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七杀
见许枫松手又凭空消失, 慕临大脑一片空白,第一反应是踏过去……却只踩到了实地上, 并未坠落。
他六神无主,在许枫消失之处跺脚,甚至抽出天缘剑试图劈开大地,可还是徒劳, 他仍旧在原地,许枫真的不见了。
“阿枫——!!!”
天地间一片暗沉,举目尽是墨一般的长夜。慕临甚至不知该如何寻他,只好对着空气不停呼喊, 撕心裂肺,焦急万分。这样喊了一会儿,嗓子都哑了,喉咙渗出淡淡的血腥味。他突然意识到不对——他好像无法和小狐狸心灵相通了。
慕临再次运起灵力, 尝试在心中呼唤阿枫,却只感受到一片空荡荡的虚无。无人回应,无人搭理,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他一人……
慕临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他呆了片刻, 忽而想到什么,伸手摸了一把脸, 强逼自己镇定。
我不能乱, 他心想, 越是慌张越是着了道。就算有人搞鬼, 切断了他们之间的交流的可能性, 但阿枫是他的灵兽,他们仍旧能感知到对方的情绪与状态。
阿枫还活着,他还在等我。
他深呼吸几口气,一咬牙,抬起左掌对自己右肩头狠狠一拍——好不容易止住的鲜血又涌了出来,慕临闷哼一声,提起剑继续前行。
那团微光还是跟着他,寸步不离。慕临其实也不知道该哪里走,准确说,他压根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又该去向何方。可他更不愿意呆在原地,凭借直觉挑了一个方位,一边摸索,一边捏住腕上芥子,顿了顿,从中掏出一些丹药,丢进嘴里。
也不知贺无穷用什么玩意儿炼制的丹药,这些丹药气味难闻,苦涩非常。慕临囫囵吞了,那股苦味也顺着往下,蔓延到他胸口。
他想,我至少还有芥子,有宝器灵药,有一团跟随我的光。可阿枫该怎么办,他什么都没带,又孤零零一个人,不知道会遇见什么。
这样一想,心神动荡的愈加激烈。他连忙运气化神,凭借丹药维持灵台清明,同时五感俱开,试图在绝境中找出一线生机。
流动的黑雾中,他感觉到了风。这风冰凉刺骨,划过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仿佛三九吹雪,泛起阵阵寒意。有什么声音从远方传来,沙哑又怪异,像敲击破鼓发出的闷响,又好似巨兽嘶吼嚎叫。
慕临忽然踩到了什么东西,被硌了一下。借着光晕,他俯下身查看,发现是一根白骨。
这根白骨有几寸长,分不清是什么人或动物的骨头,经年累月被黑雾腐蚀,骨面坑坑洼洼,出现了许多小洞。慕临皱了皱眉,直起身,黑靴从这根白骨上踏过,只听“嘎嘣”一声,白骨断为了两截。
他继续前行,越是深入迷雾,越能碰到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有散落或成堆的骨头,有腐烂的肉块,有整张被扒下、染血后湿漉漉的动物皮毛,还有一些人的尸体,看上去没死多久,皆缺胳膊断腿,形容凄惨,死无全尸。
有的碎尸与皮毛还泡在淤泥里,那淤泥奇臭无比,又烂又软,在摸黑的环境中一眼看去,与寻常的地面一模一样,若是不小心踩中,便会陷入沼泽,难以脱身。
幸而那团光似乎有灵性,不仅为慕临照亮脚下的路,还指引他避开了不少沼泽。慕临边走边观察,心中有了猜测——是魔。
一般情况下,唯有低级的妖魔鬼怪才会吃生人与动物,越是高阶的魔,有了一定的灵智,反而不屑于干这种事。且妖族鬼族整体实力不如魔族,很难在贺无穷戚无尽眼皮子地下设下结界。他们棺山历练遇见最多的是魔,昌隆镇山道上村庄里也是魔,冥冥中似乎有什么推着他走,他接触到的魔物比师叔与其他师兄弟都要多。不用再推测,慕临已能肯定,他又陷入了一只魔物的“界”或“阵”。
到底是“界”,还是“阵”呢?
