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透骨生香（四）
宋瑶一手撑着冰冷的地面, 艰难的坐起身来。她所在的地方，是山洞的角落里，狭小而黑暗，这种空间有时候会让人觉得恐惧，某些情况下, 又能给人安全感。
她双手抱膝，整个人蜷缩在黑暗中, 身体抑制不住的微微发抖。
空旷的山洞中, 响起若有似无的抽泣声。
她不说话, 妖怪也沉默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妖怪才又开口道, “既然这么痛苦, 为什么不干脆放弃呢？与其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挣扎，最终迎来同样的结局，不如跟其他人一样，一无所知, 幸福也好, 悲惨也好，所有都是短暂的，一睁眼一闭眼，又是一个新的轮回开始。”
“我不知道……”少女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 细不可闻, “我想忘掉, 把所有痛苦的事都忘掉, 但是做不到……心底好像有个声音，在督促着我寻找什么，那个东西似乎对我很重要，但是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在哪里，要怎么去找……”
妖怪对她说，“你们人类真奇怪，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却还是在一点点的成长。我记得最初的时候，我把真相告诉你，你根本接受不了，整个人都崩溃了，一度想要寻死。跟现在相比，判若两人。”
宋瑶听到这番话，心里没来由闪过某种念头，但是太快了，根本来不及抓住。
妖怪见她不再哭泣，用赞叹一般的语气说道，“你总是能很快就冷静下来。怎么样，还要继续吗？如果你不想的话，下次再遇到你，我不会再现身。”
妖怪说完之后，过了许久，宋瑶才回道，“妖怪，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太无聊，总得找点事打发时间。”妖怪回答她，“阿瑶，你每一次都会问我这个问题，接下来，你还会问我，为什么会被封印在这里。可见你们人类，有些习惯真是根深蒂固。”
宋瑶闻言，微微咬着唇，沉默了片刻后，又开口说道，“或许你以前说过，但是我都不记得了。所以，妖怪，再跟我说一遍吧。”
话音落下，只听妖怪发出一声轻笑。
“怎么了？”宋瑶下意识问，忽而脸上表情一僵，一双桃花眼微微瞪圆，带着不敢置信的情绪，“……刚才这些话，我以前也……也说过吗？”
妖怪声音带着笑意，又似乎带着怜悯，“对。所以这一次，你还要听吗，阿瑶？”
宋瑶便沉默了，过了许久才回答道，“算了吧。”反正很快又会忘了。
她说完之后，手扶着冰冷的洞壁站了起来，低着头，颤抖着手，整理自己凌乱的衣衫，将衣襟拉拢，又将腰带系好，最后是散乱的发丝，拆散了，以手作梳重新挽上。
“妖怪，你能看到我吗？”她小声的问。
“嗯。”
“我现在这样……会不会太狼狈？说是不慎摔倒，能骗得过别人吗？”
“能。”
“这样就好……”宋瑶扯了扯嘴角，努力扬起笑容，然而在昏暗的环境下，看起来比哭还难看，“这样就不会让我爹他担心了……谢谢你，妖怪。”
她说完，顿了顿，忽而问道，“有什么事是我能帮你的吗，妖怪？”
妖怪闻言，却是沉默了，最后回她道，“没有。你该走了，不然等下青山寺的僧人就要来了。”
“好。再见，妖怪。”
“再见。”
……
宋瑶从青山寺回到县城里时，时间已经快到傍晚了。夕阳染红了大片的天空，田地间劳作的乡民，大多收拾起农具，准备回家了。
因为从妖怪哪里得知了很多事，走过县城里青石板铺就的街道时，她留心观察了周围人的反应，脑中下意识的回想，他们是如何这样日复一日的重复做着某些事。
还有那些早上出城时跟她打过招呼的人，她这个时候才回来，他们却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依旧面带笑容，坦然自若的跟她打招呼。
她回到家中，父亲依旧卧在床上，脸色比早上出门时看起来更差了一些，正闭着眼，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宋瑶想起妖怪说过的话，说父亲的病这两日会急转直下，药石无医，而后她便会去青山寺拜佛，继而遭遇那些不幸的事，一次又一次。
妖怪还说了，轮回的时间很短，只有七天的时间，之后一切恢复成最初的样子。而她父亲的病不管再严重，哪怕是……死了，也会在几天后恢复原样。
也就是说，治不治都是一样的。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舍不下。这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她们父女二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她怎么舍得让他受苦。
宋瑶伸手轻轻碰了碰父亲的脸，咬着唇，眼中已然浮现水光，“爹，你好好休息，我这就去给你抓药，吃了药，你就会好了，一定会的……”
……
趁着一天之中最后的光明时刻，宋瑶带着装了银钱的荷包，穿过县城的街道，去找了刘大夫。
她本是想请对方到家中给父亲看诊的，然而到了药铺，却被学童告知，大夫昨日就外出采药去了，要过两日才能回来。
那一瞬间，站在药铺里，宋瑶感受到了妖怪所说的，神明的诅咒。一切都是宿命，每个人都有既定的命运，逃不掉，躲不开。
