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女帝绝色(一)
闻言, 留白呆滞地看向隐渊,隐渊却是微垂着清冷的眉目,仔细地剥着荔枝, 仿佛并没有看见它惊愕的目光。
留白的下巴掉了一地。
完了完了, 果然那个宠妻狂魔主人又上线了, 它不该因为主人在等风崖苦弹了三千年琴就同情他的, 它该同情自己。
主人只是苦三千年, 可它只有三千年是不苦的。
留白顿时哭丧着一张狐狸脸,连去抢食的心情也淡了三分, 它仿佛看见了自己悲惨的狐生。
留白的力道一松,玉微毫不犹豫地把它拎着扔远, 然后愉快地享用荔枝。
没了留白的捣乱,时间似乎过得特别快,等玉微吃水果吃得半饱时便已经到了玉家, 她步下马车, 见隐渊也要跟在她身后下来, 便直接伸手拦住了他:“少主便不必跟来了。”
隐渊目光深深地凝视着玉微, 玉微却仅是摇头道:“我应当可以应付,少主只需要安排好成亲的一切事宜即可。”
隐渊微颔首:“好。”
她缓缓阖上车帘, 正欲转身,却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慢点。”
玉微又掀开车帘, 目光四处梭巡一圈, 最终在车厢角落的软垫上找到了睡得正酣的留白, 她直接拎起留白的身子,把它拎下了马车:“少主慢走。”
被玉微拎着的留白因为丝毫没感受到危险的气息,依旧懒洋洋地睡得香甜,没有半分要醒来的迹象。
玉微看了看留白,直接把它放在了肩头,见隐渊的马车已经走得没了影子,这才转过身。
入目的是高大巍峨的玉氏府邸,三大家族集中坐落在瑶仙岛上,但每个家族却又独占一片山。
玉氏居幽玉山,府邸建在半山腰,雾色掩映下,玉氏府邸颇有几分海市蜃楼的朦胧,威严而又肃穆,金砖碧玉的楼阁在黛色的墙瓦上露出尖尖角。
玉微站在宽阔的车道上,玉氏府邸就在她百步开外的台阶之上,用“金雕玉砌”来形容玉家毫不为过,世人珍之重之的温玉竟被用来砌台阶。
玉家的实力可以由此窥见一斑,玉家尚且强势至此,被玉家忌惮的隐家又该如何奢靡尊华?
她突然开始好奇,不止是好奇隐家,更是好奇元隋的三大隐世家族是否也是如此。恐怕元隋的三大隐世家族比她眼前所见的玉家更加威严肃穆,毕竟元隋的三大隐世家族是神族遗支,通晓天意,不老不死。
她虽与裴颐相处多年,却是从未随他回过裴家,便是她初至元隋嫁给裴颐那一世也未曾,毕竟裴颐直接死在了他们的大婚仪式上。
玉微抚了抚额头,为何会突然想起裴颐,她敛下眼底的神色,抬步踏上玉阶。
……
玉微步上玉阶后,她身后宽阔的车道上出现了一抹天青色的身影。她似有所感的回眸,层层的雾色却是掩盖了那抹天青色的身影。
百步的玉阶之上只看得见玉阶下被苍郁碧树染成深绿的雾色。
没看见人,玉微转过身,抬眸看向伫立在面前的玉氏府邸,紧闭的巍峨大门前并没有一个守门的护卫,仅有两旁上千年的古树守护在门前。
玉微没有片刻迟疑,走近门前,抬手叩门。
清脆的门响声敲在空旷的山间,带起一阵又一阵回响。
下一刻,华丽的大门缓缓打开,灰衣侍者出现在门前。
见叩门的人是玉微,灰衣侍者眉目间浮现一丝诧异:“大小姐您回来了?”