百剑穿心……迷雾沼泽……似乎有什么从慕临脑海中一闪而过,可模模糊糊的,不甚清晰。
慕临却没时间细想了,他担忧许枫也陷入这样的境地,又走了几步,发现前方的景物似乎清晰了点。
不知何时,天边冒出一线红光,将漆黑的世界照亮了些许。那光却不似夕阳的暖红,而是血淋淋的暗红,泼上去似的。这光一出现,一直陪伴慕临的那团白光显得黯淡了许多,几乎看不见了。
慕临心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放松,朝远处望去——他看见了一个巨大的、白色的人影,突兀地出现在迷雾正中央!
更准确地说,那是由无数根白骨堆砌成的“人”!密密麻麻的白骨自发粘合在一起,组装出一个人形,跪立在那片空地上,头颅折断似的朝下。也不知道杀了多少生灵,取了多少骨头,才能拼成这样数十丈高的“人”。更为诡谲的是,制造这具“骨人”的魔手艺还很高超,用各种形状大小不一的骨头给这个“人”安上了五官,甚至用无数根死灵芽为他造出了一头乌漆漆的长发,垂在地上,与跪地的膝盖相触。
“嘎——嘎——!”
忽然之间,天边那一线红色动了!无数鬼鸦发出刺耳的怪叫,扑闪着翅膀,铺天盖地朝“骨人”飞来!
慕临发现,那些红光,竟然是鬼鸦的眼睛!
方才鬼鸦都聚集在天边,眼珠发出的红光密密层层叠加在一起,看上去仿佛一条红光凝成的线。可此时,他们飞散开,眼珠变成无数飞舞的小红点,在空中不断闪动。
慕临眼睁睁看着,半空中无数鲜红的血点再次汇聚,凝成一把血红的长刀,刀尖对准“骨人”的脖颈,恶狠狠一斩而下,旋即,那“人”的头颅滚落,整个“骨人”的身躯以山塌地陷之势崩塌、溃散……
“轰隆隆——”
白骨倒塌,重新堆成一座骨山。慕临身边的光团瞬间离开他,疯了似的朝那座骨山冲去——
“哈哈哈!!!慕无情,这就是你的下场!!!”
一阵喑哑狂笑在慕临耳边响起,慕临浑身剧震,正要拔剑刺去,蓦地眼前一黑。
最后一刻,他瞥见无数鬼鸦朝自己飞来,发光的眼珠不断在眼前放大,将他的视野染成一片血红。
他掌心一松,昏了过去。
*
慕临迷茫地揉揉眼,看着眼前的小村庄,只觉得莫名其妙。
这是哪儿?
他记得,他明明刚历练完,和两位师叔与众师兄弟去了离棺山最近的昌隆镇,找到一家客栈休息补眠。怎么一觉醒来,他会独自一人出现在此处?
此时已是深夜,天色暗沉,狂风不止,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天边乌云滚滚,汹涌到要压下来似的。
快要下雨了。
慕临四处望了望,发现这村庄非常小,可能只住了数十户人家,还都是些在无极剑宗难得一见的、破破烂烂的茅草屋。这村庄所处的地理位置也不好,背靠一座大山,处于这座山的山脚下,那山上被人开了山道,仿佛一条又黑又亮的铁索缠绕山体而上。村民可能要走山道翻过山,才能到镇子上去。
不过不要紧,他可以直接御剑回程。慕临祭出天缘剑,正打算跳上去,倏地发现不远处一间茅屋摇摇欲坠,而房檐之下,挂着一个逼真的“稻草人”。
他从没见过这种凡间的玩意儿,一时起了兴致,想过去看看。
可等他走进,他才发现,这似乎不是什么“稻草人”,而是一种草编的衣服,又重又厚,用棕片织在一起,可用来遮风挡雨。
好像听嬷嬷丫鬟们提过,叫什么来着?
对了——蓑衣。
这件蓑衣用布条系在一根铁钩上。铁钩锈迹斑斑,挂在一根麻绳上,麻绳两端连接了土墙中伸出来的木桩,其中一个木桩上挂了一只竹编斗笠。
恰在此时,慕临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几根散落的蓑草。
一件蓑衣,一只斗笠,难道这屋子里只住了一个人?
他本想移开目光,下意识又觉得不对,定睛朝那几根蓑草看去——明明还未下雨,那几根蓑草却湿漉漉的,似乎沾了水。
慕临用靴尖碾开这些草,在地上拖出了一道细微的血痕……
他神色一凛,拔出天缘,一剑朝木门劈去!
