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大卫王终于遭报应了。
本来是为了让自己摆脱责任过得更加快活, 但,他的算计成功是成功了,可后来的发展——
跟精明的大卫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酒!!!我昨天放进酒窖的酒呢?!”
“书——满满几架子的古书典籍都不见了!里面还有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孤本啊,下手怎么可以这么狠”
“接下来又是什么……等等,我的私人宝库已经空了一半了!”
不知为何, 隔个十天半个月,皇宫中就会回荡起王痛彻心扉的惨叫, 声音之愤恨, 情感之悲戚, 足以令听者落泪。
才把儿子丢出去不到半年,大卫王就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看似万无一失的计划中, 唯一的那一处疏漏的细节。
把所罗门拎走的男人虽然是个国王, 但是,大卫后来才调查清楚,原来这家伙——是挨着以色列、那个小得在地图上都要看不见了的帕帕拉的王啊!
帕帕拉的情报少得可怜,只略微流露出了些许消息, 这些不触及起真正底细的情报, 还都是想要吞并这个小国家,却被打得落花流水的败犬们传出来的。
大卫知道帕帕拉,可一直都没在意。
所以,他根本不知道, 帕帕拉会这么穷。
帕帕拉的国王, 居然会穷到毫无王的尊严——一点也不客气地跑到以色列来, 把可怜的以色列王的收藏几乎顺走了一半。
从来都是自己从别人那儿谋利积攒财富, 没有被别人当做肥羊撸毛的大卫突遭此劫,真的是心都要碎了。
他还没办法生气。
因为,落得这个下场,完全是他自找的。
守着缩水严重的财产冷静了许久,大卫几经斟酌,决定不能再让这样的情况长久持续下去了。
“知道要怎么赚钱吗你不喜欢享受没关系,好歹考虑一下跟着你一起过穷日子的可怜人们吧。不要用警惕的眼神盯着我嘛,来来来,埃利克,我亲爱的朋友,你安心地坐下,这次我绝对不会坑你。”
“反正就是想办法赚钱,赚钱,再赚钱呀,我最擅长了,方法毫无保留地全教给你,利息就……咳咳怎么会有利息呢!你可是我最亲爱的朋友啊,埃利克!”
“首先先从整治国家,颁布相关法令开始……什么你不管这些,把所有事情都丢给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了真是比我还禽兽——哦,不,亲爱的埃利克,你把那惹人疼爱的孩子带到我这里来吧,我亲自教她如何管理国家,如何让你们迅速地富裕起来。”
没错,没错,赶快学会怎么谋取财富,不要再来找他要所罗门的抚养费了!
大卫王面上在对他“亲爱的朋友”微笑,仿佛胸怀宽广,一定会无私地传授经验,在心中却是发出了以上这般愤慨的呐喊。
所罗门明明可好养了,哪里有这么贵!
“唔,这么一说……好办法!正巧安塔希娅好像对越来越多的麻烦事儿很头疼的样子,那她就交给你了哦。”
埃迪其实猜到了大卫的心思,不过,他的场子已经找了回来,还可以额外多赚一笔,心中也已经十分满意了。
“交给我交给我。”
大卫应得相当爽快,想的也就是,他终于可以不遭受埃利克折磨了,赶紧把这家伙打发走,能有多快就有多快。
——然而。
他居然又失算了。
被埃利克带来的那个小姑娘看着俏生生,实际上……比埃利克本人还要难对付!
安塔希娅在见到大卫——尤其是在听说大卫的身份之后,虽然十分震惊,但却并没有表露出任何的怯懦或是敬畏。
她果真把十五岁之前的一切都抛下了,即使直面向过去绝对不敢想象能够得以一见的大卫王,心中的起伏,也只是为王居然和以色列之王关系那般好而惊讶。
大卫也是有些出乎意料,在听说埃利克选定的辅佐官是个十五岁少女时,他虽然没有心生鄙夷或是嘲讽,但心底里还是存着一丝怀疑。
此前,从没有理应待在家中的女人参与政事的先例,更别说,这个“辅佐官”还只有十几岁。
他既然说了要教就不会藏私,不过,也没指望小女孩儿能把他教的东西全都学会,学个三四成,能派得上用场就行了。
可是……唔。
站在大卫面前的,却是一个姿态不卑不亢,一双蓝眼睛不是单纯的漂亮,而是呈现出自内而生的坚毅之色的小姑娘。
这么个青葱的年纪,却没有多少温婉可人,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啊。原来,埃利克喜欢这一种?