“嗯。”玉微微颔首,抬步踏进门内,寻着记忆里的路便找去了正厅。
正厅此刻空无一人,玉微便直接在正厅内坐了下来,一边欣赏着丹楹刻桷,气势磅礴的正厅,一边等候着玉家来人。
她一路大摇大摆地来正厅,回玉家的消息想必很快便会传开,根本不需要她去找人,玉家人自己就会找来。
不过须臾,她便听见了沉稳内敛的脚步声,旋即,视野里出现了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玉夫人最先出现在正厅,见失踪了十年的女儿如今安安稳稳地坐在正厅,她所有的怨气早已在遍寻不见女儿时消失得彻底,只剩下了无尽的担忧,此刻见玉微安稳,那担忧也尽数化为兴喜。
她正想上去抱抱玉微,却又思及她的身份,顿时至住了脚步,冷淡地道:“回来了?”
“娘亲。”玉微站起身,走近简娆,紧紧抱住了她。
简娆眼底的担忧不似作假,饶是亲情再浅薄,终究是养育了十多年的亲生骨肉,委托者无声无息地失踪了十多年,作为母亲的简娆又怎么可能不担心。
玉夫人被玉微抱住的瞬间便僵硬了身体,想要顾及身份地推开她,手却似有千金重,根本无法顺从束缚着她的思绪,最终她阖了阖眼,顺从心意地回抱住玉微,语气柔和了下来:“回来就好,娘亲很想你。”
十年前,一向知书达理的女儿仅留下一封书信,说想嫁给喜欢的人,便离家出走,她怨过女儿的不顾全大局,最终却是在日复一日地寻不到女儿时开始担忧她的安危。
玉微阖目靠在玉夫人的肩上,低低地道:“娘亲,对不起,是女儿任性了。”
她松开玉夫人便要跪下来,玉夫人却是托住了她的手:“卿儿这是做什么?”
玉微拂开玉夫人的手跪了下去:“女儿欠娘亲和爹爹一句对不起。”
倘若她没回来,也没去寻隐渊,马上就是婚期,隐家一旦发现委托者消失,雷霆之怒并非玉氏一族可以承受的。委托者错过了太多,也还欠自己父母一份真正的道歉。
玉夫人正想扶起玉微,却是被刚至正厅的玉家主拉住了手。
玉家主的目光淡淡地扫向跪在地上的玉微,握紧了玉夫人的手,不容置疑地道:“让她跪着。”
“夫君……”玉夫人看着比记忆里更加消瘦,似乎已经瘦得脱了骨的玉微,心疼地道,“卿儿她……”
玉夫人的话还未说完,陡然响起的柔媚女声却是打断了她:“大嫂,言卿犯的可是私奔重罪,连跪跪都不让?”
玉卫氏以团扇掩面,袅袅娜娜地走进正厅,见玉微跪在地上,杏眼中泛起一丝莫名的神色。
玉夫人蹙眉:“弟妹,卿儿她当年是年少不知事,现如今也回来了,并没有耽误婚期。”
玉微当年离家出走留下的书信并非玉夫人和玉家主最先发现,而是去找她的玉蕴先看见。
玉蕴是玉卫氏的幺女,性子随了玉卫氏,泼辣藏不住话。她发现书信后,玉微与人私奔的事情便被玉氏族人皆知,消息扩散得太快,连玉家主也无法压下来。
玉卫氏眼角漾开一抹水意,听懂了玉夫人咬重在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她笑道:“大嫂,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言卿如今是回来了,可她十年前留下书信与人私奔,逃了隐氏少主的婚是事实,玉氏数千口人脖子上悬刀十年,她却是在外逍遥了十年。”
玉卫氏打量了跪在地上的玉微片刻,疑惑般蹙了蹙眉:“也不知道言卿这十年嫁人了未曾,要是嫁过人了,我们和隐氏可不好交代啊,隐氏少主尊贵无双,怎么可能容忍言卿嫁过人。”
紧随在玉卫氏身后而来的玉氏长老和玉彧也听见了玉卫氏的言辞。
玉卫氏的话可大可小,玉微嫁过人,但风声并没有走漏出玉氏之外,只要玉氏一族隐而不报,隐氏便很可能不会知晓。但若玉微嫁过人,便极有可能不是处.子。
这般私密的事情,若玉微真不是处.子,即便他们隐而不报,大婚当夜也能被发现,介时,等待玉氏的可能是更大的雷霆震怒,毕竟隐氏少夫人嫁过人甚至不是处.子,被下了面子的隐氏不可能不追查。
在场的不是傻子,都能听出玉卫氏的意思,大长老当即蹙眉看向玉微。
玉微稳稳地跪在地面上,经受了来自四面的打量目光,听见玉卫氏的话,转眸看向她:“二夫人想要言卿如何?”
