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我的master, 所需要的果然不是一个【共犯】。
——可是,从将我们拉扯到一起的强烈吸引力便能意识到, 他所需要的,也不仅仅是一个【跟随者】。
不将复仇放在心上,却召唤来了自人间炼狱而来的复仇鬼。
性情爽朗,想要的,想做的, 从不遮遮掩掩。他会随心所欲地帮助偶遇的困苦之人, 又从不接受回报。
真是一个【善良】与【热心】的人啊。让和他相伴的复仇鬼不禁觉得, 他, 做任何事的出发点,都只在于自己的心意……
——是这样吗?
不, 不。
否认的倒不是称赞御主的那几句, 相反, 用如此简单的形容词, 还远远不足以概括他这个人。
还要更耀眼些。
还要更热烈些。
复仇鬼只是相信——他一定需要【自己】。
不仅仅是在所谓的日常生活中带给他帮助,还有更深的, 更为急迫的需求。
等待复仇者来发现, 并且指引。
*****
“好了,我们走吧。”
这句淡淡的话音在窗边响起,未经传远, 就被从外而来的风吹散。所幸, 在散开之前, 还是入了应当听见的人的耳里。
“现在就走?”
“当然了, 难道你还想在这充斥着难闻气味的地方吃完饭再走么。快点快点,我已经受不了了。”
所谓的“难闻的气味”,其实也就是药水的味道。
这个世界虽然也算是到了近代,但跟之前他们停留的现代还有大约几十年的差距。以至于即使是医院,也显得格外简陋,那略有些刺鼻的药水气味便无可避免地在空间内弥漫。
不过,气味再怎么难闻,也不能完全算作驱使他们尽快离去的原因。
埃德蒙嘴上没有在说什么,当然,心中更没有违背master指示的意思。
少年模样的御主说完那句话后就迫不及待地走出了摆满床位的拥挤的病房,留给随后才跟上的英灵一个似是不耐的背影。埃德蒙在后面看着,眼中闪过了若有所思。
在同样摆放着空床位的狭窄走廊间穿梭的行人非常多,大多是满脸倦容的医生护士,而病人都躺在干木板似的病床上昏昏欲睡,或是独自痛苦地低吟。
这个地方,出现如埃迪和埃德蒙这样的人,不免显得有几分突兀。
单说他们的打扮,就不像是来医院看病的,若说探病,又太气势逼人了些。而且,他们一看就不是美国人。
一个是漂亮得令人目眩的少年,发色和瞳色无比少见。另一个是身着风衣的白发男人,看那冷淡疏离又高傲的气质就知道,不是英国人就是法国人。
他们与无数人擦肩而过,自然而然地吸引来了众多奇异的目光。类似于注目礼的待遇,一直到他们走出简陋医院的大门,才算是消停。
——然后,一进入喧杂的大街,这些熟悉的视线就又来了。不管走到哪里,情况都一样。
埃迪已经习惯了。
哦,与其说是习惯,还不如说是漠视。变小之后,路人不敢直视他双眼的情况也跟着改变,这些烦人的目光多了起来,要是每一次都在意,他不得真的被烦死。
这是埃迪的想法。
然而,与他同行的另一个人似乎不这么想。
那些从各个方向投来的目光中大多没有恶意,但也有小部分,之中蕴含的觊觎之意实在是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
埃德蒙才来到埃迪身边时,虽然一早就注意到,但在宵小之辈主动上来找死的情况下,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
可不知为何,随着时间流逝,他渐渐开始觉得从暗处而来的鬼祟视线分外让人厌烦。有的时候,可能会出现抑制不住,想要出手的冲动……
“埃德蒙,又停下来做什么?”
埃德蒙的思绪和微有变化的眼神都被这突然从前方传来的声音牵回。
就几个分神的间隙,埃迪已经走到很前面的地方去了。
察觉到跟班跟着跟着就停在原地不走,他也只得停下来。回头一看,发现白发的男人刚从旁边收回目光,冰凉之色还残留在金色的瞳孔之中,埃迪略微皱了一下眉,但很快就将眉宇舒展,仿若没有情绪晃过。
“怎么了,唔——你跟那些没有眼力见的渣滓一般见识什么。”
他没有倒回来,理所应当地站在原地,只对还愣着不动的英灵勾了勾手:“没有到面前来碍眼就不需要搭理。快走啦,再不去找好过夜的地方,我们晚上难道要露宿街头吗?”