……
血……全是血……
慕临确认了一遍又一遍——这一家三口全都死了!
其中一个中年男人是被“一剑封喉”而死的。另外两个老人死相却惨烈的多,似乎是他的父母,一个头身分离,一个四肢残缺,血迹斑斑犹如人间地狱。
心中不详的预感更甚,慕临直直冲出去,破开一间间茅草屋。
残肢遍地,血腥味浓的几乎盖不住……被剑捅死的,被掐死的,被咬死的……
一村子的人全都被屠尽了!
“轰隆隆——”天边惊雷不止,慕临从一间屋子奔出,霎时天旋地转,几欲干呕。
这时,他突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尖叫声,那尖叫与呼啸的风混合在一起,格外令人胆寒,他却生出了一丝希望,抓起剑朝那声音狂奔而去!
“砰——!”
慕临一剑劈开木门,正撞见一个满脸黑气的男人,右臂高举,虎口掐住一个小女孩的脖子,将她提在半空。
小女孩十分瘦弱,还在蹬腿挣扎,脸颊却渐渐泛起紫红色。
一旁,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倒在地上,犹在尖叫不止:“你疯了么?!她是你女儿啊!!!”
慕临一愣,剑势已然收不住了,白光闪过,男人手腕上喷出一条血线!
那女人被这惊变吓得昏了过去。男人却仿佛感知不到疼痛,拖着一只鲜血淋漓的断掌,左手朝女人的头盖骨抓去!
“噗——”慕临又送出一剑。
这次断的是他的左手。
可这个人却像是疯了,猛地张口咬住了女人的肩膀,用力一扯,撕下一块血淋淋的肉,继而一口吞了下去!
慕临再也无法忍受,一剑刺去!
“噗嗤——”一声,天缘剑穿心而过。
男人终于摔倒在地,不动了。人之将死,他面部的黑气似乎淡了一些,慕临怔怔地看着他,冷汗一点点渗出来,很快,里衣都湿透了。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这个男人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凡人?
他杀的究竟是什么?!
慕临忽然丧失了拔剑的力气,愣在原地,手足无措。恰在这时,“轰——”一声巨响,茅屋屋顶被掀飞,土墙被炸出数个大洞。
七八个紫衣修士从天而降,手持仙器,将慕临团团围住。
“是他!”
“不会认错了吧?”
“肯定是他杀的,你看他的剑!!!”
“呜呜呜——爹!你醒醒啊爹!!!”仿佛什么倒霉事都凑到了一起,众目睽睽之下,那小女孩突然醒了过来,抱住他爹的尸体大哭。
哭声把女人也弄醒了,她一见到男人的尸体,两眼一黑,又差点昏过去,好半晌,发出一声变调的哭嚎。她望向慕临,目光怨毒:“是你……你杀了他。”
“……你为何要杀他,为何不救他?!”
她朝慕临扑去:“你还我相公!!!”
此情此景,真相真是再明了不过了。为首的紫衣人咬牙切齿道:“小小年纪,竟然是个杀人狂魔!!今日,我天灵宗弟子在此,将除魔奸邪,替天行道!!!”
慕临百口莫辩,那群紫衣修士已群情激愤,或拔出软剑或祭出法宝,纷纷朝他攻去!
慕临脸色苍白,险险避开一剑,吼道:“不是我杀的!!!”
“人证物证在此,你还想狡辩?!”
慕临:“不是!我……”
天灵宗的人攻势太密集,慕临左支右绌,压根无法解释清楚——他只杀了一个半魔。
一个紫衣修士朝他丢出一纸符篆,正中慕临的右肩。慕临闷哼一声,侧头一看,右肩已经被血染红了。
“大家小心,这魔头不可小觑,咱们先拖住他,等师兄来!!”
“好!”
“咱们设下天罗地网,决不能让他逃出去再害人!”
“不是……不是我……”慕临只能一遍遍重复,同时竭力挡下众人的围攻。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连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了。
可他还是没有主动攻击,只是不停闪避格挡。这时,一个天灵宗弟子忽然仰头望天,欣喜道:“是师兄!”
“师兄来啦!快擒住他!!!”