玉卫氏放下掩面的团扇,走近玉微:“言卿,并非是我故意为难你,只是这十年我提心吊胆怕了。”
她解释完,又看向坐下来的长老和玉家主,正色道:“我觉得最好能唤个婆子来给言卿验身。”
“不可。”玉卫氏话音刚落,玉夫人便坚定地拒绝道,“且不说卿儿是玉氏嫡长女,便说她是隐氏少主的未婚妻,又怎可随意让人验身?”
她走近玉微,半蹲在玉微身边,一手搭在玉微手上,一手安抚地抚了抚她瘦弱的背脊。
手下瘦弱得没有一丝肉的背脊让玉夫人更加心疼,她看向玉微的目光也越发怜惜。
玉微抬起手覆在玉夫人握住她手腕的手上,轻轻摇头:“娘亲,女儿没事。”
她本就没与苍淮圆房,便是现在验身也无不可,是她欠了玉氏,玉氏想讨要一个说法也无可厚非。
玉卫氏看着两人母慈子孝,玉夫人坚持不肯退步的样子,冷声道:“嫂子,正因为言卿是隐少主的未婚妻,所以我才坚持让人验身,若无碍,皆大欢喜,若是有什么,我们再想法子。要是不验身,真出了什么不可挽回的岔子,玉氏根本担待不起。”
玉卫氏的要求并不过分,七位长老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见了赞同,玉微未找到时,他们担忧人不见了如何向隐氏交差,如今玉微自己回来了,二夫人的话却是点醒了他们。
悔婚和嫁过去的大小姐不是处子,前者与后者相比,恐怕后者更为严重。
须臾,大长老站起身,对玉微歉意地微颔首,而后躬身对玉家主附和道:“家主,二夫人言之有理。”
验身对玉氏嫡系长女来说的确是一种极大的悔辱,大小姐很可能因此会恨上坚持要求验身的他们,但现在也难有两全之策。
便是将来大小姐得了隐氏少主的宠爱想要报复他们,她定也不会找整个玉氏的麻烦。七大长老的存在就是不顾一切地维护玉氏家族周全,哪怕是粉身碎骨也再所不惜。
玉家主垂眸看了看一直安静跪着的玉微,忽然阖了目,沉声吩咐道:“来人,带小姐去验身。”
两位蓝衣侍者很快便来扶玉微起身下去,玉微顺从地搭手在两人手臂上,安抚地看了玉夫人一眼便要跟着两人下去,她对验身这种事情虽是不喜,倒也不会因此和玉氏翻脸。
玉夫人看见玉微眼中的神色,虽是稍微放心了些,但到底怕验身折损了玉微身为玉氏嫡系长女的身份,还是担忧地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忽然,清冷如泠泠玉石相击的声音缭绕在正厅:“且慢。”
隐渊天青色的身影缓缓出现在正厅,他清贵尊华的身影甫一出现,玉微顿时皱起了眉,他不是已经离开了吗?怎么会突然出现?
