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番外-小九篇
耳畔乱糟糟的,充斥着各种声音。风声、刀剑声、脚步声、交谈声, 似乎有人来到他身边, 坐下时, 床铺微微凹陷,那人顿了顿,发出一声几不可察的叹息。
“这孩子剑心受损,差点入了魔!”身旁一人声音苍老, 语气惋惜,“原本静心修炼, 突破第四境只是时间问题, 遭此一劫后,不仅被打回了第三境,这一年都不能练剑了。”
一片抽气声。随后传来忿忿的低骂。
似乎是他六师兄,压低声音道:“师兄临行前,是不是叫你看着小九,不要离开他一步?!你倒好, 压根没有当回事!”
有人看不下去,劝道:“小八也只比小九大一岁,此番他被下了药才昏睡过去,不能全怪他!”
噗通一声, 似乎有人跪了下来,不住道歉。几十师兄将小八拉起, 安慰道:“你也别太自责了, 这事大家都有责任。”
闻言, 小六更觉满心愤恨无处发泄,在房间踱来踱去:“是!也怪我!当初二师兄原本打算带小九出去,是我怕小九剑心不稳,劝师兄将他留在招摇山,我以为这里最安全,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我真是……真是……”
忽然之间,他说不下去了。迷迷糊糊中,方岐似乎听见一声抽噎,小六沙哑道:“是我对不起他。”
一片沉默。半晌,慕无情道:“不怪你们。”
身旁那人又道问:“我在这位小仙友身上见到了清心咒与禁制的痕迹,请问这是谁下的?”
慕无情道:“是我。”
“有了这道禁制,这孩子原本不会有事,就算受了皮肉伤,剑心与灵脉却被护的好好的,半分魔气也入侵不得。” 药师长叹道,“他似乎是突然受了什么刺激,才走火入魔的。”
众人又商议了一阵,等药师给方岐把过脉,开了调理的汤药,小六等人才推门走出去。
吱呀,是木门关上的声音。方岐的睫毛颤了颤。
他知道慕无情没有走,正犹豫该不该继续装睡,便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慕无情道:“小九。”
心脏莫名一酸,方岐慢慢睁开眼睛。短短几天,他瘦了一大圈,原本圆润的包子脸变成巴掌大的脸,嘴唇和面颊没有一丝血色,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恢复神智后,蒙住他瞳仁的阴翳不见了,眼神依旧清亮。当他定定地看向慕无情时,更像是盛满了星光。慕无情心头一软,就听他低声道:“师兄,对不起。”
“……无事。”
慕无情从一旁木几上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药。那药的味道极苦,一闻就知道。方歧却丝毫不受影响,听到慕无情原谅他,心头猛地松了一口气。
他真的很难受,很自责——因为他辜负了慕无情的期望。
那药还烫,不宜立即入口。慕无情手持一柄白瓷勺,轻轻搅动药汁。一室静默,只能听到叮叮叮铃铃的脆响,慕无情面色不变:“小九,告诉师兄,究竟发生了什么?”
方歧明白慕无情的意思。他的二师兄是在问他,为何会失控到冲破禁制,以至于被魔气入侵了。
身体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方岐垂下眼睫,道:“他骂我咒我就算了,可他还言语侮辱师父和师兄,我一时气急,就冲动了。”
“事出有因,这次的责罚先免了,”慕无情淡淡道:“没有下次。”
“嗯,师兄我错了,绝对不会有下次了!”方岐这才抬起眼睛,敢与慕无情对视。
不过一句话的时间,他迅速调整自己的神情,免得被慕无情看出端倪。这番话纯属搪塞,可他更不可能道出真相,说是因为赵子逸毁了蚱蜢,他才气疯了的……
慕无情没有怀疑他的说辞。药汁变温后,他将药碗递给方歧。方歧双手接过时,一不留神碰到了慕无情的手指,像是被烫到般蓦地收回手。
慕无情看向他:“烫?”
“额……不是,”方歧眨眨眼睛,道,“我只是觉得这药太苦了。师兄,我怕我喝不下。”
闻言,慕无情眉尖微微一皱,方歧心脏又莫名一酸,几乎是立刻后悔找了这么一个拙劣的借口,显得他太娇气了。他正想说点什么,或者直接将碗接过来,一口气将药闷了,慕无情却将药碗重新放回木几上。随后,他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个小瓶,拔开木塞,一股清淡的甜香便溢了出来。
金黄色的花蜜从瓶口淌出,落入碗里,沉淀到碗底。倒了差不多一勺的蜜,慕无情将小瓶收回,又用白瓷勺搅了搅,令花蜜与药汁相融。
这样一弄,屋内的苦气被甜香中和,药汁也没那么苦了。方歧完全没有想到慕无情随身带着花蜜,怔怔地接过药碗,试探地抿了一口。
还是挺苦的,可是苦之后,一丝甘甜便从舌根蔓延到胸腔,搅的他的心口都热了起来。
一试之后,方歧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一下子将药汁喝了个干净。他将空碗放回去,忍不住问:“师兄……你怎么随身带着这个?”