不合时宜的想法略过,大卫的态度也因此认真了起来。
“抱着从我这里把所有智慧和技巧全都拿走的想法,也太贪婪了吧。”大卫说:“小姑娘,这可不仅仅是努力就能做到的事情,要面对多大的压力,你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是的,从跟随在王的身后那一刻起,我就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安塔希娅凝视着她曾经的王,目光有一瞬变得幽远,却是越过了就在面前的大卫,想到了她如今的“王”。
若是,王真的早早地就从如此渺小的她身上,窥见了那一丝她自己肯定不敢相信的渺茫的可能性。
那么,她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只为不辜负王的期待。
“大卫阁下,请您……苛刻地教导我!”
“我想要帮助王。”
“我更想要,让帕帕拉,成为一个无比美好的国家。”
这一个决心下定。
兜兜转转——便有两年,一晃而过了。
*****
“什么登基仪式?你们在开玩笑吗,我都当了十年的国王了,现在还搞什么登基?”
名为辅佐官,实为帕帕拉现任执政官的安塔希娅大人的新一道命令传遍了全国,让各司其职的官员们行动了起来,连平民们都雀跃不已,早早地开始装扮王都……
作为王的埃迪却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
他先是打了个哈切,懒洋洋地笑了两声,还以为安塔希娅在给自己开玩笑。
紧接着,在得知安塔希娅绝对没有开玩笑——事实上登基仪式都已经准备好了,时间就定在明天——之后。
埃迪:“你们这些家伙胆子越来越大了啊,这么麻烦的事情居然完全不告诉我!”
很不耐烦地摆手:“行了,赶紧把仪式撤了,也别总想着要我换衣服。”
可是,都摆出这么不想配合的态度了。
安塔希娅头一次在最尊敬的王面前表现得如此强硬。
好吧,事实上只强硬了一点点,对她来说,仅仅是这一点对王的违逆就足以让她痛不欲生——
但,由于接下来要提及的这件事非常重要,她就算要强忍内心的悲痛,也一定要说服王。
“正因为王您已经登基十年——十年前,那般重大、具有纪念意义的日子,竟然连一场像样的登基仪式都未能举办,我才会如此痛心疾首啊。”
虽然只过去了两年,但年满十七岁的安塔希娅跟两年前相比,已然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发生了相当大的改变。
这两年的时光,足够让起初只是纤细瘦小的少女,长成一个身材窈窕的高挑女性了。
而变化并不只是外表,还有内在。
“王登基的那一天,应当设立为我国最盛大的节日,每年的节日当天都要举办庆典,让王的风采被每一位子民铭记在心!”
就是这样,气势也和身高一样显著增加的现任执政官尤其坚定地拽住了王的披风一角。
即使内心在挣扎,也不能放手。
因为,一旦动摇,王就会以旁人完全追不上的速度立即消失。那样的话,全国上下辛苦准备了这么长时间的空前盛大的庆典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安塔希娅的力气就这么点,要是埃迪真想走,她根本不可能把这个任性的王拖住。
可如今的情形确实是,埃迪被硬生生地拖住了。
原因无他。
被拽住的披风是其一。还有一点,便是执政官作为对付(不对)说服王使出的最后的杀手锏。
“王啊,您为什么不愿意接受敬爱您的子民们自发为您呈上的献礼呢?以往是还没有这个条件,但如今,我们很想要弥补曾经留下的遗憾……”
发自肺腑,没有掺杂任何私心之言,是多么地动人心弦,就算是最铁石心肠的男人听了这番话,也绝不会无动于衷。
而埃迪又跟铁石心肠沾不上边。所以,他冷淡的神色似是微有变化,嘴角动了动,没有迟疑多久,便真的开口了。
“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在两年内就让帕帕拉焕然一新,你的功劳是最大的,安塔希娅。”
“这是我应做的事,能被王看在眼里就足以让我欣喜了……啊,如果王想要给予我奖赏,如果可以,我想将奖赏换成——”
“哦,换成让我同意去参加那什么仪式,再换上你们给我挑的花里胡哨的衣服吗?”
“……”
被戳中心思的执政官露出了既痛苦又憧憬(啊我的王真是英明神武果然瞒不过他)的复杂表情。
不过,既然到了这一步。
她没有放弃,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放出最后的杀手锏——
“时隔十年举办这场仪式,不仅仅是让大家窥见王您的风采,和仪式一同举办的节日庆典,让忙碌了一年的人们在这一天齐聚,放松心情,享受庆典,也是重中之重呀。”
安塔希娅苦苦劝谏着,左手拉着埃迪的披风就不说了,右手,却是紧紧地将一个白发的小孩子牵住。
“耶底底亚到了我们这里以后,没有参加像样的庆典的机会,也没有体验过大家欢聚一堂的热闹……”
安塔希娅声情并茂,说着说着,情至深处,终于放开了王的披风,把可怜的耶底底亚搂住,眼中泪花闪现。
埃迪:“等等,你从哪里学——”学来的这一招!