玉家主和七大长老听见不刺耳却久久缭绕的声音,顿时感受到来者内力的浑厚强大,下一刻便看见了隐渊缓步而来。
正厅中的人顿时恭敬地叩拜在地:
“玉氏玉萧参见隐少主。”
“玉氏简娆参见隐少主。”
……
掺扶玉微的蓝衣侍者也跪拜在地,正厅内站着的顿时只剩下隐渊和玉微两人。
玉微诧异地抬眸看向隐渊,见他面色如常,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般跪拜一地的场景。
她是第一次见到隐世家族之间的等级差异,隐氏竟然强大到连委托者的父亲,玉氏家主见到隐氏少主都要行跪拜大礼。
玉微正要说话,玉夫人眼角余光里看见玉微还站着,而且还直接目视隐渊,顿时叩拜着上前,要拉玉微跪下:“少主,小女礼数不周,惊扰到少主,还请少主恕罪。”
玉夫人的话还没说完,便看见了隐渊一步步靠近靠近玉微,两抹天青色的衣摆交缠在了一起,玉夫人这才发现玉微身上的天青色长裙与隐渊身上的广袖长袍是一模一样的料子,连暗纹都完全一样。
她心里一惊,便听见了隐渊轻缓的声音:“微微没有惊扰到我,都起身罢。”
玉家主掺扶着玉夫人起身,入目的便是隐渊温和地把小狐狸从玉微肩头上抱下来,搁在一旁的椅子上,然后细致地为玉微捋被小狐狸揉乱的发丝的画面。
玉氏众人纷纷惊愕地站在原地,连玉卫氏也惊愕得忘记了以团扇掩面。
隐少主分明只与大小姐见面过几次,为何会如此宠爱大小姐。
隐渊为玉微捋好被留白抓乱的秀发后才转身看向玉氏众人,慢条斯理地道:“微微是我的未婚妻,是隐氏未来的主母,这样的事情,我不希望看见第二次。”
玉氏众人暗惊。玉家主最先反应过来,不敢反驳,恭敬地道:“谨遵少主吩咐。”
随之从惊讶中反应过来的众人也纷纷恭敬地附和。
隐渊不再看玉氏众人,温声对玉微道:“一路赶回来累了,回院子里歇着罢。”
隐渊该帮的已经帮完了,玉微此刻再多说也是无益,她微点头道:“你先回隐氏罢,我马上就回院子。”
隐渊却是牵住玉微的手:“我先送你回院子再回去。”
眼见着就要被隐渊拉着出了正厅,玉微突然甩开隐渊的手就往回走。
玉卫氏见玉微大胆到直接甩开隐渊,心里一惊,再看隐渊,却没有半分生气的模样,甚至不是如往常般无情无绪,而是温和地看着玉微。
她悬起的心彻底放下,便也不再担忧玉氏有被灭族的危险,毕竟看样子隐少主的确对言卿宠爱有加。
玉微不知道玉卫氏的心思变化,她只是折身回来抱还睡得正香的留白,然后走到玉夫人身边:“娘,女儿晚些来朝夕院。”
玉夫人看了看温柔凝视着玉微的隐渊,又看向自己女儿,顿时也明白了几分,温声细语地吩咐道:“好,若是太晚了就明日再来,刚回来记得早些休息。”
玉微点点头,跟玉夫人道别后便随着隐渊离开了正厅。
直到隐渊携玉微离开,正厅内那股无形的压迫似乎才彻底消失,众人皆是纷纷喘息了起来,却是依旧心有余悸,隐少主的功力只怕已至臻境,便是没有刻意释放内力,举手投足之间属于强者的气息也在隐隐流露,压抑得人无法喘息。
玉氏长老望着隐渊远去的身影,眼中升起狂热的敬仰,是对武学的渴求,也是对强者的膜拜,当一个人强大到只能使人望其项背的程度,根本不会再有人嫉妒,只剩下顶礼膜拜,因为那是他们终其一生也无法企及的高度。
……
玉微慢悠悠地走在隐渊身边,捋着怀里留白柔软的毛发,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隐渊放缓了步伐,与玉微并排而行,毫不避讳地道:“担心你。”
他不忍她受委屈,半分也不行。