“……”慕无情撇开目光,“除魔役后,村民送的。”
“很甜。”方歧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心道,比我吃过的所有糖都甜。
大约是喝了暖和的东西,亦或是吃了一勺甜到心底的蜜糖,心底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地膨胀起来,那颗深埋两年的种子拱破土壤,忽然之间生根发芽,疯狂抽长。
方歧顿了顿,对慕无情道:“师兄,我……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慕无情道:“什么?”
想起这件事,方歧笑不出来了。他敛去真正的情绪,只是用很执着的目光对着慕无情,道:“师兄,你还记得两年前你送我的蚱蜢么?赵子逸这个混蛋把它们全毁了……”
“你……能不能再给我买一串?”
见他一脸期盼,语气也小心翼翼,心中又是一软,慕无情道:“等着。”
他转身离开,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又归来。
只不过离开时只提了剑,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捆细长的草叶。
方歧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他高冷又不食人间烟火的二师兄,会坐在他床头编蚱蜢!
慕无情不言不语,低垂着头,目光专注。他抽出几根草叶,先打了一个节,随后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回忆什么,手指飞舞,灵活地编织起来。
头、身、腿、翅膀……不出一刻,一只栩栩如生的蚱蜢便成型了!
方歧目瞪口呆——这只蚱蜢与之前慕无情买给他的一模一样,甚至编的更好!
慕无情用珊瑚珠给蚱蜢点了眼睛,鲜艳的一点,衬的蚱蜢更是活灵活现。他将蚱蜢递给方歧,方歧犹愣愣的,道:“师兄,你怎么连这个都会啊。”
脑海中出现两年前的某个下午,烈日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老农,看他编了半个时辰蚱蜢的场景。慕无情道:“见过别人编,留了印象。”
“二师兄,你真的太厉害了!”阴霾一扫而空,方歧这下是真开心了,要不是身上还有伤,恨不得从床上蹦起来!
慕无情见他高兴,唇角勾起一个不甚明显的弧度。他道:“还要么?”
方歧一个劲点头:“要要要!”
于是,慕无情编出了第二只、第三只,等到编完第九只,他将所有蚱蜢穿在一根透明的细线上,又将细线栓在木棍顶部。他将木棍递给方歧,道:“刚好九个。”
不仅仅因为方歧排行第九,还因为,他希望师父的预言永远不会成真。
比起他少年天才,早早迈入剑修极境,他更希望小九平平安安,长长久久。
方歧欢喜的差点说不出话,接宝贝似的接过这串新的蚱蜢,捧在手心瞧了又瞧,百看不厌。
慕无情没想到方歧十岁了,还是喜欢这种小玩意,道:“小九,刚才你一直看我编,学会了么?”
“啊?”方歧一愣,看似尴尬地笑了,“师兄你过目不忘,我却不行。尤其这种手工,我做不来的。”
他神情特别认真,似乎生怕慕无情不信。慕无情看他一眼,声音里带了浅浅的笑意:“好吧。”
很久以后,方歧回忆这一幕,心道,其实二师兄那时候就察觉到了吧。只是没有戳穿他。
两人都是过目不忘的天才,其实第一遍,方歧就学会了。
可是,会也要装不会。不然怎么收集更多的、师兄编的蚱蜢呢?
他曾在心中细细数过每一只蚱蜢的来历。
第一串,是买给他的,是他八岁的生日礼物。
第二串,是补给他的,是他受伤时的安慰。
第三串,是奖励他的。药师所言并未成真,回到万剑峰后方歧潜心修炼,不到半年居然突破了第四境!慕无情问他要什么奖赏,方歧又要了一串蚱蜢。
每逢佳节或生日,慕无情一定会亲手编一串蚱蜢给他。其余时候,方歧练剑受了伤,或不开心了,慕无情也会默默编好一只送给他。在慕无情眼里,他的小师弟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他怎会知道,每当空闲之时,方歧便会掏出这几十只蚱蜢,将他们整整齐齐摆在木桌上,一瞅就是几个时辰。
其实一开始,方歧也不清楚自己对二师兄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依赖?崇拜?感激?似乎都有,可是都不够准确。
直到招摇山,他收到慕无情亲手编的礼物,那颗种子破土而出。随着蚱蜢越积越多,心底那株小苗越长越大,很快长成一株参天大树。
待到一树花开,他终于恍然大悟。
方歧不傻,最初也挣扎过、犹豫过,甚至为自己产生这样的念头而羞耻惭愧过。他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是他的师兄,他们之间除了同门情谊,什么都不能有。
同时他也不会忘,他的二师兄从小修的是无情道。他对万事万物都抱有一种疏离的态度,他不会动情,也不能动情,否则于修行无益,甚至会毁了他。
方歧绝不会也绝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他的心思。他依旧表现的和平常一样,和师兄们一起修行练剑,但渐渐的,他不再是慕无情的小尾巴。有时实在忍不住,怕犯错或暴露出什么,他甚至会不留痕迹地避开慕无情,只维持必要的沟通交流。
在慕无情眼里,小九越是长大,性格反而内向了不少。他又怎么知道,哪怕不经意中对视一眼,方歧也会遭受剜心之痛。
想要碰触却无法伸出手,越是靠近,越是难抑。有时候,方歧甚至会唾弃自己,唾弃自己产生了许多阴暗的念头。譬如他曾想,反正二师兄以后也不会喜欢任何人,那么是不是可看作,在他心底某个隐秘的角落,他是独属他一个人的?
