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受到身材差异的影响, 恩奇都亲吻埃迪的过程，还是有一些不顺利。
他需要多分一丝神去注意，才能把控好他们之间的距离, 让俯下去的长发垂在面颊的两边, 略略地遮挡住他们贴在一起的嘴唇。
他的左手捧起少年的脸, 让对方只能仰头, 半被迫地向他这边靠近。右手虽是撑在地面, 明显在用力的五指扣着地面的木板，将散乱着铺开的银发按在了自己的掌心里。
埃迪不知怎么变小了，从高大成熟的男人变成了如今这个只有双眼还一如往昔的少年，但这个变化对恩奇都来说，并不会让他多么诧异。
无论外形如何改变, 都还是原本的那个人。恩奇都也从来都不会在意人类的外表, 因为他自身就是模仿的他人的躯壳, 按照常理来说, 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变自己的长相、身高亦或是性别。
只是……
最开始还没能理解, 顺应内心最强烈的情绪, 做出的兵器所不应该做出的反应——为什么会是这个反应？
仔细想来，人偶一般的恩奇都很少会有这般激烈的情绪。
他理解的很少, 他体会的很少, 他心中所拥有的——在最先之时甚至是没有的——更是寥寥无几。
除却率先得到的友情，被接纳的幸福, 对生命的喜爱, 极少中的大半, 都是因为“他”。
给人偶、兵器，染上比平淡的感情更深的颜色的人。
以为已经无法再见面的人。
以为彻底失去了的……
——在触碰到他的那一刹那，就确认了，也就明白了。
自生前就已萌发的名为“爱”的情感，终于在时间的沉淀，悲伤的浸染，痛苦的磋磨，以及，忽然之间失而复得的呆愣和惊喜的洗礼之下……
无法克制。
至少在这一刻，无法控制住已然尽数失控的躯体。
“唔——唔、唔……”
不用说。
埃迪已经被亲懵了。
此时脑中的呆滞程度，大可于几千年前——被临死之际的恩奇都摁下头亲吻时的震惊相媲美，甚至，还要更严重一些。
还是恩奇都。没记错的话，算上这次，恩奇都一共吻了他三次。
第一次和第二次，都应当算作在平静的外表下潜藏已久、最终分别之时才忍不住显出一丝一毫的情感流露。
恩奇都给人的印象，一直都是温柔而平和的，哪怕是跟挚友，所喜爱的花草植物待在一起，美丽的面庞上也甚少会有明显的情绪。就只有在战斗时，才会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暴虐。
这就是之前那两次，同样是猝不及防，但埃迪即使也很惊讶，却没惊讶到这等程度的原因。
那时，仅仅是嘴唇相贴。
因爱恋在胸间流淌，人偶鲜活了过来。他的美仍是埃迪无比欣赏的，可他就算爱着他，也依旧不愿让怀着强烈愧疚之心的男人就此与他相伴的高傲，又让埃迪在愧疚加深之余，不由得对他心生怜爱。
第二次见面之后，似是把话都说清楚了，其中自是包含了道歉。埃迪松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一轻，可以安心地走上自己给自己选择的那条解脱的道路了。
然而……又在哪个不容易发现的细节上出了问题。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对恩奇都感到有所亏欠，复活后再重聚，也应是坦坦荡荡，不需要犹豫的。
结果，居然还是有那么一丝——
等一下，他这算是在心虚么？！
简直莫名其妙。
埃迪完全没有想到，这一次再见，恩奇都竟然会如此热……热情？
……
不行，根本无法用“久别重逢的热情”来强行解释，再说了就算再呆滞这样逃避现实也根本不是埃迪的作风！
……
……不会吧。
那个时候，恩奇都，难道，根本就，没有像他那样，如释重负一般放下……
——事实上，根本不可能放下的。
真正毫无留恋，把过往的亏欠尽数放下，权当做双方都释然了的人，只有他。
或许上次分别之后，英灵殿内的恩奇都得到分.身传来的记忆，会在难以平静的心绪中掺杂起一分欣慰。他无法放下埃迪，却可以为埃迪见到他后不会再像以前那般被沉重压力困扰而高兴。
