔着道城墙相对,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就这么默默站到天色渐暗,我终于听见先生在城墙外道:“我知道,你能熬过去,因为你答应过他。”
然后,表姨妈竟终于哭了出来,她扶着城墙,哭得声嘶力竭,先生站在墙外陪她哭,却始终未踏进一步。
表姨妈哭完后便离开,我记挂着先生,跑出城门去看,只看见他洒脱却显得寂寥的背影。
他们就此分别,终生再未相见。
那天以后,表姨妈终于又露了笑容,只是她不愿住在宫里,而是搬去了郊外的一间别苑。据说那间别苑是先皇曾经是三皇子时住过的,我去看表姨妈时,她便拉着我的手,笑着告诉说,这里他们曾在某处一起吃过饭,在某处一起看过书,在某处闹过脾气。又指着某棵树说:这里曾有过一只鹦鹉,就是它开启了他们之间的缘分。
表姨妈是大越最为传奇的皇后,因为她与康帝一世情深,在夫婿死后,花了足足三年时间完成了康帝曾提出的所有政见,当所有事都了结后,便在别苑里如坐化般薨逝。
她死后,那对神秘的血玉也不知所踪,人们都说那对玉佩有灵性,所以会随主人而去。
她走时只留下了一句话:他用了一世来陪我,现在,可以换我去陪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