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帝笼14
“老板娘, 你倒是快点啊,这面还上不上了?”
“诶来了来了, 您别着急!”老板娘高声应了一下, 随后对擦桌子洗碗的小二道:“快来接把手, 我和法师有事要谈。”
店小二连忙把她手里的活接了过来,小玉把僧人带到喧哗之外的地方, 坐到一个人少的茶摊前,边为他倒茶边笑着问:“你怎么有空会来?”
褚颜指腹摩挲着茶杯, 说道:“我是来看看, 方大人有没有欺负你。都把人娶回家了, 竟然还要你辛苦经营这面摊?岂不是欺负你没有娘家?改天我一定要找他说道说道。”
他说的十分正经,小玉喝了一口茶水连连摆手:“这说的哪里话,方大哥对我好的很。我做不惯府里娇滴滴的夫人,出来照顾面摊也是想为自己找点事情做罢了, 况且……”她薄面一红, 艳若桃李, “方大哥还立下了字据,许我一生一世, 一双人。”
褚颜道:“真好。”
小玉忽然有些挫败:“但是老夫人不同意,偏要给他纳妾, 方大哥不同意便寻死觅活。女人惯用的方法你知道吧?一哭二闹三上吊。不过方大哥孝顺虽孝顺, 唯独这件事忤逆了老夫人, 为让我安心还立下了字据, 上书:若背信弃义则不得好死。老夫人是个信命的人, 既然方大哥发了这么毒的誓,她也不好再逼迫什么,只是气的说再也不愿见他。”
褚颜好奇的问:“若你的方大哥听从老夫人的话纳妾,你当如何?”
小玉骄傲的扬起头来,格外笃定的说:“他那样好的人,不会骗我的。”
褚颜道:“是说如果。”
“如果啊……”小玉郁闷的牛饮一杯茶,说道:“如果他有了三妻四妾,我必定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让他寻见。”
“为何?”
小玉道:“我不知这寻常人家怎样,这弯弯绕绕的规矩又怎样,我只知道,爱情是不能共享的。人会变,感情也会变,但我希望沧海桑田,我们夫妻恩爱能两不相移,但他若负了我,百般纠缠岂不是格外下贱,何不潇洒放手?”
褚颜笑着看她:“你这想法很大胆。”
小玉不好意思的说:“他们都这么说。”
褚颜调侃够了,又扯回正题上:“你那日和我说城外的森林无论如何都走出不去,这之后你又去森林中看了吗?还是出不去?”
小玉挠挠头,眨着眼道:“那日只是心血来潮才想出森林,后来竟忘了这件事。不知怎么,觉得自己似乎在这生了根,根本不舍得离开燕都呢。”
是不舍得,还是离不开?
褚颜手指敲击着桌面,暗自思忖,如果把这世界比喻成一个游戏,那燕都的人物都是固定的npc,番国使者可以从他国来到燕都,就属于那种会动的npc,现在番国和燕都彻底闹翻,才真正成为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的围城。
小玉见他起身,问道:“这就走啦?不吃碗面喝杯茶吗?”
褚颜从腰间解下一枚玉牌,扔给她,说道:“我来是为了看看你,看你过得幸福便放心了。若受了什么委屈,尽管来宫里找我,谁要欺负了我妹妹就等于欺负我。”
小玉笑盈盈的捧起玉牌,嗔怪道:“我们还没有正式结拜,谁是你妹妹啊。”
褚颜骑上马,遥遥对她道:“仪式不必走,心里有就行。”
上一世的蓝玉为了他被换了姻缘,最终落得个孤独终老的凄惨下场,现在看她找到了真正的良人,夫妻伉俪情深,小日子过得不错,褚颜心里的负罪感也少了一些。
他骑着马晃晃悠悠的走在红袖街上,眺望着远处高深的宫墙,脑海里又突然浮现出蓝知的身影,真是到哪他都阴魂不散的缠着。褚颜气得一蹬马镫,那马腹部骤疼,受了一惊,随后高声嘶鸣,两条前腿高高扬起,就要把背上作妖的人给甩下去。
褚颜几乎凌空飞起,他勒紧了缰绳,惊出了一身冷汗。
骏马疯狂的奔跑起来,两边景色飞速掠过,幸好他已经来到人烟稀少的矮巷,不用考虑躲避行人。
斗笠的帘纱和长袍被风吹起,猎猎作响。
褚颜勒住缰绳,往日听话的白马此时像疯了一样,他大吼道:“停下啊!”