闻言,玉微顿住了步伐,捋在留白背脊上的手也停了下来,她看向隐渊,正色道:“隐渊,你越界了。”
她一开始会答应嫁给隐渊当名义上少夫人的原因就是因为隐渊无情无欲的性子,但现在很显然他越界了。
她分明对他没有过半分暗示性的暧昧动作,甚至没有主动靠近过他,隐渊为何会一步步越界。
隐渊也停下了步伐,清冷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流连在玉微脖颈间的项链上,一向温凉的声音里糅进了三分暗沉:“我从没有越界。”
玉微望进隐渊幽深似无底深渊的墨色眼眸中,深渊中渐渐沉进了无数白到透明的行云,吮去了黑暗,散开一圈又一圈令人神往的柔和光泽。
这种感觉太熟悉,她止不住地想要后退。
隐渊却是抬手扣住了玉微的腰身,止住了她后退的步伐,压下想要解开她脖颈上铃兰项链的念头,倾身在她耳边低低地道:“我说过,我只要你承诺过的。”
玉微抚在留白身子上的手彻底僵硬了下来,这句话她听见隐渊说过两次,可却没有一次明白他到底是何意思。
她脑海里又开始浮现一些光怪陆离的场景。
隐渊指尖点在玉微的额间,抱起她一个掠身便到了摇雪院前:“你一路累了,早些回去歇息罢。”
玉微脑中的场景在隐渊微凉的指尖点上她额间时戛然而止,她看向隐渊的目光越发疑惑,见隐渊要走,立刻拉住了他:“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她总觉得隐渊的一举一动都给她一种很熟悉的感觉,而且从隐渊的言语之间窥探,他们似乎的确认识,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他到底是谁,就像是记忆被蒙上了一层面纱一般。
隐渊见玉微拽紧了他的衣袖,不肯松开,似乎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须臾,他缓缓抬手抚在玉微的鬓角:“新婚之夜,你会得到你想知道的答案。”
言罢,隐渊天青色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玉微面前,玉微努力想要抓住手中的衣袖,那抹衣袖却是在她面前一寸寸化为烟。
新婚之夜能得到答案?
玉微拧紧了眉心,抱着似乎彻底睡死了的留白在摇雪院前站了许久,琢磨着隐渊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何一定要新婚之夜。
……
玉微的疑惑在大婚之前一直未曾得到解答,因为她从那日之后便再也没看见隐渊,婚礼却是紧锣密鼓地筹备了起来。
而有了隐渊特意的吩咐,再加上她本来的身份,玉氏中人没有一个敢找她麻烦,而她也并不去找玉氏中人的麻烦,仅是日日往玉夫人的朝夕院跑。
她想替委托者尽尽孝,是为任务也好,为玉夫人对委托者的感情也罢,她懒得分清。
玉夫人是个典型的大家族主母,温柔娴静,见玉微经常去她院子,一开始并不太习惯,毕竟母女之间因为身份问题生疏了太久,但一来二去,玉夫人也就渐渐不再那般顾及玉微的身份,甚至偶尔会温和地调侃她。
不过一转眼,便到了隐渊所说的大婚之日。
等一切都梳洗完毕,玉微着一袭火红的嫁衣,安静地坐在妆奁前,她执起玉梳轻而缓地又梳理起自己的头发来。
隐世家族成亲定的吉时与世俗不太相同,是在黄昏之时,现在不过未时,为时尚早。
