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坦白
傍晚的青石地面犹有余热,韩蛰冷峻的脸却像是被寒冰冻住, 阴郁得可怕。
令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不必看他的脸,都能感受到他的怒气,也不知是为唐解忧的事, 还是因为那句自请休妻拂了他的颜面。他脚底带着风似的, 庆远堂的丫鬟仆妇瞧见时都自觉避让在侧, 没过片刻, 两人都已走出很远。
从庆远堂回银光院, 会经过韩蛰的那座厨房。
方才唐解忧被扫得跌坐在地,令容甚至听见了骨头撞在地面的闷响, 韩蛰那样克制得人, 忍不住对表妹出手, 可见怒气有多深。
令容有点怕他, 正考虑待会如何跟他提休妻的事, 却见韩蛰忽然顿住脚步。
“饿吗?”他问。
“啊?”令容满腹心思全在别处, 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老实回答, “饿了。”
——晌午在葫芦岛用饭后, 被高阳长公主一番闹腾, 着实受惊不小。之后舟车劳顿,回到府里, 又在太夫人那里受气, 也不知是饿的还是气的, 被韩蛰一提,她竟觉得身上似乎在微微颤抖,腹中空空,浑身无力。
“快日落了,是该吃晚饭。”她瞧一眼天色,补充道。
韩蛰仍旧背对着她,“想吃什么?”
令容瞧了一眼,提起晚饭,脑海里倒是浮起几样想吃的菜色。然而瞧着韩蛰那阴郁得能滴出水的脸,到底没敢说出来,只低声道:“什么都好。”
韩蛰觑她一眼,见她眉目微垂,神情低落,不像平常那样提起吃食就两眼亮晶晶的,知道她委屈愤懑,竟连食物都勾不起兴致。
他没哄过姑娘,这当口也柔不下态度,便将她纤秀柔软的手握得更牢,径直往厨房走。
厨房里整洁如旧,木架上厨具碗盏俱全,令容扫了一圈,见韩蛰似是要亲自下厨的架势,稍觉意外。想了想,还是点了两样菜,“想吃糖醋里脊和糯米排骨、清炒笋尖,还想吃酸汤小馄饨。”
韩蛰瞥了她一眼,“吃得完吗?”
“那要不……”令容考虑该去掉哪样,都想吃,都舍不得。
韩蛰瞧了片刻,神色稍缓,“算了,都做吧。”遂叫个仆妇过来,让她去大厨房取食材,将厨房扫了一圈,指挥令容,“那儿有糯米,先泡着。”
除了馄饨是现成的,三样菜做起来确实费事,令容自须分担些,忙去取了糯米泡起来。
韩蛰也不闲着,将待会要用的酱料先预备好,待仆妇取来排骨,先剁成不及寸长的小段,加酱料葱姜腌着。他身手出众,剁排骨也不似旁人粗鲁,手起刀落,又稳又快,砧板上几下闷响,姿势甚是从容。
令容佩服得五体投地,有美食在前,暂时不去想那些烦心事,待红菱被叫过来,便去切洗好的笋尖。
仆妇已在灶中生火,厨房外腾起青烟袅袅。
夕阳斜挑在山头,透过敞开的窗扇,将一缕金色余晖照在韩蛰侧脸,给他冷峻的侧脸添了些许柔和。再怎么冷厉凶悍的人,当手里杀人的剑换成切菜的刀时,红尘烟火气浸染,总能给人稍许亲近之感,更何况韩蛰双手修长,身姿劲拔,其实很好看。
令容切完笋尖,靠在案边,将韩蛰瞄了两眼,有些出神。
韩蛰仿若未觉,干净利落地将食材装在盘中,看向令容时,脸上怒气尽收。
目光相触,令容愣了一瞬,不自觉地脸上一热,没话找话,“笋尖切好了。”
“我炒糖醋里脊和笋尖,排骨和馄饨归你。”
“好。”令容爽快应了。
不多时,锅中油烧热,韩蛰煸炒葱姜,香气溢出,诱人食欲。令容也不耽搁,知道糯米排骨费时,便权当夜宵来做,只让红菱准备做酸汤馄饨的材料,怕韩蛰独自忙不过来,又跑到他身边,端盘递菜。
里脊下锅,香气愈发浓郁,让腹中饥饿感愈发强烈。
好容易等糖醋里脊出锅,令容将盛好菜的盘子捧过去,那香味儿直往鼻子里钻,微红的色泽也格外诱人。她垂涎欲滴地瞧了片刻,强忍着没动,才想转身,却见一双筷箸伸过来,夹了块里脊,递到她跟前。
“尝尝味道如何。”旁边响起韩蛰的声音。
热腾腾的美食近在跟前,她来者不拒,稍吹了吹,吃到嘴里尝了尝,酸甜爽口,果然美味!唇边不自觉地勾起笑容,她抬头看向韩蛰,眉眼弯弯,“夫君做得菜都很好吃!”