云端出现了一个紫衣修士,面容冷峻,睥睨众生。他一掌托着一个金钵,另一掌抓着什么,从云上快速落下,恰好停在慕临面前。
他没有使出那金钵,而是伸出手,随意一甩,丢破烂似的将一团火红甩到慕临面前。
“山道突显群魔,无辜村民惨死……”他开口,声音极冷,隐隐傲慢:“先拿你的灵狐,祭奠死去的亡魂……你逃不了的。”
“山道群魔?”慕临后退一步,喃喃道,“我的……灵狐?!”
他压根不知道这群人在说什么,只知道他们三言两语就给他定了罪,一点解释的机会也不给他。可当他朝地面那团一动不动的火红毛团看去,只觉得心脏一绞,呼吸都要停了。
血丝一点点爬上慕临的眼球,他的双眼血红一片,持剑的手开始不稳:“你……杀了……阿枫?!”
“阿枫”这个名字脱口而出,一瞬间,心间仿佛抹了蜜,但那一点甜味立刻被排山倒海的恨意淹没。
“我要……”慕临提起剑,“杀了你们——!!!!!!!!”
他被冤枉被误会,被污蔑受尽委屈,可比起阿枫,那些压根不算什么。慕临压根不敢去看地上小狐狸的尸体,神智大乱,无法思考,仿佛陷入了一场轮回的噩梦,满心满眼都被杀戮占据。
旁人见他双目赤红,形容癫狂,犹如从地狱爬出的索命厉鬼,都吓得四处躲闪。慕临却什么都顾不上了,瞅准一个紫衣修士,天缘朝他心脏刺去——
电光石火间,一道光穿过了那个修士的身体,将那修士撞的偏了一寸。
慕临一剑刺空,正要再补上一剑,那道光却闪电般掠过,弯弯绕绕,一连穿过了好几个修士的身体,这才停住,飞到慕临身边,照亮了他足下的土地。
依旧是沉沉的、无边无际的黑夜,那团熟悉的光似乎更大了一些,也更亮了一些。慕临浑身一个激灵,醍醐灌顶,心道,是幻象!
如果是真人,这团光不可能穿透他们!
他的的确确经历过这些事,却完全不是这个样子——他没有救回那对母女,不曾被反咬一口。他是遇见了不讲理的天灵宗弟子,但师叔们及时赶到,与众师兄弟一起为他讨回了公道!
还有……他从来不是孤身一人,阿枫一直、一直陪着他。
想到阿枫,慕临喉头一哽,拼命冷静下来,去感受阿枫的状况——果然,他的小狐狸好端端的,还活着!
慕临暂时放下了心,面前张牙舞爪的心魔忽然变得不值一提、可笑至极。
他伸出左手,在虚空中触了触那团光,对它道:“谢谢你。”语毕,举起天缘剑,凌空一斩,劈天裂地——
“破——!”
幻象粉碎,化作黑色洪流,一股脑朝天边涌去。慕临又回到了之前他昏过去的地方,只是,白骨不见了,鬼鸦也不见了,他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中。唯有那团朦胧的光不离不弃,陪在他身边。
他蹙起眉头,想起那声沙哑的诡笑与白骨堆成的“慕无情”,心中疑云更重。
可眼下,这不是最要紧的事。慕临的心不断下沉,渐渐沉到谷底。到了这一步,他基本能确认,他们陷入的是魔族最古老而惨无人道的阵法——“七杀阵”。
七杀阵,七重杀境,层层递进。
“剑、雾、幻、镜、前尘、死生、绝命。”
他已过了“剑、雾、幻”三阵,却始终未能找到“七杀”真正的阵眼。且不说阵眼处往往由大魔看守,最为凶险,极难破开,他和阿枫若是一层层走下去,保不齐就会折在哪里。
就算他们侥幸未死,过了“死生阵”,“绝命”便是灭绝之阵,必死无疑。
慕临第一次感受到深深的绝望,呼吸间似乎都带出了铁锈味。可是,想想阿枫,想想师叔们还在阵外焦急地寻找他们,他咬咬牙,打算继续前行。
还没到最后一步,先找到阿枫再说!
他正打算转身换条路,黑雾中,忽然传来咚咚咚的异响,似乎有什么朝他跑来!
“什么人?!”慕临死死握住剑,随时准备出击。
“阿临——是我!”那声音掩不住的惊喜,离慕临越来越近。光晕中倏地出现一个人影,直直扑到慕临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腰,将脑袋埋在他的胸前。
“太好了,你没事!!!”熟悉的声音从心脏处传来。
慕临手一僵,缓缓回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