埃德蒙说:“……我肯定不会让你露宿街头的,master。”
就算话音落定后确实如对方所愿迈开了脚步,男人心中的介怀仍旧没有淡去。
重新与御主并肩,并且若有若无地用自己的身形挡住那些令他心情突然不佳的视线时,他沉吟了片刻,还是将自己所想的一部分内容说出了口:
“就算没有直接到面前,也会影响心情吧。”
就像他一样。虽然此时的他还没能及时意识到,那不悦的情绪,其实是不知从而起的愤怒。
而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又是,为了master的身心愉快,他这个从者不介意出一出手,把邪念视线的来源全都清理一遍。
“啊——不用。”埃迪还是这么不以为然地道。
“不是说了吗,确实觉得很烦没错,但如果总是去搭理,那就没完没了了。习惯就好……不对,你之前不是没这么大反应么?怎么忽然之间就在意起来了。”
“习惯……吗。”
埃德蒙的口中缓缓地念出了这个词,字音在舌尖停顿得颇久。
很难从又陷入沉静的神情上看出男人此刻在想什么,他沉默了下来,自是没有回答埃迪最后的那个疑问,不过,埃迪也不在意。
两人继续向前走,踏着漆黑的夜色找到了落脚的住所,中间省去了零碎的交流。
这里是美国,据说是贫民聚集地的布鲁克林区。
主从二人刚到布鲁克林不到一天,就偶然之间救下了一个差点被街头混混打死的倒霉小孩儿。把那小孩儿送到医院,连着医药费一起交完之后,没有别的事情,他们就离开了。
对埃迪来说,这果真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在路途过程中,类似的事情也发生了不止一次——次数甚至多得已经数不过来了。
他经常做这种就可以用“热心”来形容的事情。
只要是看见了,而且有帮忙的价值,那他就会施以援手。无论是给饥寒交迫的流浪儿食物,还是将被醉汉骚扰的女性救出,亦或是救下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小鬼……这些在他看来都是“小事”,随手就能做到,而且,只因为他心血来潮,想做就这么做了,没有别的意图。
有的时候是他自己动手,有的时候则是由埃德蒙代劳。认真数来,英灵随行的日子已有不少,埃德蒙旁观了这么久,便以为,自己已然看穿了这位特殊的御主的本性。
“到了到了,终于有个像样点的地方可以睡觉了。唯一的遗憾是这个时代还没有出现炸鸡快餐,只能凑合着吃点甜味的苹果派。”
“嗯——我去洗澡了,你想睡房间还是打地铺都随意,反正楼上最大的那间房已经被我占了。”
听。
他的行为,他的表现,还有他所说的话,都指向了那一个判断。
埃迪是一个极其高傲的人,从第一次见面就拽着英灵的领带让他不得不低头这一点就能看出来。
他做事随心所欲,想法之中不掺杂任何杂质。此外,最大的特点便是简单,和这样的人相处,不会觉得疲惫,还会格外地轻松愉快。
他就是这样一个,纯粹的……
——等等。
自御主睡下之后,屋内便没有亮灯。
在一片漆黑之中,解除实体后不需要到房间就寝、也不需要打地铺的英灵似是在刹那间福至心灵,莫名的灵感击打在原本即将定型的观点之上,几乎一瞬就让其摇摇欲坠。
埃德蒙平静如湖水的心也在这一刻突兀地激荡了起来。
……
只在布鲁克林逛了一圈,待了几天,埃迪就打算去往下一个地方了。
虽说是“下一个”,其实要去哪里,根本就没有确定。因为他走到哪儿算哪儿,停留多久全看兴趣,因此,没有目的地也很正常。
显然第一个落脚地并没有能让埃迪多留几日的乐趣所在,他一大清早就招呼起了还在厨房做着早餐的英灵,让埃德蒙准备启程。
然而。
脱下斗篷和外套的男人把围裙扎在腰间,目光落在下方,正在专心致志地煎着鸡蛋。
摊开的鸡蛋在油面上翻腾,蛋清很快就凝成乳白,金色的蛋液也逐渐凝聚起来,香气便在鼻端弥漫。
埃迪:“……”
“我!不喜欢吃鸡蛋!”
“一日三餐都吃各种甜食,不仅影响身体发育,你还会牙痛的,master。”
“都说多少次了不管吃什么我都会长到一米八五——跟牙痛又有什么关系,难道吃了鸡蛋就不会牙痛吗!”
两者之间毫无关联,埃迪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就妥协。而在这一方面,埃德蒙的坚守也不比他弱。
男人把已经有了形状的鸡蛋翻了一个面,在滋滋作响的声音中,语气自然地道:“确实没什么关系,不过……”
“——在早餐时间之前,我能向你提出一个疑问吗,master?”