韩蛰唇角微动,随手抄了装笋尖的盘子,踱向灶台。
令容也不耽搁,待锅中水沸腾,将馄饨入锅煮熟,装进垫了紫菜的碗里,撒上剁碎的小葱香菜,浇上酸汤,再淋几滴麻油,啧!
这头馄饨才好,那边韩蛰的清炒笋尖也清香出锅。
令容遂将两盘菜和两碗馄饨装进食盒,又分出同样的一份送到丰和堂给杨氏和韩瑶,因才跟太夫人生气,半个字也没提那边,只叫红菱守着才蒸上的糯米排骨——当然,也留了一份给这馋嘴丫鬟。
韩蛰任凭她安排,因厨房离银光院颇远,怕耽搁太久损了味道,遂拎着食盒去附近的水榭,夫妻一道用晚饭。
……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仆妇们正在矮个点亮灯笼,水榭里虽点了灯烛,仍显得昏暗。
令容坐在韩蛰对面,方才的郁气散尽,对着满桌美食,吃得心满意足。
盘中最后几粒笋尖都被她抢走,清香翠爽,齿颊留香。
她意犹未尽,见韩蛰神色也不似最初阴郁冷厉,才牵出笑意,“夫君的厨艺真是出神入化,红菱炒笋尖也算是拿手的了,却还是不及夫君做的。除了用料火候,还有旁的秘诀么?”
“没有。”韩蛰拒绝外传。
令容“哦”了声,垂头喝馄饨酸汤。
——若是当真被休弃,往后就没机会尝到他的厨艺了,韩蛰又不给偷师,让人遗憾。
遂默默将酸汤喝尽,肠胃饱暖,轻轻拿手摩挲小腹。
想着休妻的事,原本亮晶晶的眼眸里终究黯然,便侧头瞧着水榭窗外的水池出神。
片刻后,听韩蛰说吃好了,才漱口起身,一道散步回银光院。
夜已很深了,甬道两侧灯火微明,风扫过肌肤,微觉寒凉。
两个人都没说话,隔着尺许的距离,慢慢往银光院走。
将近院门,令容才鼓足勇气,“后晌在庆远堂,为葫芦岛上的事,我跟太夫人有几句争执,就在夫君进门之前。不知夫君听到了没有?”
夫妻同行,远近无人,唯有游廊下灯笼随风,花枝斜逸。
韩蛰脚步微顿,侧头看她,声音微沉,“听见了。”
听见就好,无须她再说一次,徒生尴尬了。
令容有些歉疚,深吸口气,缓缓道:“自从进了府里,婆母疼爱,小姑和气,夫妻待我也很好。但令容确实才德有限,没能讨长辈欢心,也不会做人处事,前前后后,为了表妹的事,给府里添了不少麻烦。夫君文韬武略,才能卓然,我跟在身边,只会成为累赘,也白气坏老太爷和太夫人的身子。不如送我一纸休书,令容绝无怨言。”
半晌沉默,令容疑惑抬头,就见韩蛰正瞧着她。
暗夜里,背着灯笼光芒,他的眼神格外深邃复杂,像是隐藏了许多情绪。
他没生气,她暗自松了口气,“这不是我赌气的话,是深思熟虑。”
“我想听真话。”韩蛰盯着她,“你想和离的真实原因。”
“夫君当真想听?”