药铺里的童子见她面色苍白，担忧问道，“姐姐，你怎么了？可是家中有人病重？若是病情实在严重，便去城外寻大夫吧，他就在牛头山一带。”
宋瑶听到这番话，神色呆滞的看着学童，心里抑制不住的想，这是不是她的另一重宿命？牛头山里，是不是还有人在等着她？
浑浑噩噩的出了药铺，又穿过长街回到家中。期间似乎有人跟她打过招呼，但是宋瑶记不太清楚。
父亲依旧沉睡着，脸色可见的越来越差了。
宋瑶坐在床边上看了许久，起身去厨房，把准备除夕用的腊肉还有一些别的菜翻了出来，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端着到了父亲房里，把他叫醒后，劝着他多吃一些。
一通忙碌下来，时间已经很晚了。
宋瑶替父亲掖好被角，吹了灯，退出房间，轻轻合上门，而后回了自己的屋子。
她拥着被子，缩在床的一角，看着桌上的油灯昏暗，如豆灯火微微跃动。她只能孤独而又无助的，等待着更悲惨的命运降临，什么都做不了。
心底抑制不住的，生出寻死的念头。
只要死了，这个轮回就结束了。等新的轮回开始，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不会再有这样的痛苦与挣扎……
忽然，心底有个声音，似乎在说：“不可以。”
很轻很轻的声音。
宋瑶一下子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站在凳子上，手里抓着从梁上垂下来的绳子。
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真的寻死了！
宋瑶只觉得一阵后怕，慌乱的松开绳子，从凳子上下来，险些没摔倒。
“不行，不可以这样，我死了爹他一个人怎么办……”她蜷缩在床边上，猛摇头，“我不能寻死，至少，我不能死在他前面……”
忽然，宋瑶站了起来，无头苍蝇一样在屋子里乱转，最后钻到了床底下，将藏在角落里的罐子抱了出来，“记下来，一定要记下来，先去找刘大夫……”
她呢喃着，抱着陶罐子来到桌边，打开了陶罐的盖子，然后在里面看到了，无数用来提醒自己的信物……
……
这一夜，宋瑶睡得十分的不好。
许是受了太多的刺激，又或者白日里在阴暗潮湿的山洞里待了太久，受了凉，她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不停的做着个，惊醒后又什么都记不住。
“啊——”伴随着一声惊叫。
这是她短短一夜的时间，不知第几次惊醒。
然而睁开眼，却见到一片璀璨的夜空。皎洁的明月高挂，漫天星斗闪烁。
记忆中，她一直忙碌着，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便要起床与父亲一道准备支摊子等事宜，一直到了傍晚，收摊歇息。忙碌了一天后，沾到床便沉沉睡去。一直这样，忙碌，却又充实。
也因此，她似乎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夜空。
一时之间，宋瑶看得有些呆了。
“你醒了啊。”忽然，旁边传来男人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些许的笑意。
宋瑶闻言，猛一下回过神来，下意识循着声音看去，旁边不知何时坐了一个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裳，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你、你是谁？！”宋瑶惊疑不定。
只听对方笑道，“如姑娘所见，在下乃采花贼，听闻这县城里宋记包子铺有一美人，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精致，且自带体香，如兰似麝，特来一见。”
宋瑶知道采花贼是什么，按理说她本该是害怕，毕竟事关女子的名节。但或许是今天经历的事太多了，她此刻竟然有些无所谓。
“能不能，让我再看一会儿星星？”她问。
对方闻言一愣，“你不怕我？”
“怕。但是我知道，怕也没用。该来的，终究回来。”
“有意思。”只听对方笑道，“好，就让你再看一会儿。不过一个人看没意思，我陪你怎么样？就当是情趣了。”
宋瑶点点头，而后抬头，视线重新投向璀璨的夜空。
身着黑衣的男人，忽然伸手搂住她的肩，一手指向夜空中某处，“看到那里了吗，那里有七颗星星，连起来像是勺子一般。那是北斗七星，它们每一颗都有自己的名字，想知道吗？”
一瞬间，宋瑶觉得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悸动，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这种感觉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她暂时忽略了被陌生男人搂着的恐惧与担忧。
“想。”她声音不自觉有些干哑，又重复了一遍，“我想知道，能告诉我吗？”
“当然。”男人轻笑着，将她搂得更紧，“从那颗开始，它们的名字分别是天枢、天璇……开阳，这最后一颗，名字叫做瑶光。跟你的名字，是同一个瑶字。”
‘瑶光’两个字，像是某种古老的咒语，当陌生男人念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宋瑶只觉得脑海深处某道门一瞬间打开，无数的记忆，如潮水一般，倾泻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