不要误以为恩奇都没有夺取之心，他有，只不过没有某个挚友那般张扬强烈而已。想要埃迪，只要说出来，肯定能够得到，但那又跟他的骄傲，还有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冲突了。
——思念他，却不奢望不知有多么遥远的下一次见面。
——爱着他，因此能够包容他近乎于无情的告别。只要他接下来的漫长路途，能够毫无负担，畅畅快快地走下去，恩奇都就心满意足了。
因为恩奇都爱上的这个人类，本就应该任性自我地活着，不该受到任何魏碑他意愿的束缚。
即使后面太多的经历和复杂的情感让他心境变化，越加显得沉重，然而，心中那嶙峋的棱角仍旧未被磨平——恩奇都还是不禁为不知不觉间就变得如此疲惫的他感到痛心。
如果能够轻松一点，那么就继续这样任性下去吧……
这就是恩奇都的想法。
他面上依旧冷冷清清，在时间仿若停滞的英灵殿内端坐着，回应现世之人偶尔会传到他这里的召唤。除却让心会刺痛的祝福以外，心中不怀期待。
然而，将自己的渴望舍去的英灵终有一天得到的，却是——
……怎么能够接受。
让他解开心结，摆脱名为愧疚的负担的结果，就是这个吗？
不能接受，无法接受。表现得再无欲无求，都无法在面对这一结果时冷静下来，更何况——恩奇都也已经不再是真正无欲无求的人偶了。
“此刻浮现在心中的愤怒，是为什么……”
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深吻，因话音的倾漏而稍稍中断。
恩奇都的双眼被垂下的额发遮盖，看不清他眼中是何等的神色。唇略微分开了，留出了一丝随时都能填充上去的缝隙，轻得如羽毛飘落的气息随字音一起洒在埃迪的嘴角。
“啊，我知道了。”
“是因为你。”
从英灵依旧显得平静的话音里，其实是听不出愤怒的，反而，更为易于察觉的是悲伤。
“……抱歉。”
除了这句颇为苍白无力的抱歉，埃迪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了。
明明他才是被冷不防按倒强吻的那一个，但对着如此悲伤的恩奇都，非但生不出一点气，反而像是自己做了罪无可赦的事情，如今只是遭了报应而已。
不……不是像，埃迪确实是遭报应了。
这回的恩奇都只是一个开端。而且恩奇都就算生气，也只是做出了寻常时候绝对不会做的颇为过激的行为，情况不会太严重。
真正让埃迪意识到自己当初的选择有多不负责任，带来的后果有多么可怖，足以让他焦头烂额觉得这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刻，还在不算太遥远的后面。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还是将视角重新转到恩奇都这里来。
呆愣了才缓过神的埃迪刚说完那连个字，气还未喘匀，就见覆盖在自己身上的阴影往后移了一些。
恩奇都直起了腰，白皙的面颊上浮起些微颜色，让他的容颜更显艳丽。他低下头，用略有起伏的双眸直视着埃迪，再开口，问出的却是：“不舒服吗？”
埃迪又是一愣，没搞明白恩奇都突然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不过，没等他回答，恩奇都就把话接了下去。
“那么，我也换一个形态。”
不愧是可以随心改变外形的人偶，恩奇都的身周显出淡淡的光芒。光芒稍纵即逝，下一刻，坐在埃迪身上的这道身影，便肉眼可见地缓缓缩小了。
还是只穿着一身白袍，绿色的头发，俏丽的五官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出现了十分奇妙的改变。
恩奇都将自己变成了看上去年龄更小的少年。
四肢变短，头发也跟着变成了短发，只有眼睛大了不少的他，就体型而言，已经跟埃迪相差无几了。
变得更纤细，缩小后美貌更是不减的他跨坐在埃迪的身上，就不会太重了。
埃迪：“其实你之前那样我也不觉得重，不过——等下，恩奇都，等下！”
自己把自己弄得缩水的恩奇都，在做出如此惊人的举动之后，又紧接着做出了另一件让埃迪沉不住气，不得不提高音量的事情。
他好像觉得，变得和埃迪差不多体型之后，就不会让埃迪不舒服了。
嗯，那就行了。
可以放心地把内心最渴望的事情继续。