玉微没有出声,似乎在沉思,站在她身后的婢女也不敢随意打扰她,室内便渐渐安静了下来。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玉夫人去而复返,她一早便来了摇雪院,只是想起有一些东西忘记拿,方才回了朝夕院一趟,她走进摇雪院内,却发现一室安静。
玉夫人蹙了蹙眉,便走近坐在妆奁前的玉微身旁,柔声道:“卿儿,时辰不早了,娘来为你戴凤冠罢。”
玉微转过头,见是玉夫人,握住她的手,道:“有劳娘亲。”
玉夫人温和地笑笑,招呼来端着凤冠托盘的婢女,拿起托盘里的凤冠,小心地为玉微戴上,细细地吩咐着玉微婚后应当如何为人妻子,当好隐氏家族主母。
这些话她都讲过,只是如今再来叮嘱一遍更安心一些。
及至申时,房门便被叩响:“夫人,隐少主的迎亲车驾已经到了。”
“知道了,下去罢。”
玉夫人从最后一个托盘里拿出红盖头为玉微盖上,眼中满是不舍,然而玉微眼前却是被一片火红遮住,根本没看见玉夫人眼中的不舍之意,直到她突然被人打横抱起,她才恍然过来自己似乎又成亲了。
隐渊垂眸看着怀里安静至极的玉微,抱着她一步步离开了玉氏府邸,两抹正红色的衣摆在拂过的风里紧紧交缠在一起。
他在继续上一世未完成的大婚,他还欠她一场盛大的大婚典礼。
……
直到被送进洞房,玉微一直都很安静。
房门阖上时,玉微拉下了头上的一片红,懒懒地靠在床榻上,虽是黄昏才开始进行大婚典礼,但婚礼却依旧繁琐得令人厌烦,她估摸着这婚礼估计持续到了亥时,但隐渊却还是要出去宴客。
真可怜。
玉微略微同情地支起下颚。
“少夫人,您不能摘喜帕。”侍女见玉微自己摘了喜帕,顿时便要拿起喜帕为她重新盖上,“喜帕必须要少主宴客完毕亲自来摘。”
玉微却是旋身躲过了侍女伸过来的手,信口开河道:“没事,你们少主不讲究那么多。”
她眼前红了一晚上,再继续红下去,她快怀疑自己以后看人全都是红色了。
侍女拿着喜帕便要再劝玉微,却是被玉微夺过喜帕,然后推了出去,而后她顺便把其他侍女也一并推了出去,干净利落地关上门,一本正经地道:“你们在外面候着,我自己盖喜帕。”
她说完,随手把喜帕一扔,然后就坐在了外室的圆桌旁,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剥荔枝。
一群侍女被关在室外,不敢太大声说话,只得低低地劝道:“少夫人,奴婢们需要在婚房内等少主来为您摘了喜帕才能离开。”
门外太吵,玉微索性飞了一根银针出去,顿时安静了。她安下心来剥手中的荔枝,顺便把留白也放了出来。
留白甫一出来便看见了果盘里的葡萄,黑圆的大眼睛一亮,直接奔向那盘葡萄,它坐在精致的果盘前便开始剥葡萄。
玉微去了荔枝的籽,把荔枝含进口中,瞥了兴奋的留白一眼,便又继续低头剥荔枝。听见推门声她也没太在意,毕竟她锁的门,门外的那群侍女虽是有武功,但却是开不了。
现在却是响起开门声,除了宴客回来的隐渊不做他想。
隐渊推门进来便瞧见了一人一狐围在桌上剥水果。
跟在隐渊身后进来的侍女同样也见到了这副场景,顿时刷地白了脸色,在隐渊身边跪了下来:“少主,奴婢们有罪,请少主责罚。”
隐渊抬手轻挥,淡声道:“无碍,下去罢。”
侍女们从隐渊清冷的声音中听出了三分温柔,那温柔并不明显,若是放在寻常人身上,甚至算不得温柔,但对似乎断绝了人世间七情六欲的隐渊来说却绝对算得上温柔至极。
但侍女们都训练有素,便是惊讶也不会轻易表现出来,恭敬地行礼后便要退下。隐渊却是又叫住了她们:“慢着。”
侍女们曲身施礼:“少主有何吩咐。”
隐渊看向依旧在和留白面对面剥荔枝,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玉微,他的语气彻底温和了下来,吩咐道:“以后无论少夫人要做什么,你们照办便是。”