话音未完。
“王,您瞧,耶底底亚也想看到您的崭新的英姿,也想参加热闹快乐的庆典啊。我没说错吧,耶底底亚?”
耶底底亚:“……”
安塔希娅欣慰:“耶底底亚默认了。所以,王,您真的不考虑一下,考虑一下,再考虑一下?”
埃迪:“…………”
看吧,看吧,这才是两年之内在安塔希娅身上发生的最大的变化。
这姑娘被大卫教坏了,毫无疑问。
欺负所罗门没有表情也基本不会给人回应,居然有了在他面前搬弄是非的胆量,难道是仗着——
“……”
仗着他就算最清楚所罗门不可能有这个想法,也只能……吃这一套!
“烦死了。”不出意料,埃迪脸上的冷硬表情撑不了多久,就在这一大一小直勾勾的目光注视下软化了。
“背着我悄悄折腾的事情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啊。”
“是、是!王!我向您发誓,不会有下次了。”
“切。”
好不容易说服了王的执政官刚刚松下一口气,就有猝然的吃痛声从嘴边漏出。
“呀!”
“对着我,耍什么小心思。”
埃迪说,收回了弹完了脑嘣的手。
虽然内容是训斥,但话音却丝毫听不出气恼,反而,有着隐隐的纵容笑意在里面。
安塔希娅没有去揉还有些许痛意的额头,只是仰起头,对着不管如何总会宽容她的王偷偷地笑。
“登基仪式上穿戴的衣饰都送到您的寝殿了,王,这就去试穿如何?”
“有什么好试的,反正明天不想穿也要被你们闹着套上。”
“怎么会呢?如果王看了觉得有哪里不妥,现在还有更换的时间啦。”
像这样的对话随意地进行了几句,妥协了的埃迪却没有迈开脚步。安塔希娅也没有起身,她的双手还轻放在过分安静的孩子的肩头。
“要是这小子真能说出想凑热闹的话,我也就真的该欣慰了。”
“王……”
“两年了,竟然一点变化都没有——呼,没什么,只是感慨一句而已。”
“……也许,他的变化只是不明显,我们看不出来呢?只要让这孩子看得再多一些,感受得再深一些,说不定……”
“嗯,我也没打算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得到什么成效。总而言之,再看看,慢慢来吧。”
……
男人和少女的对话又持续了一会儿,才暂时断开。
他们谈论的主角就是此刻在身旁的所罗门,但是,无论被多少道目光扫过,又被谈论了多少次,所罗门都始终保持着沉默。
他并不是完全没有变化的,至少个字长高了一点,脸上的婴儿肥也稍有收敛。
男人说他一点变化都没有——这一句话,所罗门听得很清楚。
或者说,他人的所有话音其实都明确地进入了他的耳中,他听到之后,便从把每一个字音单独拆分开始,尝试着去理解每一句话所蕴含的意义。
他当然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只不过,还是那个问题。
不知道这些人说出的话语有何意义,更不知道这些人中的极少一部分,为什么要对自己多加关注。
就比如说眼前的这个男人。
所罗门很清晰地记录着,男人是对他最为关注的那一个人,也因此,是行为举止最让他无法理解的。
如果把两年大致划分一下,那么,里面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所罗门都被男人带在身边。
之前负责照看他的紫发女性相当繁忙,所以,从政务之中解脱出来的男人——叫做埃利克的男人,就接替紫发女性整日带着他。
所罗门对他人并没有兴趣,他人的姓名、爱好等等就更不会关注了。
然而,“埃利克”这个名字,却是他最先牢牢记住的。
也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而是男人直接省略了商量或是通知的步骤,硬要他记住。
“埃、利、克。”
男人还是把他放在自己的腿上,故意停顿着念出这个名字。念完这一遍后,就要呆呆不动的他来重复。
“记住了么?来,就这一回,容许你这个小不点直呼我的名。”
“埃、利、克。”
字音标准,分毫不差,连每一个字中间留出的停顿都和男人刚才念出的没有任何区别,就像是延迟了许久才响起的回音。
所罗门复述得很完美了,根本挑不出错。
可是,男人不仅要挑错,还要表露出强烈的不满。