“吁——”
眼前出现一抹黑影,那冲上巷道的人拦住奔跑的马匹,在即将撞上他的时候,飞身从褚颜手中抢过缰绳,手下力气奇大,竟能硬生生的将白马拽停。
褚颜坐在已然安静下来的马上,惊魂未定。
黑衣人抚摸着白马柔顺的毛皮,抬头对马背上的僧人道:“小兄弟,你没事吧?”
“没……”褚颜刚要道谢,见到那黑衣人的容貌时却怔住了,张了张口,愣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锦衣黑袍的人摸完又拍了白马一巴掌,收回手说道:“没事就好,这马是受了惊吓,往后莫要再吓着它了。”话刚说完,就见一个貌美的女子三两步跑了过来,指着他的鼻子就开骂:“死鬼你是不是想死啊?刚才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别人的命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你死了我们娘俩该怎么办?”
黑衣人满目柔情,揽住娇妻的肩膀,轻声劝道:“好依依,我这不是没事么……”
女子表情柔和下来,轻抚着微凸的小腹,不过仍嘴硬道:“哼!老娘是瞎了眼才看上你这负心薄命的,还为你怀了这孩子。”
“媳妇,好媳妇,你别动了胎气。”
“……”
两人越走越远,褚颜渐渐听不清他们的话。
只知道两人过得很幸福。
他一拉缰绳,调转了方向,往王宫去。
怀月塔内外都燃烧起驱鬼的凝脂露,两个小沙弥出来进去忙碌无比,在为今夜蓝知入塔做准备。褚颜抬头望了眼怀月塔,发现每次看的时候这塔的样子都会变,有时候塔身会亮着薄薄的光,现在却是黯淡的时刻。
他趁两个小沙弥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了进去。
踏上玉阶,来到第八层时,隐隐听到上面有人在谈话。他轻轻的推开屏风门,躲了进去。
“这贼人竟如此大胆,闯到顶层妄想偷那颗舍利。”
“想来是将舍利当成会发光的金珠子了吧,啧啧,没想到一碰上法阵就七窍流血而死,怪可怜的。”
“我们去寻个地方将他葬了,顺便超度一下怎么样?”
“正有此意。”
等那两人拖着尸体下楼时,褚颜才从梅室中出来,去往顶层。
推开印满佛像的屏风门,一眼就看到那颗被困在法阵中,金光灿灿的舍利。他想起刚才两个小沙弥的话,犹豫的伸出手来,指尖触及到薄膜般的金色法阵,没有遇到阻力,反而像在邀请着他再进一步。
国师府内,靠在窗边闭目养神的蓝知蓦地睁开双眸,紧蹙起眉,随手披上一件外袍就急匆匆的迈出门。
褚颜把舍利从法阵中拿了出来,捧在手里。
舍利珠金光愈涨,其中一团黑气隐隐乍现,在印着繁复纹路的金壳中横冲直撞,无声嘶吼。
褚颜:「摔碎就行了?」
系统:「对。」
褚颜:「这个东西…怎么感觉有点奇怪……」
塔底,两个小沙弥一左一右将门带上,正要离去,就见远处飞来一个白影,作了作揖道:“国师大人!”
蓝知面沉如水,厉声问:“谁进去了?”
他们面面相觑,摇头道:“未见有人啊。”
蓝知不再理会,推开塔门闯了进去。
褚颜手捧着那颗舍利,一种不安感逐渐扩散,犹豫着自己该不该就这样把舍利给砸碎。他第一次来到顶层的时候,蓝知像是不愿让他再多待一样哄着把他领出了门,现在、现在这样擅自砸碎舍利,蓝知会不会生气?