反正不会有人知道他对二师兄的感情,那他是不是可以稍微放肆一点,装作镇定的模样,多和他过几招剑法,多和他说说话?
刀口舔蜜,饮鸩止渴,当方歧意识到自己的心的那一刻,便万劫不复了。
他心中有一柄尺,不断衡量他与慕无情的距离——太远显得生疏,太近我心不安。
他记得最近与最远的距离。
方歧十二岁那年,慕无情的无情剑出了问题。一次除魔役中,无情剑戳穿一只大魔的心脏,染上了它心头血。那血十分特殊,怨气非常,且总是除不干净,慕无情为此闭关不出,方歧得知此事后,想起他曾读过一本异书,书中云,昆仑山九瓣雪莲水乃是极净之水,唯有用九瓣雪莲水洗剑才能彻底消除魔血对仙剑的影响。
彼时正值慕无情的生辰,方歧没有和任何人说,偷偷御剑去了西边昆仑山。昆仑山巅常年积雪,九瓣雪莲花生长在山顶的冰洞中,昆仑山设有禁制,唯有徒步登上山巅的人才能进入那冰洞,采撷到九瓣雪莲花。
于是,方歧一个人顶着风雪,攀爬了几天几夜,终于进入冰洞中。未曾想那山洞中除了雪莲花,还孕育出一只雪妖。方歧与雪妖大战一场,采得了九瓣雪莲花,却也引发了雪崩,被埋于万年冰雪之下。
那时,他背上压着小山似的积雪,胸口贴着冻结万年的寒冰。他运起全身灵力,才堪堪护住心脉,没有立刻变成一尊冰雕。
万籁俱寂,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极度的黑暗与寂静中,唯有血液的冻结声清晰而刺耳。
除了一丝意识顽强地支撑着他,方歧几乎以为自己死了——若是没有人及时发现他,他定会埋葬于此处,无人知晓,不见天日。
幸好。
幸好雪崩时,他及时抛出了浮生剑。
幸好,慕无情在他身上下的咒术起了作用。
因师父的判言与小九的天赋,慕无情对这个最小的师弟总是格外关注些。招摇山归来后,他在他身上种下了另一种咒术。凡是小九出现了生命危险,咒术可以帮他延命,同时慕无情会第一时间得知消息,以便及时赶到他身旁。
慕无情不顾还在闭关中,强行破关而出,御剑赶往昆仑山。一日后,他将方歧从雪中救出时,这孩子早已不省人事,脸色青黑,嘴唇乌紫,几乎没了生气。
可他冻僵的手中,还紧紧攥着一朵雪莲花。
再度醒来时,方歧发现自己趴在慕无情背上!
昆仑山一带无法御剑,给方歧换上保暖的衣物、输送足够的灵力并喂下灵丹后,慕无情仍觉得不够。他背着方歧走在雪原上,白衣与雪域融为一体,入目皆是白茫茫。天空蒙灰,还在下雪,他的黑发上也落了雪,模糊了身形与轮廓。雪深厚不一,靴子踩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慕无情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终于摇醒了方歧。
醒来的那一瞬,方歧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或者出现了幻觉。
如果不是梦或幻觉,此时此刻,他怎么会在二师兄背上呢?
他不敢睁眼,也不敢弄出一点儿动静,生怕惊动了慕无情,梦境便碎裂了。随即,他发觉身体重新温暖起来,尤其是心口处,血液不住滚动,沸腾般灼热烫手。
仿佛严冬雪化,枯木逢春,他压根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跳,只能任由心脏一下下击鼓般跳动起来。
这下想装都装不下去了,慕无情立即察觉到他的心跳,道:“小九?”
方歧顿了顿,沙哑道:“……师兄。”
一切定格在这一刻,他与慕无情最近的距离,便是伏在他背上的那一次。那时候,他睡了一路,被慕无情发觉醒来后,他怕心脏蹦住胸腔,不敢多呆,立刻跳了下去。
可是二师兄肩背上的温度却再也散不去了。
因鲁莽差点丢了性命,回去后自然受了师父的责罚,可方歧不在乎,暗地里甚至欢喜的不行——他最终亲自用九瓣雪莲水为慕无情洗了剑,还因为生病和被罚,获得了慕无情折的一只蚱蜢。
可是,这样的待遇只有一次。这样的距离也仅有一次。
与人缘浅,与世命薄。
方歧怎么也没想到,很快,一场意外陡然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之后,仿佛一道不断扩大的天堑、不断拉长的鸿沟,一切都回不去了!
方歧主动离开了万剑峰,仓皇逃走,不辞而别。
——他的心思被慕无情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