韩蛰没作声。
令容顿了片刻,“好,我说真话。夫君娶我是碍于圣旨,老太爷和太夫人肯点头,也是为此。傅家式微,入不了老太爷的眼,这婚事又是田保促成,想必老人家心里很不满。若始终相安无事倒也罢了,可表妹三番四次地生事,最初那些小打小闹不算,先前牵扯锦衣司的人,诬赖我跟外人有染,既然老太爷责罚,我也不必计较。可这回,她将主意打到长公主头上,无端连累了裴家少夫人的性命。”
她回想起岛上那一幕,仍然心惊惋惜,继而难过,“那是两条人命啊夫君!就为她心中私愤,挑唆生事,害得无辜的人母子俱亡。当时那场景……”她顿了一下,压住难过哽咽,“夫君也许不会明白,当时我听着裴家人的哭声,心里有多难受。听说那孩子是裴家的嫡长孙,裴少夫人先前还有个女儿,才三岁。”
夜色薄凉,她看着韩蛰冷峻的轮廓,前尘旧事翻滚,忽然觉得很难过。
“那个小姑娘,她平白无故地没了娘亲。原本和睦美满的一家人,忽然就……”
泪水猝然涌了出来,她咬唇压制情绪,侧头看向别处。
韩蛰伸臂,将她轻轻揽进怀里,声音低沉而温和,“你心疼她,是不是?”
他的胸膛结实宽厚,双臂箍着她,有点小心翼翼的味道。
令容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太夫人偏袒表妹,我无话可说。但我不愿这种事再发生。夫君,傅家虽没落,却也是有些脸面的,爹娘和哥哥对我自幼疼爱,被老太爷和太夫人那样厌弃,我也会难受。”
“我知道。”韩蛰低声,将怀抱收紧些,微不可查地叹气。
半晌,令容才收住情绪,离开他怀抱。
“休妻的事,夫君考虑一下,好不好?”她抬眼轻声,惯于盛笑的眸中满是雾气。
韩蛰不置可否,只带她回院,“睡醒再说。”
……
当晚,韩蛰没再去书房,留在了银光院。
——上回元夕受惊,她连着做噩梦,这回又碰上这种事,怕也睡不安稳。
夫妻虽仍是各自拥被,但枕边多了个人,多少觉得安慰,令容累了整日,早早入睡。
韩蛰等她睡安稳了,才熄灯就寝。半夜醒来,察觉枕边空荡荡的,他伸手一探,就见令容被中空荡,只有一丝余温。
他睡意顿无,看向外面,长垂的纱帘外,她的身姿影影绰绰,正站在窗边出神。
夜色暗沉,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纱帘半卷。
她的背影窈窕单薄,双手抱肩,披散的青丝微微扬起。
韩蛰保持仰躺侧头的姿势,就那么看着她。
许多事浮上脑海,从她最初嫁进韩家,到如今的点点滴滴。从前他孑然独行,满心冷厉,常年在外奔波,哪怕回府,也是在书房歇息,甚少回到银光院,也从未想过红袖温柔,软玉旖旎。直到娶了她,渐渐的,他习惯了身边多个娇软身躯,习惯清晨睁眼时看到她,习惯她准备的精致早饭、捣鼓的各色糕点。
然后就有了期待,在外奔波、劳碌回府时,不自觉地想起这座院落。
甚至在追捕要犯、露宿荒郊的凄寒夜里,梦见这座温暖庭院。
倘若她离去,这座院中的温暖灯光,将尽数熄灭。
倘若她离去,夜半梦醒时,身边就不再有她的余温、她的发丝、她不安分凑过来的柔软而温暖的娇躯。
更何况,屡屡生事的是唐解忧,她没有半点过失,凭什么被牵累?
可她哭泣的模样又涌上心间,她本该被呵宠娇养,如同在金州的时候,娇憨恣肆,尽兴张扬。她漂亮的杏眼里,本该是明媚动人的笑意,而非愧悔委屈的泪水。
不知多久,窗边的人才觉出寒意,幽幽叹了口气,阖上窗扇,掀纱帘而入,小心翼翼的爬到床榻里侧,悉悉索索的钻进锦被。
韩蛰闭眼翻了个身,就势滚到里侧,连同锦被一道,将她抱住。
令容不知他是梦是醒,尝试着抬他手臂,见他抱得紧,怕惊扰了他,没敢再动,将近在咫尺的脸看了片刻,阖目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