思考来思考去,要顾虑的事情就越来越多。
还是躲在塔里等蓝知入塔后,问清楚这是什么东西,到时候再动手也不迟。
褚颜这样想着,就要把舍利重新放回法阵之中。
就在这时,屏风门突然被推开,伴随着哐当嗑在门框的声响,背对着门的褚颜吓了一跳,手里一抖,本被捧在掌中的舍利借势滑落到了地上。
彭的一声。
「滴。」
「病毒源‘舍利’摧毁完成。」
「下一个世界加载中,当前进度0.001%」
金灿灿的舍利珠落地时炸出一个不亚于炮仗的巨大声响,震得人耳朵要聋,他反射性的捂住双耳,自舍利中飞出的黑气张牙舞爪的扑向他,褚颜下意识的闭上眼,睁开眼时发现那团具有攻击性的黑气不见,再向后看时,却只见到地上和屏风上新鲜的血迹。
那屏风门上印着的佛像逐渐扭曲变形,最后竟化成青面獠牙的阎罗王和黑白无常。
褚颜又惊又怕,他顺着地上的血迹一路下楼,原本印着梅兰竹菊和佛像瑞兽的屏风,都变成了恐怖的地狱刑罚。向上看,那雕梁画栋全部变为怪诞猎奇的雕刻,十八层的怀月塔俨然成为十八层地狱。
血迹到第八层才停。
褚颜发现,唯有这一层的屏风画没有变。看不清相貌的人孑然站立,身后尸骨成堆,恶灵凝聚起一团巨大的黑气,遮云蔽日,弥漫到整个天际。唯一不同的是,他原本不染尘埃的白衣上此时血迹斑斑,累累伤痕。
褚颜用颤抖的双手推开屏风门。
整齐搁置在案桌上的佛经书页无风自起,像被一只只手将书页撕的粉碎,漫天飞舞。
梅室的清冷幽香还在,褚颜踩在覆盖着碎片的木地板上,伸手将眼前扰人的碎页拍下,来到靠在窗边,唇边染血,狼狈的白衣人面前,曲起膝盖跪在地上,问他:“这…怎么了?”
“怎么了?”蓝知一笑,不知牵扯到了哪儿,他捂住心脏猛地咳了一声,大片鲜血自他唇边逸出,染红了白袍。
“我不知道它这么容易碎,我是不小心的……”褚颜急道,他见蓝知面色愈发苍白,慌张的用袖子抹去他唇边的血,后者撇过头去,无声拒绝。褚颜和他同靠在窗边,小心翼翼的伸出胳膊去揽蓝知,问道:“倒是你,怎么又吐血了?上次也是,难道得了什么病?”
屋内的佛经碎片彻底化为尘埃,静静的落到地上。
蓝知闭上眼睛,他的呼吸很轻,轻到几乎听不到,神色也很疲惫,像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一样。
褚颜推了推他,问道:“你怎么了?我去找太医来……”说着就要爬起来。
蓝知拽住他的袖袍,说道:“不必。”他皱紧眉捂住嘴咳一声,眉间漾着温柔:“有的病就算神医再世都医不好,善恶终有报罢了。”
褚颜重新坐回他的身边,心疼的抱住他,问道:“什么意思?”
蓝知声音淡淡的:“毁灭一个世界,屠杀所有生灵,终将付出代价。那舍利里装的是万千恶灵,如今破除法阵后找我寻仇,再正常不过。”
褚颜抬头看他:“你说什么?恶灵?”
蓝知点头:“我将恶灵装进舍利困在法阵,妄想拖延一世,没想到它们这样急不可耐的出来了。”
褚颜道:“都是我……”
蓝知打断他的话:“就算不是你,它们迟早也会出来。”
褚颜沉默片刻,眼眶逐渐泛红,一针见血的道:“你骗我。”
蓝知不语。
褚颜笃定道:“你不想让我愧疚。你有能力再创一个世界,怎么会没有能力控制住那些恶灵?就算真如你说的那样,那你也没必要每年都要在怀月塔待够一个月,你说是舍利给你的责任,名曰为国祈福,实际上应该是……”他越想越觉得可能,心尖发颤,“超度。”
蓝知轻声笑。
“我记得从前没有怀月塔,这塔是你建出来的。怀月塔在发光时,说明有些冤魂已被超度,至于超度的方法,应该就是方才那些屋内的佛经,你明明不喜欢看,却偏要看下去,这不正说明……”
蓝知道:“一派胡言。”
褚颜把头埋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应该说「你很聪明」。”
蓝知:“……”
褚颜抬起头来,看他面上毫无血色,气息微弱,急道:“怎么才能救你?就算要我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救你。”
蓝知轻轻摇头:“无解。”
他捂住嘴,又猛烈的咳嗽一阵,吐出来的鲜血混着碎肉。
褚颜心疼的快死了,他哭着说:“你要是死,我就和你一起死,绝不让你孤身一人赴黄泉。”
蓝知像回光返照似的,怒斥道:“胡闹!”