恩奇都重新俯下了身，捧起终于回神过来的埃迪的头，又要吻下去——
“停！！！”
埃迪忍无可忍了。
对待恩奇都，他要比对待吉尔伽美什温柔得多。
所以，即使把欲望前所未有地展露出来的恩奇都也让他先是错愕，然后不得不恼怒起来，他也不会那般粗暴地把恩奇都丢出去，只能推开。
“这个打招呼的方式，也太——”
勉强坐起，埃迪只觉得自己的嘴唇在火辣辣地痛，再看着被推开的恩奇都沉默地注视着他的脸，心头的无奈更盛，但同样在加深的懊恼也暂时无解。
“对呢，也太不客气了吧。”
某个从恩奇都出现起就被无视到现在的人似乎在皮笑肉不笑地说着。
啊，也不能这么来形容。
幼吉尔的微笑是真诚的。恩奇都是吉尔伽美什所承认的独一无二的挚友，能够与挚友重逢，他当然很高兴。
只不过，笑到一半，天使般的甜美少年脸上出现的一瞬僵硬也不是假的。
自那之后，幼吉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彻底不掩饰掠夺本能的挚友把自己的埃迪按在身下，毫无顾忌地亲吻……
那即使是英雄王也未能触碰到的，大抵也和埃迪的体温一样冰凉的唇。
“…………”
幼吉尔很努力地冷静了一下，然后发现，自己果然还是很嫉妒啊。
“真是过分，恩奇都，我都在这里站了这么久啦，你怎么还是一副才发现我在的表情呀。”
他还是笑着在说，但笑意却又大半不是真实的，更没能呈现在眼里。
“……啊，吉尔。”
扭头看去的恩奇都确实是才发现，自己的挚友居然就在旁边。
他正式地打量居然也缩水了的挚友吉尔伽美什，又发现挚友还弄没了一条胳膊，疑惑不由得更深了。
“你遇到强敌了吗，吉尔？没想到，竟还有能让你……”
幼吉尔面不改色：“没事，是大人的我犯的傻，不用太在意。”
恩奇都：“哦。你不想提，我就不问了。不过，你现在的这个样子——”
幼吉尔：“嗯？”
恩奇都的眸中隐约有波澜闪动，其中有怀念，有感慨，也有更为难以捕获的一丝叹惋。
“虽然跟以前有一些差别，但是……”
“吉尔，埃迪，我们终于聚在一起了。”
几千年前，几乎形影不离的乌鲁克的三人。
因为各种不可预料的意外，他们或是生死离别，或是分道扬镳，再后来，甚至出现了让过去的情谊彻底断绝的巨大隔阂。
可，即使如此。
光是能够在今日再相见，就已经足以称作“奇迹”了。
“……嗯，是呢。”
“忽略掉心里的小小的妒忌，这一场故人的齐聚，实在是让我发自内心地欣喜，大可以打开宝库，取出几盏美酒供我们畅饮……哦，现在的我不能喝酒，还是算了。”
幼吉尔先是失笑，偏头，轻合上眼，过了一会儿再抬手，睁眼之时，赤眸之中也映入了类似于无奈的颜色。
“真是服了，恩奇都，偏偏是你，又偏偏是这个时候出来捣我的乱……不管是现在的我，还是大人的我，本来都是不想跟你争抢的啊。”
王对他的挚友许下了诺言，王座分与他一半，王库中的收藏分与他一半。他不吝于与挚友分享他所拥有的一切，却唯独一样，是不能分享的。
其实还没有得到，那就不能用分享这个词了。只能说——不能让。
再是不分你我的挚友，唯独爱人，是绝对不可能慷慨地拱手相让的。更何况，以这两个人的高傲，就算有人愿意让，另一个人也定然不会接受。
针对这个迟早会出现的情况，在很早很早之前，恩奇都就提出了一个解决的方法。
虽然拖了这么久，才算是正式摆到这对挚友面前，但是，也不算晚。
“我不是说过吗？要凭彼此的实力，公平地竞争。”恩奇都轻轻一笑：“只不过，那时的你好像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哦。”
幼吉尔摇头：“唉没办法没办法，大人的我又迟钝又自大，能明白才怪了。还是让我先来吧，从现在开始——唔。”
“差点被你带偏了。你变狡猾了呀，恩奇都。说要公平竞争，你刚才做出来的这些事情，哪里算得上公·平呢？”
“嗯。”
恩奇都居然很是自然地承认了。
“一时之间没能控制住，对不起，我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说到这里，他仿若无波无澜的语气之中，略微地增添了些许足以让幼吉尔一下心生警惕的感情色彩。
转折过后，紧接着就是看似没有深意的质疑：“吉尔，在我之前，你也做了什么不公平的事情吧？”