忽然间,就转移了话题。
埃迪看向埃德蒙,但只能看到男人的背影。在狐疑之下,他似乎察觉到了些许异样。
因此,在短暂的停顿后,埃迪拉开了椅子,翘起一条腿,双手环胸,以这样的姿势坐到了餐桌前,悠悠地望向前方。
直到这个时候,埃迪虽然心中有了点奇怪,但还是以为埃德蒙只是随口一问。可是,没过多久,他脸上还算云淡风轻的表情,便不得不改变了。
“我的话可能会过于直接。”
“然后?”
“不过,为了达到目的,亦或者——为了符合master你的心意,我便不多拐弯抹角,径直进入正题了。”
埃迪微微皱眉,刚想着这家伙煎着鸡蛋还搞得这么严肃是要干嘛,下一秒,埃德蒙的声音进入了耳中。
“master,你是否太过于急躁了。”
“……急躁?”
埃迪一愣。
埃德蒙至此还是背对着他,手上的动作不慌不忙,倒像是他真的只是随口提起了一件无关紧要之事。
可事实却截然相反。
“虽说只是我个人通过观察得到的结论,但我想,还是有一定的正确性。”
“你掩饰得非常好,这一点我必须承认。你的所作所为,还有你对待人与事的态度,都完美无缺,找不出任何破绽……是的,如果不是微妙的突兀感一直存在,还让我在侥幸之时幡然醒悟,恐怕,我也是不可能发现的。”
“……”
埃迪还是盯着男人的背影,但跟之前有所不同,他的眼神在无声无息间凌厉了起来,似是有暗光涌动。
“所以呢,埃德蒙,你想表达什么?”
埃德蒙语气不变,所述内容却是如刀锋般尖锐:“关于你的急躁。我希望我的猜测能够说到重点。”
“从我与你签订契约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跟在你的身边。没错,master,你跟魔王一词真是全然不符,你灵魂的热量让我深受感触,这也是我必须承认的事实。”
“如果我没有感知错误,你就是活得相当肆意的那一种人,若是如此,自然不需要他人的干涉,仅凭你自己的意愿就能行事。”
“可是……在哪里出了问题?我总觉得,你的身上——你的心里应当缺少了什么,但究竟缺了什么,又迟迟没能找到。”
埃德蒙说到这里,过往的回忆便飞快地在脑中闪过,只留下了筛选出的最为重要的线索。
在结识以来共同度过的数个日夜里——
少年的微笑。
少年侧目时,面上从冷淡转为略显柔和的表情。
少年在做出帮助深陷危难之人的决定前,微不可见地,但只要细致观察就能捕获到的,一瞬的停顿!
回忆了这么多,已经足够了。
埃德蒙几乎要为自己过了这么就才觉察到真相感到懊恼,但所幸,他最终还是找到了。
“——你的情绪出了很大的问题吧,master。”
“我的大致推测是,你在逐渐失去产生情绪的能力。你想要通过与他人的不断接触来维持现状,但又因为意识到状况还在恶化,而不由自主地急躁起来——也因此,你才会更加急切地加快步伐。”
“如果我的推测有所失误,还请你不要见怪。”最后的结语,依旧语气淡淡,大有一种让听者莫名地心生不悦的力量。
埃迪从头开始听完了。
他的双眼微微睁大,但眸中除却一丝惊讶,并没有多余的,类似于恼羞成怒的意味。
如果不是被剖析得彻彻底底的人是他自己,埃迪肯定会为埃德蒙鼓掌:“厉害,你确定你是叫埃德蒙·唐太斯,不是叫福尔摩斯?!”
把基督山伯爵看完之后,几百年难得看一次书的他顺带把福尔摩斯探案集也一起看了。
埃德蒙:“……呵,我连这个名字也不想承认。”
埃迪才不管他承不承认。
被剖析的感觉自是不会爽快,这个英灵的坦陈程度,也远超了他的预料。不得不说,可以当做是一场……惊喜。
“真相全被你猜中了。”埃迪也不遮掩,回应得格外爽快。
“不过,我只是采取了还原自己的本来面貌——虽说失败了——这样的方法。这大概说明,还是太急于求成了吧,我是不是该再多点耐心。”
这就是将神血彻底清洗了一次后,如同再获新生的埃迪选择的另一种对抗神化的方法。
他尝试着顺其自然,让自己回归到最初的状态:不受拘束、更加张扬随性。只有找回真正的自己,才能坚守住本心,而不迷失。
——这是他的想法。
事实证明……唔,真不甘心,果然还是太异想天开了么。
“不。”
埃德蒙突然道。
“容我再多插一句。master,你似乎还没有察觉到你真正的问题所在。”
埃迪:“……啥?”