褚颜道:“那你别死,你不死,我也不死。”他用手背擦去脸上泪,让蓝知两只胳膊环住自己的脖颈,使力将他背在了身上,起身时脚步踉跄了两下,褚颜如背负了一座大山,却固执的不让蓝知从自己背上下去。
已是春日,仍有风雪降临。
褚颜踩在刚下的雪上,一脚深一脚浅的背着蓝知向御医坊走去。蓝知轻轻推了推他,伏在他的身上,喘了继几下,没有力气才作罢。
“那些太监宫女们往日殷勤,此时用的着他们了,却一个个都不见踪影。”他气愤的絮絮叨叨,当背上的人不说话时,就急切的再找话题,希望得到蓝知的回应。
蓝知的声音似从远处飘过来一样:“我不是有意要躲你。”
褚颜说:“我不管,你就是有意的。”
蓝知沉默了一会,又道:“我擅自换了命,毁了一世,上天不再容我,才将我的命格改为天煞孤星。我怕连累了你,才不想与你亲近。实际上……”
“你别说了,别说了!”眼泪毫无预兆的落下,褚颜咬牙道,“我恨死你了,你要是想得到我的原谅,就活下去。”
“我不是个温柔的人。”
“我知道,你这个骗子。”
“从前是我太过贪婪,我想要你眼睛里、心里都是我,可最终也没能做到。就算言之凿凿的说再给你一世,这一世你要什么有什么,却也没有将你最爱的蓝玉带到你身边。或许说出来会为你不齿,但我很嫉妒她。”
“我不怪你!真不怪你,蓝知,你别说了。”
蓝知就真的不再言语。
御医坊近在咫尺,远远有人看见他们,一簇人连忙涌了过来,七手八脚的从褚颜身上把蓝知接了过去。天寒地冻,褚颜却一身的汗,脸上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御医震惊的望着面上血色全无的国师,颤抖的替他把了把脉,接着跪在地上,哀声道:“陛下!您、节哀……”
褚颜脑子里像被炸过一样,一时间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来到这个世界时是在七岁,那时的小皇子因父皇“谁都不可以相信”的教语摔倒在地,入夜在寝殿里小声抽泣时,他就穿进了这具身体。他抹了抹眼泪,迈着小短腿跑去找蓝知,当时蓝知在上书院任职,住在一个小别院里,他顺着记忆来到这座别院,明月如辉,清冷月光下的白衣人倚在河边的凉亭上,手捧一本书,不知借着这月光读了多少。
他轻手轻脚的来到蓝知身边,坐在他的身侧。
蓝知微微侧目,将书放下,柔声问:“不安寝,怎的会到此处来?”
他脸上犹带泪痕,目光灼灼的说:“以后,你能不能成为我信任的人?”
蓝知轻笑,抬手拭去他脸上的泪,揉了揉他的发顶,说道:“这又从何说起?”
他就把今天的遭遇说给蓝知听。
蓝知沉吟片刻,并不言语。
他从袖中掏出两枚铜钱,递到蓝知手上,吸了吸鼻子,说道:“我只带着这两个铜板,若不够,我回去再向嬷嬷要。”他看蓝知接了过去,眸中亮晶晶的,“你答应了?”
蓝知答:“如此,我便收下。”他把玩着两枚铜板,“这铜钱算作你我之间的秘密。”
他问:“什么秘密?”
蓝知笑道:“自然是代表着信任。”
第二日,褚颜身边克扣他银两的嬷嬷就被盛怒的皇帝处死,而他也不用再时刻揣着那寒酸的铜板,而是随时都能拿出价值不菲的银两来。
那份信任,早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
“……”
“陛下,国师手中似乎握着什么……”
褚颜回过神来,茫然的在四周看了片刻,听到御医的话后扑到塌前,把蓝知攥着的手掰开。
他的手里静静躺着两枚铜板。
“你这个骗子!”褚颜声嘶力竭的骂他,“什么出生时就带着铜板,明明是我给你的…成亲那日你给了我信任,我却没有给你。我是忘了,可你怎么不提醒我?你混账你王八蛋——!!”
「滴。」
「正在脱离当前里世界……」
褚颜坐在榻前,捂住脸道:“快让我走,我不想再看到他!”这么说着,却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