这一次,侍女们彻底惊讶了,甚至顾不得严苛的隐氏□□,略微惊愕地抬眸,偷偷瞥向隐渊和玉微,见隐渊看向玉微的目光里满是柔和的眷念。
那刻骨的眷念,似乎她们看一眼便能沉沦在那双凤眸里。侍女们不敢再看,立刻低下头,应声后退了出去。
房门被关上,隐渊在原地站了片刻,静静地凝视了一袭红衣的玉微半晌才抬步上前,这样的场景,这三千年来,他连在梦里都不敢奢求。
玉微仔细地剥着手中的荔枝,突然,头顶的光暗了下来,她蹙了蹙眉,往左挪了一点:“你挡到我的光了。”
言罢,她把去籽的荔枝含进嘴里,然后又要去拿下一粒,根本没抬头看隐渊。
须臾,头顶的暗淡散去,玉微以为是隐渊走开了,不甚在意地继续剥荔枝。至于隐渊说的新婚之夜会告诉她的答案,也要她先吃饱再说。
她刚又剥完一粒荔枝,却是看见面前放下了一盆清水,旋即她的一双手便被隐渊握住,放在了温水里。
隐渊仔细地把温水浇在玉微的手上,洗净她剥荔枝的手后,用润湿的手帕为她擦拭:“我来剥,你若是无聊,内室的暗格后便是书房,你可以去寻两本书来看。”
“嗯。”玉微任由隐渊为她擦手,等擦拭干净后便直接站起身寻去了隐渊说的书房。
隐渊看见玉微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把水盆端出去递给侍奉在外的侍者后才折身返回,他坐在玉微原本坐的位置上便开始安心的剥起荔枝来。
留白迅速地剥完了一碟葡萄,满足地拍了拍肚子,又准备去寻下一个被它吃掉的目标,抬起头却发现坐在它对面的人从主母换成了主人,而主人正剥着荔枝。
留白觉得自己都不需要用脑子,就可以想出来主人到底是为什么在剥荔枝,它甩了甩尾巴,直接绕过荔枝,去找其他水果。
主母剥的荔枝它敢抢,但主人为主母剥的荔枝它却不敢随便抢,它怕被主人剥皮。
玉微随意拿了两本书绕回外室,隐渊正背对着她在剥荔枝,一向只着青衣的隐渊今日着一袭红得似要燃烧起来的红衣,未添烟火气息,正红色的广袖长袍更衬得他清冷疏离。
她凝视隐渊欣长的背影须臾,拿着书走回圆桌旁,垂眸看向隐渊的同时准备搁下书,然而下一刻,她手中的书尽数落在了地上。
虽是夏日里,但室内却凉爽适中,地面上甚至铺着火红柔软的地毯,书落在地上,砸落一地闷响声,却未曾惊醒玉微。
她不可置信地凝视着面前之人,止不住地摇头,眼角余光里是红得似火的帐幔,却都不敌隐渊身上的广袖长袍红得刺眼。
隐渊发觉玉微的异常,把手上去了籽的荔枝搁进玉碟里,慢条斯理地擦了手后站起身:“卿儿。”
玉微被隐渊的两个字惊得又后退了两步,脑海里叫嚣翻腾着无数被封存的记忆,然而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她强压下难耐的巨痛,没有半分迟疑地抬手掐住了隐渊的脖颈:“你到底是谁?”
她细细地端详着面前之人,若是之前的熟悉感还不够明显,如今一袭红衣的隐渊却是熟悉得令她心悸。
这一次她较了真格,努力地在记忆里挨着翻找认识的人的面容,却猛然发现,她竟然完全想不起所有人的面容,所有人的面容在她脑海里都是一片模糊。
她的记忆被人动了手脚。
隐渊抬起手想要点在玉微额间,玉微却是惊觉地避开了他的手,恍然想起了她上一次这般头疼欲裂,无数记忆疯狂涌来时,隐渊也是这样点在她额间。
之后……
她想起来了,之后她所有的记忆便戛然而止。
玉微陡然凌厉了目光,凝视着隐渊,掐着他脖颈的手不断收紧:“你篡改了我的记忆?”