出乎意料。
他原本还有些散漫的坐姿就在这一刻变了,放下翘起的腿,目光之中也呈现出了异样。
另一边,白发男人已经解开了围裙,端着新鲜出炉的煎鸡蛋走了过来。
“无论好坏。”
“如果连自己的变化都无法接受,那么,用再强硬地手段去抗拒,也无法从根源处解决问题。“
砰。
一声轻响。
埃德蒙把盘子放到了埃迪的面前,他们两人的视线交汇,彼此都能一眼看清对方相似至极的眼眸中浮起的清冽之色。
“只有先接受,才能在随后找到真正改变的方法。而且,我还发现——”
埃迪甚至清晰地看见,男人的唇角在眼前上扬,勾起了不是狰狞,却在缓缓扩大的笑容。
“你最大的问题应当是,无法接纳他人向你传递的好意和情感吧,master。”
——因为他一直都是“赐予”的那一个人。
埃德蒙不曾知晓御主的过去,但却敏锐地捕获到了,埃迪身上所存在的最大的缺陷。
从始至终,他都习惯了这个给予的角色。
就像曾经的他将无尽的热情倾撒给喜爱之人,让那人动容,为他所倾心,但他自己却并没有意识到心中所有的只是欣赏而非爱恋那样。
就像曾经的他有意或无意地帮了那么多人,全然是随心所欲,从不想要得到回报。一旦他们想要回报他,他就会非常不习惯,一般都会予以拒绝所以,把史蒂夫送到医院后,不等他醒来,就毫不留恋地离去。
就像曾经的他……与那些人建立了羁绊,也将自己能给予的一切都给了他们。但他自己,却完全,完全不能回应对方的感情。
——可能在这之前,有人尝试过让他习惯“获取”。
这就是更没有依据的猜测了。埃德蒙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扎起少年银发的红色发带,倏然生起了这个念头,不过,并没有说出口。
——但是,很不幸,这个人应该是失败了。
“只是我个人的建议……master。”
在御主定定地盯着自己的同时,埃德蒙拿起了刀叉,帮他将鸡蛋切开。还未熟透的蛋液渗漏出来,一时间香味扑鼻。
他用叉子扎起一小片切块,悠然地送到了御主的嘴边:“在开始你的计划之前,请你先学会接受来自他人的感情。当然,好意也应当接受。”
埃迪的眼神先是晦暗不清,直到此刻,才在倏然间跃上了似是忍俊不禁的笑意。
“哧——”
“黏糊糊的蛋黄,啧。”他嫌弃地啧了一声,“如果我不想接受呢?”
埃德蒙施然道:“那你可以开门,接受另一个。”
叮咚,叮咚。
门铃清脆地响了起来,掩盖住了等在门外的金发男孩儿内心中的忐忑不安。
史蒂夫终于出院了。
在好友巴基的帮助下,两个小孩儿几乎把布鲁克林跑了一圈,才打听到了救命恩人可能暂时住在这里的消息。
这不,还未停下休息喘一口气,他就紧张地上门道谢来了,胳膊上挎起的篮子里,放着他母亲亲手制作、要送给好心人的三明治。
比起黏糊得有些恶心的煎鸡蛋,显然,三明治更适合当做早餐。
“…………哼。”
在指使埃德蒙去开门(别想了,他自己是懒得去的)之前,埃迪的嘴角微微牵动,以一半探寻一半玩味的态度,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所以,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不要告诉我是出于直觉。”
埃德蒙放下手中的银叉,视线转到了门铃传响的木门上。
“如果真的对暗中投来的视线感到厌烦,你不会是那么平淡的反应。”
已经过于平淡了。
仿若无论那些目光包含着的是欣赏,憧憬,还是觊觎,都不会让他心起涟漪。毫无波澜,所以,才能漠视得那般干净。
而某些潜藏的目光——连深知人性丑恶的复仇鬼都难以忍受。
在这个时期,出现在贫民区的看似柔弱的漂亮少年,极其能够吸引诸如有那些兴趣的有心人以及人贩子的视线。
埃德蒙昨夜并没有一直留在暂居的屋中。
他临时出去了一趟,在外停滞了大约十几分钟。
回来之时,脚下所踩的阴暗土地凝聚起浓稠的黑影。被阴影笼罩的血泊变为乌黑,与令人发指的作恶者的尸体一同,停泊在了暗巷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