幼吉尔：“！”
“我感应到了。”恩奇都淡淡地道：“上次见到埃迪，我从他身上感应到了你留下的魔力。”
“吉尔，你抢先做了什么，能告诉我吗？”
幼吉尔：“……”
哎呀呀。
这就糟糕了。
虽然还是大人的自己干的蠢事，但毋庸置疑，那是肯定不能说出来的。
先不说会不会被表情已经很可怕了的埃迪用老方式送回英灵殿，就是恩奇都，也绝对会在惊怒之后跟他翻脸。
所以，只能天真无辜地糊弄过去：“没有什么呀，嗯，我觉得还是不提为妙。”
恩奇都又没有被他糊弄过去，反而越来越生疑。
“真的吗，我怎么感觉——”
……
……
“你们，还打算当着我的面废话多久？”
本来是中心人物，却被这两个还未温馨多久就针锋相对起来的家伙无视，埃迪非常生气。
他觉得拳头发痒，牙齿发酸，显然是万万没想到这被人毫不顾忌地当众你争我抢的恶俗戏码，竟会落到自己身上。
实在是气愤，以至于都暂时忘记了先前被恩奇都一下子摁住时从心头滑过的莫名忏愧，埃迪用袖子重重地擦了一下自己的嘴，金眸中有盛烈的火光灼烧：
“我真是服了，你们两个变小之后也跟着变幼稚了么，吉尔伽美什是这个德性就算了，恩奇都，你怎么也——”
恩奇都，你怎么也变成这样了——后面半句他差点脱口而出。
之所以突然停顿，便是因为，埃迪忽然间想起来，就在现场的，还有一个被他们三人不约而同一起遗忘的人。
“……”
“……”
“……”
自一开始就站在门口的阿尔托莉雅·潘德拉贡，沉默到现在，目睹了一切，终于从浑浑噩噩的世界回到了残酷的现实。
“不用在意我，埃迪大哥，我只是对出现在我眼前的混乱画面产生了一段时间的质疑，还有一个无论如何都很想知道答案的问题想要询问……不，我现在已经认清现实了。不用了，如果你能够向我解释一下大致的前因，我会十分感激。”
“……问吧，阿尔托莉雅，你那个无论如何都很想知道答案的问题是什么。”
“这个，真的不用……”
“无所谓了，你问吧。”
“……”
“……”
“好的，埃迪大哥。这个疑问，其实从很早之前就已经出现在我心里了，只是那时并没有机会得到解答，便搁置到了现在。”
亚瑟王历经无数跌宕起伏，按理来说很少会有什么事情能让她这般动容，然而，此事却涉及到了自少女时期便延续至今的那个“困惑”。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不那么异样。
“在这次与你相逢之前，那么长久的岁月，我都以为，你和梅林老师，应当是爱人。”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会突然离开，但是，那时候，我确实看见了你们做了……嗯，只有爱侣才能做的事情。”
“后来，英雄王对我说的话，让我产生了动摇。再后来，也就是现在——我更加困惑不解了。”
直到最后，实在是无法忽略在场这三个顶着团子脸的人同时投来的视线，阿尔托莉雅只得很是勉强地继续说下去。
“所以，埃迪大哥。”
“我一直以来认为的，你和梅林老师是心意相通的爱人……这件事，难道，真的是我误会了……”
话音未落，最应该愤怒的埃迪果真要被气死了。
“难道现在谁都能跳出来冒充我的爱人？妈的，要不要脸啊！”
阿尔托莉雅压在心底的这个疑惑，除了让埃迪怒不可遏之外，还产生了相当神奇的效果。
“呵——真是个无耻的男人啊，梅林。我由衷地赞同大人的我的观点，这个名字光是听到，都觉得格外反胃了。”
“梅林，就是上次召唤我的……？本以为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高尚无私的魔术师，怎么会做出这般——不可原谅！”
“恩奇都，在只有我们的时候可以公平竞争，如果有外敌，考虑一下联手如何？”
“唔，我觉得还没有到那么严重的程度，可埃迪容易轻信于人的弱点太过明显，不能坐视不管。那么，这个提议……”
感谢此时并不在这里，而且连埃迪复活了都不知道的某魔术师。
就因为只出现一个名字的他，就让先还隐有争斗趋势的这对挚友，以最快的速度达成了共识。
“我的意见就这么被无视了？”
“呵呵，懒得……没错，我懒得管了，随你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