隐渊不挣不脱地任由玉微掐着他,少顷,他白皙如画卷般的脸庞上浮现浅浅的绯红,在红衣的映衬下,隐渊周身的清冷似被削弱了三分,糅进了靡艳摄魂的妖冶。
他迎着玉微审视的目光道:“我并没有篡改你的记忆,你只是记不起记忆里所有人的面容。”
他只是想让在元隋的那一世清零重新来过,想知道如果没有一切的误会和阻拦,她到底会选择谁。
隐渊抬起手想要触摸玉微的脸庞,玉微却是狠狠地挥开了他的手:“别碰我。”她眼中的目光越发冷厉,“你知道元隋,你到底是谁?”
她竟然不知道自己的记忆何时被人动了手脚,但元隋中人到底谁会有这么大的能耐,不但能追随她而来,还能操控她的记忆。
忽然,脑海里浮现那一抹白衣胜雪的身影,他便是一袭红衣死在了他们之间的婚宴上。
不可能。
玉微立即否定了这个可能性,且不说裴颐向来只着白衣,便说他还被玉檀控制着,更是没有上一世他们成亲的记忆,他又怎么可能会跟随她来大晏?
可她认识的人里,又似乎只有裴颐有这般的能耐,裴颐是神族遗支,拥有通天之意。
隐渊看着玉微眼里变幻莫测的神色,趁她不注意间缓缓抬手抚上了她的背脊,缓着她的气息,轻而缓地道:“卿儿,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玉微的瞳孔骤然一缩,前些日子被刺杀时的记忆疯狂涌来,隐渊身上被竹香压下去的淡淡佛香,她几乎是失声地吼道:“裴颐。”
声音里是完全无法压抑下去的惊慌失措。
她想了千千万种可能,却唯独没想到真的是裴颐。
但她再一回想,却发现大晏的一切都与裴颐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熟悉的三大家族,熟悉的少主身份……
玉微掐着裴颐脖颈间的手不自觉地用着力:“是你,竟然是你,怎么可能是你?”
裴颐脸上的绯红越发浓厚,似渐收晚霞中的残阳,灼烫炙热,他逼近玉微一步,眼中卷起暗不见底的暗潮:“你想是谁?祁舟辞吗?”
玉微心中的惶恐无限扩大,她甚至不知道裴颐到底都知道什么,在他逐渐逼近的视线下,她渐渐后退:“你怎么知道祁舟辞?”
裴颐的目光缓缓下挪,落在她脖颈间的铃兰项链上,舌尖尝到了一丝苦涩的滋味:“卿儿,你的一切我都知晓,包括祁舟辞。”
这一切本就是他算计而来,包括她的任务。可偏偏他的隐脉折损严重,甚至在送她进入时空空间后,自己却再也无法撕裂空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与别人在一起,对别人动情。
一切的努力期待最终却为他人做了嫁衣。
玉微察觉到裴颐落在她脖颈间的目光,无意识地抬起手捂住了脖颈间的铃兰项链,面无表情地警告道:“裴颐,我不管你知道什么,也不管你为什么跟着我来了大晏,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过多纠缠只会让我厌烦你。”
裴颐的目光渐渐暗沉下去,似蒙上了一层浓郁的雾霭,却依旧不肯远离玉微。他根本不顾自己脖颈间已经收缩得越来越紧的力道,一步步靠近她,声音低哑地道:“你恨我也好,爱我也罢,总比彻底忘了我来得好。”
她走过那么多世界,却唯独对祁舟辞动了情,甚至甘愿与他孕育骨血,他以为他已经彻底放下了,毕竟祁舟辞和她已经彻底不可能,却没想到还是在看见她小心翼翼护住那条铃兰项链时疯狂地嫉妒了。
他终究是不甘心她爱上别人,纵使那个别人只是她生命之中的过客。