“能不能叫得有点感情啊,这个名字明明取得那么好,结果从你嘴里念出来,味道一下子就变了。”
所罗门评价不出埃利克这个名字到底好不好,只有继续迷茫下去,任由男人在表达完不满后,胳膊从后边伸来,抓住了他的手。
跟他的骨头还格外柔软的手掌相比,男人的手心很宽,手指骨节分明又修长,十分轻易就能把他整个手背包在自己的掌心里。
他的指间还夹着一支笔。
男人就用这个姿势,控制着他的手指捏住笔杆,然后,一点一点慢慢地移动。
笔尖在羊皮卷上滑动,似是轻盈而流畅地飞舞了几周,便在空白间留下了最是鲜明的字符。
鲜明得,就跟这个名字所代表的男人本人一模一样。
“念不好的话,不着急,先学会怎么写吧。”
就像这样,亲自带着他,一笔一划写了一遍。
哦,一遍还担心教不会,所以写完之后,还是捏着小孩儿软得稍微用力就会断掉的指头,慢慢地,很有耐心地写了第二遍,第三遍。
所罗门会写字。
他生来就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智慧,书都读了那么多,字怎么可能不会写。
只不过,跟念出他人之名就像是完美重复一样,所罗门的字迹跟书本上最为端正严肃的字体如出一辙。
没有孩童通有的歪歪扭扭,自然更没有任何能够从字迹上看出“性格”的痕迹。
可是——被男人强硬地带着重复写同一个名字之后,那能得以窥见本性的痕迹就悄然出现了。
本性张扬的人,写起字来,斜着划出的最后一笔便能拉出很长,愈来愈浅的末端像是从善如流地飘到了高处,透出全然不受束缚的潇洒。
男人的字迹就是这样,写着写着就能飘扬起来,根本就拘泥不住。
他一边带着所罗门写自己的名,一边抬起无事可做的左手,按着所罗门头顶总是会不自禁翘起来的发角,时不时还能相当自然地摸上一摸。
“喏,会了吧,以后就要像这样写。名字,当然也别给我忘了。”
在所罗门慢吞吞眨眼的功夫,他就埋下了头,怀揣着像是给了这总是给自己冷脸的小鬼天大面子的心,在小鬼耳边低声说,语气中不乏笑意:
“对了,先告诉你,这是假名,我的真名可不是这个。”
他似乎还等着所罗门问他,他的真名是什么。但所罗门眨完眼,盯着眼前这真的飘了起来的字迹,什么反应都没有。
男人只好皱了一下眉,自己补充了:“哼,只有你让我满意了,我才可以赏脸告诉你。”
他松手,让所罗门试着写,自己却索然无味般地合上眼睑,闭目养神去了。
所罗门写了。
出乎意料,不是他的那端正得永远箍死在一个窄小空间的笔迹,而是飞扬起来的——
他把男人的笔迹学会了。
不过,也就仅限于“埃利克”这三个字,写其他的,又会恢复成以往的不变的工整。
……
“没有一点变化”,这个评价果然还是不完全对。
在无人可知的情况下,所罗门依旧在观察。
因为不理解的内容太多,他暂时,将观察的重点落在最“奇怪”的男人身上。
如果能够弄明白男人对他采取如此奇异措施的根本原因,其他的疑难或许可以一同解决。
这么想着,他就又听到了——
埃利克的声音。
“哎,耶底底亚。”
接受耶底底亚这个称呼的所罗门应声望去,映入眼中的,却是一个和平日形象截然不同的男人。
“安塔希娅送来了一堆乱七八糟的首饰非要我挑一件戴上,说什么王不能把自己搞得太素淡……啧,麻烦,你来给我选,就选你喜欢的。”
“……”
所罗门选不出来。
并不是因为摆在面前的都是银饰。颈链,耳饰,臂环,悬挂在腰间的珠链……各种类型都有,绝不会千篇一律。
只是因为,他找不出“喜欢”的而已。
“快点,不要给我愣着。就算你闭着眼睛乱点,也得选一个出来。”
“嗯。”
他真的闭上了眼,直直地指出了一样。
这个时候的所罗门还没有意识到,这个仍没有掺杂多少自我因素的行为,其实是他这一生中,做出的第一个“选择”。
这个选择究竟算不算好……若要后来的他回忆,好像,记不清了。
因为将记忆牢牢占据的画面,全都是得到了这个回应的男人似乎格外高兴的面容。
只记得他。
“是这个啊,虽然感觉很奇怪,但是,大概也不是不能接受……”
只记得他。
“好吧。”
“明天的仪式,我就戴着它了哦。”
只记得他。
只记得他。
只记得他。
只有在话中的“明天”亲眼所见的那一幕,印象最为深刻。
永远,都只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